袁朗是个拧人,他说乐意来就非得来。最后一次来探视是齐桓出院前夕,过了探视时间医院不让进他非得进。正门不让走袁朗翻墙,电梯楼道不让用袁朗攀援外墙,病房门口有护士袁朗直接钻的窗户。
他自己觉得自己这病人看的怪有创意的,可把齐桓吓了一跳:“队长!这么着急队里出事儿了啊?”袁朗说:“没有!你净瞎操心。” 然后一脑袋扎齐桓床上,大模大样地鸠占雀巢:“借躺会儿啊,今天累死我了。”齐桓没辙,搬把凳子坐床边儿:“不早了队长,您赶紧回去吧。”袁朗“切”一声:“齐桓你个事儿妈!”
齐桓是真有心轰他起来,可是再看袁朗的黑眼圈儿,心也软了,揪他起来的手中间儿改道儿扔他一苹果。袁朗挺不客气“咯嚓咯嚓”地躺那儿啃。齐桓听他吃的挺香的,又顺手剥一橘子分他们队长一半儿。
袁朗吃着说:“哎,你明儿肯定能出院么?”齐桓说:“嗯。马健也快了。”袁朗含混不清地说:“他不着急,把马健搁医院我更省心。我就是盼着你回来。”齐桓特不解恨地嚼着橘子:“多少事儿等着我呢吧?”袁朗乐:“我纯粹担心你身体不行啊?”齐桓“哼”一声,低头又给自己剥一香蕉。袁朗蹿过来抢,“你个齐小白!还学会护食了!”齐桓躲闪着藏,呵呵笑。俩职业军官为个香蕉在病房里玩起了近身擒拿。还别说,他们自打分宿舍了好像还没机会这么撒欢儿地瞎闹过。闪转腾挪、贴身格斗,齐桓忽然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好像刚跟这家伙分同寝,嘻嘻哈哈的同吃同住就是昨天。心里莫名酸了酸,手脚不知不觉地就慢了下来。
袁朗看齐桓愣神儿,以为他没恢复,就先停手了。他改趴病床上跟齐桓敞开儿胡嗪。那天俩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聊不完的闲篇儿……吃着聊着,不知不觉就晚了。晚了袁朗也没走的意思,还跟齐桓病床上赖着。齐桓拿他们队长没咒儿念,给铁路打电话,说头晕得不行要求袁朗陪床一晚。铁路倒好,嘛也没问,打着呵欠答应了。
三中队值班的石丽海说:“队长跟齐桓感情好。”袁朗听见了就呵呵笑。齐桓不笑,他知道:没那么简单。袁朗心里这指不定憋着什么话没说呢。他也就是不好意思张嘴,跟这绕来绕去的。齐桓也不挑明了,他想了无论袁朗说什么他都接受。他等着,等袁朗跟他说。
那天晚上俩人歪病床上聊到半夜,袁朗真说了。他点了根烟,说:“齐桓,这次任务我觉得你犯错误了。最后跟边防军交火的时候你不应该让马健出击。他有伤,太危险!你作为次序指挥那么处置就是失当。我一直想说这得总结批评……你做战术检查。”齐桓不反驳,安静地听着,半天就说了一句:“那人要冲你扫射……”
袁朗沉默了会儿,黑暗里烟头一明一灭的:“我当时没危险到让三中队需要牺牲马健的地步。”齐桓说:“我不能让你冒这风险。”袁朗声音很平静:“你就能让马健冒这风险?作为我的次替指挥官,你怎么能让你的部下冒无谓风险?你不明白年轻战士的宝贵?”齐桓的声音比袁朗更平静:“如果可以,我会选牺牲马健。”略一犹豫,他决定实话实说:“队长,我做不到让你冒险。我没你坚强。陈杭中队长没了你能带着大家挺过来。我肯定不行。我都不能想象你牺牲了我是什么样子。都是战友,都是兄弟。但你不一样。虽然徐睿、马健是咱一手带出来的,可我训他们的时候我就想过他们牺牲的样子。特难受,但是能想象。只有你,队长,我不能想象你没了会是什么样儿。想都不能想。真的,一想心里就哆嗦。所以,我不能让你有死的危险……因为我没办法接受……”说到最后,齐桓咬咬牙:“队长,没你,我没办法活……”齐桓说完了,豁出去地扭头看袁朗。袁朗没看齐桓,就那么仰面朝天地躺着。俩人肩并肩躺着,齐桓离袁朗那么近,近的几乎可以看见他皮肤上最细微的疤痕,近的好像嘴唇已经蹭到他的脸……
灯影儿里,袁朗静静地抽烟,没说话。那天晚上,袁朗都没再说话……
俩人默默良久,齐桓含混着:“队长……”
回应他的只有袁朗均匀地呼噜声。齐桓叹口气,帮袁朗掖了掖被角,自己也躺平睡了。一张单人病床俩人睡是有点儿挤,好在当兵的给个旮旯就能对付。不过他们凑合的更难得,那么挤的一张床,俩大小伙子睡一宿愣是谁也没挨着谁。这一觉睡的,楚河汉界……
天快亮的时候,齐桓觉得袁朗的鼻息在自己颈边转了转,轻的仿佛蝴蝶流连……他略一紧张,那鼻息就又缩回去了。再感觉下儿,什么也没有,好像什么都没有过。
齐桓再也没睡着,听着袁朗四平八稳的呼吸发呆。
到天亮,他迷糊地想:也许,就是个梦吧……
也是袁朗身手忒好,那天跟齐桓凑合一宿,医院的大夫护士都不知道。转天早上护士查房,小姑娘猛不丁看床上卧俩脑袋,吓得人家“噢唠”一嗓子就把药盘子扔过道去了。那天齐桓这个给人家陪不是捡盘子。袁朗到底见过世面,揉着眼睛问人家姑娘:“哎,同志今天早点吃什么啊?” 齐桓哭笑不得。
天大亮之后,石丽海开车接齐桓出院再捎上队长回基地,事儿都挺顺当。
又过了不久,被医院修复一新的马健同志终于让创伤医生给放回来了。袁朗特地找他谈过话,齐桓搬凳子跟旁边听着。袁朗问:“马健,你还想去养猪么?”马健说摇头:“能不去就不去。”齐桓挺高兴。袁朗再问:“你不觉得自己是一祸害了么?”马健摇头:“我可以留着去祸害劲去糟践敌人。”齐桓对这回答挺满意。袁朗问:“你不怕连累齐桓分队长了?”马健还摇头:“石分队说了,要论连累齐桓分队长,谁也比不上咱中队长。”袁朗回头看齐桓,齐桓恰巧在这时候低头系鞋带儿。
袁朗跟齐桓说:“问题看来解决了啊。”齐桓说:“是啊。”袁朗点点头,表情心满意足地溜达到窗边儿。下一秒钟,他打开窗户咆哮:“石丽海!全副武装给我去跑50公里强行军!”石丽海满脸无辜,但还是一个标准立正,扭头跑步去了。齐桓站起来,帮整马健整整衣服:“要不,你也去?”马健点点头,标准立正敬礼,然后也奔375了。
屋里又剩他们俩人了,袁朗和齐桓安静了一下,忽然“噗哧”对笑。再抬头的时候,袁朗愣了愣,齐桓开扭头,气氛好像变得些微异样。
袁朗究竟没公开批评齐桓,齐桓也没再提过那天晚上的话。这一篇儿就算揭过去了。后来的几个月过的都挺顺。顺的就好像袁朗从来没批评过齐桓用兵不当,顺的就好像齐桓从来没跟袁朗说过我不能没你……
齐桓决定假装那是一场梦,装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信了:那就是一场梦!
那几个月,他们岁月静好。
后来的某天早上,袁朗在集合的时候点了齐桓、徐睿和马健的名。袁朗笑地不怀好意:“走。跟我得瑟去!”
所谓得瑟,是去4944师做军事常规项目表演。这些项目在老A里挺小儿科的,本来随便拉出来一个就能毙人全体。何况袁朗刻意拉出来这些术业有专攻的牛人。
袁朗安排这次表演没有一个具体的开始点,好像突如其来的战争让人根本没办法准备。袁朗持枪伏在越野车的车门旁,车一冲进赛场,他就已迅速率队从背着观众席的那侧跃入草丛。在观众翘首等待车停人出的时候,点射出乎意料地在草丛中响起。几百米外的几个靶子应声爆掉。四人随即从草丛中腾起向前突击,并不见得紧迫,但他们速度和姿势上都有种压人的气势,那和刚才的竞赛完全是两回事。越障、攀援、协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甚至,在跨越一个障碍的时候,袁朗一时兴起凌空开枪,打掉一个靶子。倒挂金钟一枪中的!
周围的掌声立刻沸腾了。临近终点,当所有人都认为表演就要结束的时候,一排流动靶从四面八方冒了起来,四个人纵起,两个滚翻,周围的靶子全部被打掉。潮水般的掌声随即淹没了整个赛场。
不出意料的得心应手,朝夕与共造就地默契和谐。齐桓站在袁朗身后,用目光询问他是否需要给人家表达一下谢意或者客气客气什么的?而那袁朗这家伙似乎根本没有这个打算。并不算久等的石丽海驾车驶过来。袁朗带大家径直上车,绝尘而去。
这次不算任务的任务,用袁朗自己的话说,那不是交流,纯粹是得瑟!要的就是孔雀开屏,凤舞九天!老A们已经把军事技术发挥到欣赏艺术高度。
回去的路上,马健问:“队长,咱怎么成了86749部队了?”袁朗说:“这就叫神秘感。距离产生美。马健你信么,在这些兵眼睛里,你刚才美得一塌糊涂。”顺手拍拍徐睿的肩膀:“我跟你们打赌,今天晚上有好多兵王为咱们这一得瑟,心里想得抓心挠肝睡不着呢。”瞟一眼远处的步兵,袁朗笑:“咱今天就是奉命勾搭他们来的!”马健见怪不怪地眨着猫眼儿,徐睿笑得挺坏。
齐桓问袁朗:“你说,人家的兵尖子能动心来A大队么?就是兵尖子想来,人家部队放么?”袁朗胸有成竹,挑着眉毛跟齐桓说:“你放心。看了咱们不动心的,他就不算是兵尖子。是兵尖子就有本事挣出来!何况,如果真是好料子,他有困难咱帮忙。”
看着袁朗的脸,齐桓没话了。
他知道,那个烧得袁朗寝食不安,让他梦寐以求的那豪华阵容就快实现了。他们也许就是今天观众当中的一个,或者几个。
而自己,恐怕又要跟着他去削南瓜了……
我在你背后三步
那次名叫交流的德瑟回来得挺早,袁朗没再组织训练,到地方把马健、徐睿跟石丽海他们轰下车,自己直接拽上齐桓去喝啤酒了。要说人家石丽海是个老实人,这要薛刚呢,就得埋怨袁朗:“卸磨杀驴,念完经打和尚。”
石丽海二话没有,拽着徐睿跟马健就走,自己找地方玩儿去了。
齐桓想:咱三中队队员都挺会自娱自乐。石丽海想的是:队长有可能要跟齐桓讨论什么任务,没准儿又是机密级别,同着新战士不方便。老A,甲种部队,老战士对这现象见怪不怪。再者说就算队长眼下没机密,那么个常年揣着机密的人,也得接长不短儿的找个亲近人絮叨絮叨有的没的。谁是队长最近的人啊?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全老A有一个算一个,那就是齐桓!没二一个!
看着石丽海的背影,袁朗感慨:“要说咱石头是个有心人。”齐桓扯着嘴角笑笑。袁朗戳齐桓脑门子:“皮笑肉不笑啊你!”齐桓就不笑了。
齐桓其实不想笑,他心里有委屈:哦,就石丽海有心,我没有?自打上次出院,队长你虽然没批评我,可执行任务的时候你总安排我离你最远。我犯什么错儿了?那次任务如果不论公私心,马健是不是没你有价值?回来任务汇报的时候铁大队他们也没说出个不字来啊?你干吗总揪着这条不放?
不过齐桓人厚道,他不想跟袁朗掰斥这些。他老觉得,说这个,忒娘儿!
他不说袁朗也不说。性格原因,袁朗就不是那种逮什么都直筒子往外倒的人,他喜欢润物无声的做出来,然后让身边儿的人自己品、自己改。铁大队说他这样太累,可是袁朗觉得:累,也值!
结果那天他们把车停训练场的草坪边儿上,袁朗和齐桓肩并肩的坐着,光喝酒,没什么话,气氛有点儿古怪。古怪也没关系,他们俩一起即便古怪着,也松弛。
夕阳底下,俩人放松地瞅着足球场上那些为了抢夺个黑白色混蛋而狂奔傻小子们。看着看着,他们不由自主地开始乐,没心没肺地乐。袁朗说:“上了战场这都是能把自己生死托付给他的战友。要单看这帮野小子们撒疯儿的德行,还真挺后怕。” 齐桓递给袁朗罐儿液体手雷。
正这时,球场上一片嘘声。原来是人马健同志为争球儿跟一中队后卫轮圆了摔呢。齐桓叹口气:“这小子就有本事把足球踢成相扑。”有心过去拦,袁朗一把把他给拽住了:“别什么都理他们,要不真成‘妈’了。没事儿,不信你看着。”齐桓摔袁朗腕子:“队长你才妈!”起身还要去。袁朗忽然说:“齐桓,陪我坐会儿。”声音低低的。齐桓愣了愣,又坐下了。
事实证明这次袁朗料对了,徐睿跑过去把马健拉开了,小哥儿俩边跑边比划着讨论进攻要领。齐桓还不放心地看着徐睿跟马健:“哎,队长 ,你说他们折腾什么呢?”
袁朗脸上笑得没丁点儿正经,他在看狂奔的薛刚:“人不追球呢么?追求,哎,齐桓,追求你懂吗?”齐桓不说话,他知道,按袁朗的习惯,这应该是一设问句。
果然,袁朗自己把话茬子接上了:“齐桓,你的追求是什么?”齐桓心里动了动,闷头给自己开了罐儿啤酒,猛灌了一口:“队长,你追求什么啊?”
袁朗看着太阳,好半天,挺郑重其事地说:“我希望我袁朗这辈子没有完不成的任务,没有护不住的下级。”他回头看齐桓,黑漆漆的眼睛里满是平和笃定:“因为我不能让我的部下受伤。齐桓,你明白么?这是军人的责任。不能逃避的责任。我希望我能尽到的职责。我的战友、兄弟们也可以。”
袁朗的声音很低,但是灌注了他全部心血的认真。
那晚上在病床摊出来的私心忽然翻腾涌而出,齐桓觉得袁朗的话仿佛啐了火,烧地他脸颊发烫,心尖子哆嗦。齐桓默不作声地看着袁朗,眼睛黑黑的。
袁朗笑了,揉揉齐桓的脑袋:“齐桓!过些日子帮我削新南瓜吧!”说着抓起他手上的啤酒大喝一口,拍拍屁股走了。
他走了,留下齐桓一个人看着那罐啤酒发呆。看了半天,齐桓不由自主的伸出食指轻轻细细地向那瓶口探了过去。他发傻,那是不是还有余温?
忽然, “砰”地一声!下一秒钟,齐桓眼冒金星地翻到在地。
等他揉着脑袋再坐起来,看球场那边:显然是肇事者的徐睿正傻乎乎地盯着自己看。倒霉孩子马健忽然一蹦多高,几乎兴高采烈地:“分队长!这回不是我!”
直到石丽海跑过来看齐桓砸伤了没。马健同志才从终于不是自己人闯祸的震撼中解脱出来。孩子吱哇怪叫着横冲过来,围着齐桓杀鸡乍毛儿:“分队长!分队长,你没事儿吧?你怎么不躲啊?怎么这都躲不开啦?”齐桓面红耳赤地站起来,一手握着那瓶子,一手捂马健的嘴:“别嚷嚷了你,还不够丢人?”场上的薛刚起哄:“齐桓!你小子喝傻了吧?”齐桓站起来骂:“滚!”他狠狠把那罐啤酒灌进肚子,然后大脚把球给徐睿开了回去。徐睿摸摸脑袋,松口气地笑了。
齐桓酒量一般,那天喝的不少。晚上回宿舍,齐桓做了个梦,其实也不是梦,就是脖子间仿佛有熟悉的气息闪烁,怪痒痒的。他心里一动,睁开眼。屋子里只有马健的小呼噜儿打的山响。齐桓轻手轻脚地下床,帮马健掖了掖被子。
月亮底下,孩子睡的那叫一个香!也不知道梦见什么了,小嘴儿吧唧着,哈喇子都流枕巾上了。齐桓笑,帮他擦了擦。忽然想起来马健今天白天围着自己转悠的那副瞎操心德行,隐约里他觉得对马健有点儿愧的慌。躺回床上,齐桓问自己:如果当时真牺牲马健,自己这辈子还能睡个踏实觉嘛?想想就觉得后脊背发冷,叹口气:肯定不能。
齐桓想跟袁朗聊聊。谁知道没聊成。因为人家没时间!
袁朗同志太忙了。齐桓亲眼看着他们中队长一头扎进了空前的忙碌。袁朗想要好兵都想神经了。这家伙先联合起来一、二中队长软磨硬泡地腻味着铁路,以撒泼耍赖地姿态鞭策着他们大队长东跑西颠、翻箱倒柜地去搜罗好兵苗子。这仨中队长那阵子看牢定点、严防死守,只要铁路一在家坐住了,他们就奔大队长眼前耍肉头阵。弄的铁路哀叹:“狼崽子,挤兑得我有家归不得!”袁朗劝:“我们也是怕您不亲自出任务了心里失落么。给您找点儿事儿忙活着。”铁路骂街:“混蛋才心里失落!”袁朗看着铁路笑,铁路也觉得跟部下眼前食言不太合适,不过他铁路是谁啊?绝对不在部下前面跌跟头的狠主儿,他说:“笑什么笑?你自己说,我要混蛋了,你们还不都是小混蛋?”袁朗趁机点头哈腰地问:“那小混蛋问您,702团那边儿的选拔您安排了没?”铁路哭笑不得,半天没说出话来。一、二中队长在一边儿偷着笑。政委劝:“铁路!都是您的兵,谁骂谁占便宜啊?” 铁路气的没法儿:“跟你们说不清楚!”抓起电话:“喂!给找王庆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