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凤是爱过碾粹的,这是在菲凤很老很老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的事实。那个总是爽朗大笑的碾粹,那个兴致勃勃地说起崔哲的碾粹,那个急匆匆奔向自己的碾粹,那个温柔地捂著自己双手的碾粹,那个替自己擦眼泪的碾粹,那个让自己活下去的碾粹。原来,自己是爱过他的。爱如捕风,难以言述。只是错过了一时,就真的错过了一世。
不过,菲凤欣慰的是,自己好歹替自己爱过的碾粹做过一件非常好的事。然後在自己人生的尽头,自己可以去试著相信,碾粹是幸福的。
那件事,发生在那一年的腊月二十三。
腊月二十三,小年。春满楼也不例外要准备过年了。楼里所有人在这忙年中也感到俗世的雀跃和期待,行尸走肉的日子总得有个盼头,新的一年,会不会有新的奇迹。碾粹这两天开心的很,看著那些大红的灯笼就开心,看著一趟趟出去采买年货的小厮也开心,甚至看著脑满肠肥的客人也开心。碾粹一开心,小厮庆儿就得到不少好处,不说碾粹随手赏给他的小物件价值几何,单就这两天几乎没挨骂这一项,庆儿就谢天谢地了。碾粹这个祖宗,骂起人来还真让人难以消受。偏偏在客人那里受的气又不能老憋著,不发泄在自己小厮身上还发泄在哪里呢?庆儿平日里也是只有认命,不敢碎嘴多言,这两天挨得骂少了,看到碾粹的笑脸也多了,这人就有点放松了,在碾粹面前也开始多嘴多舌起来。碾粹也不跟他计较,反正多一个渠道听些新鲜事儿也不是坏事儿。
这天早上,碾粹就打发庆儿去外面给自己买了些零嘴儿回来。庆儿最近胆子也是大了,买个零嘴去了一个时辰还没回来,八成去哪玩儿去了。碾粹也不恼,自己早饭吃的多,现在还没消了食,庆儿就算再等一个时辰回来也不指望自己就能吃得进那些小食。碾粹等不到庆儿,正想自己出门晃晃顺便也消个食,刚走到门口就被扑进来的人险些撞翻。定睛一看,不是庆儿又是谁。
“狗东西眼睛长哪里去了!”碾粹这下再好的心情也有些恼了。
“啊!少爷……少爷我……我……”庆儿有些喘,话也说的不是很利索。
“我我我,我你个头。你这是赶著投胎啊!让你给我买的东西呢?个小东西。”碾粹觉得庆儿慌张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好笑,忍不住就在庆儿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嘿嘿,少爷,我一早就去买了。可是您是不知道,今天征夷大将军班师回朝,那个威风啊,小的被看热闹的人挤得够呛,好不容易挤回来,一到咱们花街的地界儿,人少了些,小的就开始拼命加快脚程往回赶,还不是怕少爷等急了麽。”庆儿见碾粹表情缓和下来,也就慢慢解释起缘由。
“哟,看不出来你这小子还挺负责的啊?少来了,你小子看热闹看的忘了时辰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好了好了,你把那零嘴儿拿去放桌上吧,我出去转转消消食。”碾粹摆摆手让庆儿进去,自己逛出了花街来到熙熙攘攘的正街上。
征夷大将军带领的人马已经走到看不见了,大街上的人倒还都兴致勃勃地议论刚刚看到的场面。碾粹听了些碎词短句,也没觉得有多大意思,忽然间觉得口有些渴,就找了一家茶楼坐下。茶楼是各种消息集聚的地方,特别是大堂,人多嘴杂,闹得慌。碾粹反正也只是想喝口水,也就不在意地在大堂捡了个干净位子坐了下来。
“哎哎,你别说他有多威风。我就听说他不过以前就是个种地的,时运好罢了,有什麽了不起。说是将军,不过是个粗人而已。”一个读书人打扮的中年男子不屑地啐了一口。碾粹上下打量这人,儒生打扮,不过衣著破旧,发髻也不光整,两手粗糙,脸色青黄,看起来也就是个为生活所迫的读书人,也就不怪满腹牢骚又不满他人了。
“那也不能叫粗人,听说他带兵还是很有一套的。现在朝廷武将也缺,皇上相当器重他的,还打算将最美的兴宁公主许配与他呢。”中年男子旁边坐著的人倒是满脸豔羡。
“切,你也不过是道听途说,可靠消息是兴宁公主中意他的副将呢!你别说人家安阳侯一看就气度不凡,哪里像那个狗屁将军,一看就是个农民。我就不信种地的能打仗。他读得懂孙子兵法麽?肯定是他把安阳侯的功劳给抢了!”中年男子继续反驳,似乎不把旁人豔羡的将军踩翻在地不足以解恨。
碾粹也懒得理这两个坐在自己对面桌的人,等自己的茶上来喝完就走了。这些人就是这麽无聊,见不得别人好,别人好了要狠狠地贬低;也见不得别人坏,别人坏了又加劲地去践踏。读书人,真是世间最畸形的群体。也不知道崔婶和崔哲哥哥那时为什麽一定要坚持自己去读书考取功名。呵呵,又想起来了,不是说自己已经要抛弃过去了麽,征夷大将军?还不是用那麽多的血堆起来的头衔罢了。那之中的血有敌人的,也不乏同胞的,崔哲哥哥……不也是用血来保卫这个江山麽?自己现在能踏在这片大好山河的土地上,何其有幸,即时,是以这样一种不堪的身份。碾粹又觉得这满街的年味儿是这麽的喜人,快要是新的一年了,什麽都是新的了。
碾粹随时随地都是充满希望的,他觉得人只要活下去就有得到幸福的可能,所以他要活下去,还要让自己好好地活下去。而菲凤不是,菲凤活下来就是为了一个一个的目标。开始是想和陈云好好生活在一起,後来碾粹一句话轻易打破了自己艰难维持的平衡。活下去就只是因为要憎恨碾粹。其实不是憎恨吧,只是舍不得碾粹的一番苦心白费,顺著演下去而已。菲凤把人生当成一折一折的戏,陈云编给自己的戏演完了,那就遂了碾粹来演另外一折就是了。所以春去冬来,花开花落,不过是戏的布景,毫无喜怒哀乐可言,不过让戏看来不那麽单调而已。
而小年这天的到来,菲凤本来是没有意识到的。直到昨夜招幸自己的李大人今晨起身时嘟囔著今天要回府审核家乡管家送来的年货单子,才意识到又是一年年底了。再问了日子,原来也是小年了。
李大人是个有些折腾法子的主儿,陪他一宿的自己身子也轻松不到哪儿去。菲凤不好在李府呆得过久,也只好拖著这疲乏的身子起来,唤小厮兴儿备了轿子抬自己回去,好歹可以窝在轿子里先休息一会儿。等回了楼里,再睡些时辰估计也就能恢复了。小年又怎麽样,还不是跟以往没有区别。
菲凤正在轿子里迷迷糊糊,就被吵杂的人声惊醒了。掀帘一看,自己的轿子已经被抬到正街街角人少处放下,正街上人山人海,夹道矗立的人群看起来异常兴奋。把兴儿叫过来询问,原来竟是征夷大将军班师回朝,要进城了,大家都想见见这军工显赫的大将军,神威盖世的大英雄。菲凤看这样子,也明了轿夫把自己的轿子抬到街角处停放,这道儿是没法走了,不被挤著自己就该谢天谢地了。缺的觉也只有回楼里再补了,这正街上吵到不行,就算把轿帘放下也起不到什麽作用,只是觉得气闷而已。索性也就下了轿来,跟兴儿站到一块儿等著看热闹,四个轿夫看菲凤憔悴柔弱,兴儿瘦小干巴的样子,也自发自动地在他两身旁站定,省的被人挤著踩著。
“爷没见过这麽大场面吧?这大将军真是厉害,三个月就退了边境那些狗贼。听说在开创我朝的时候也是建了不小战功的。”轿夫甲兴致勃勃地对菲凤说道。
“是吗?那还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啊。”菲凤不甚在意,大将军又如何,还不是人罢了。
“真是了不起的,开创我朝的时候,追随皇帝打进皇宫呢,後来却推掉一切封赏浪迹天涯去了。要不是这次蛮夷来犯,无人能挡,大将军也不会再披战甲吧。这样的人真是少见。”轿夫乙感叹到。
“哦,原来是这样。那真是保家卫国的好男儿。”菲凤嘴上这麽回应著,心下不然:推掉封赏?沽名钓誉是真吧,要不然今天这麽大的架势?呵呵,小老百姓真好骗。
“可不是麽,要不大夥儿都想来看看大将军的真颜呢。大夥儿是真崇敬他的。诶诶,公子小心,小心别被挤著。”周围人群骚动起来,推挤起主从六人。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看来那位大将军要出现了。
菲凤阴差阳错下被人群推到了前方,正庆幸自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位众口相赞的大将军,却一个不小心,被人搡倒在地,轿夫们和兴儿都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自己,更不要说把自己扶起来,人群在见到远归的胜利之师时,更加激动。汹涌的推挤踩踏菲凤没办法自己爬起来,只能消极地护住自己的头脸,蜷缩起来。菲凤感觉到有人踢在自己後背上,也有人踩了自己的手,还有人踹了自己的头一下。很痛,还有点眩晕的感觉。自己要死在这里麽?菲凤闪过一个念头。也好,这样的人生结束了也好,只是这个死法,未免太可笑,太悲惨了一点。不过自己这样的人也就配这样的死法,也不枉自己这可笑悲惨的一辈子。忽然,踩踏吵杂都停止了,菲凤感到自己身边让出了一个空间。哦,原来终於有人注意到自己了麽?
“你怎麽样?”映入眼帘的是粗犷的男子面容,军装穿在他身上相得益彰。扶起自己的手臂也是坚实有力。呵呵,自己还真是成了贱人了,看到男人就开始迫不及待地观察了吗?
“没事。”菲凤自己爬起来,忍住周身剧痛站直,再笑道:“多谢仁兄相助。”刚说完,人就脱力倒了下去。菲凤刚才忍住的是被人踩断手臂,踢断肋骨的剧痛,逞强忍痛的结果就是力竭倒地。
再醒来的时候,看到的第一个人还是那个男子。伏在案边奋笔疾书,菲凤不觉感到好笑,虽然长相是莽夫,看来也不是目不识丁。不过那写字的样子还真……可爱……菲凤不觉笑出了声。
男子回转头来,一脸雀跃:“你醒了啊!肚子饿不饿?想不想吃什麽?对了,大夫说你不能吃油腻,那就吃粥吧,可是粥又吃不饱啊……那怎麽办?啊!我让人做点清淡的小菜好了。你觉得呢?”
菲凤更笑地更欢了,这个看起来粗莽的男子讲话的口气却是这般迷糊天真。真是不符啊不符。“咳咳,我还不想吃东西。嗯,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是什麽地方,你是谁?然後……给我倒点水可好?我有些渴,劳驾。”菲凤咳了两声,抑制住自己想继续大笑的欲望,感觉到了从胸上和手上传来的闷痛。
“哦,对对,先喝水。”男子拎起桌上细巧的茶壶,似乎有点不习惯用太过精巧的东西,倒一杯水而已,却显得手忙脚乱的样子。
“来,喝水吧!”男子将茶杯小心翼翼地递给菲凤。菲凤也用没受伤的一只手接了,干咳的喉咙得到了拯救。
“俺……咳……我叫赵大虎,我今年二……二十二岁,俺……不,不……我,我还没娶媳妇儿。俺……俺给你说这个干啥……对了!你知道征夷大将军吧?”叫赵大虎的男子一脸期待地望著菲凤。
“知道的,现天下恐怕无人不知将军大名吧。”菲凤看著一脸期待的赵大虎,就想起了一种动物,不是老虎,而是……小狗……还是急於想要主人夸奖的小狗儿……
“嘿嘿,是麽?原来俺这麽有名啊!”赵大虎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後脑勺儿。
“啊!难道……难道你是……”菲凤这话说的很没有底气,他实在是看不出这人哪里有将军的样子……说是普通士官倒也罢了,说他是个将军……还是征夷大将军……嗯……
“对啊,那啥将军的不过是弟兄们抬举俺。俺从小就爱带著俺们那地儿的孩子打架,後来跟著军队就带著弟兄们打敌人。反正都是打架,嘿嘿,俺没别的本事,就会打架。俺娘以前老教训俺,说俺不好好读书,俺也不知道咋的,就是看著书本打瞌睡,好不容易找了个先生学认了几个字,还是放不下打架。看你的样子,挺像有学问的人。你是读书人吧?”赵大虎换上崇敬的表情。
“我不是。我是小倌儿。”菲凤喝光手里的茶杯,顺手放在了床边的小柜上。
“小官?多小的官?原来你是当官的啊,看著是挺像的。”赵大虎把杯子拿起来,起身又去倒水:“再喝点吧,这杯子真小,这麽一杯水能解什麽渴。”
“我不是当官的,我是男妓。你不知道什麽是妓麽?”菲凤看赵大虎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哼,自己这种身份的人到哪里不被人耻笑轻贱呢?
“我是赵将军的副将,你叫我崔哲就可以了,不必拘礼。”来人对菲凤温和地笑笑。
“崔!你叫崔哲!?”菲凤大惊,猛地站起身。
“是,我是崔哲。怎麽了?”崔哲也跟著起身,扶著激动得甚至有点站不稳的菲凤。这个男子美则美矣,只是太过柔弱了,身上也似乎有股风尘气……诶……
“你是旧朝淮枳县人麽?”菲凤平复一下心底的激动,还是要仔细些才好。
“是,我是淮枳县人。”崔哲疑惑地回答,难道是自己同乡?可是,不像啊。
“那……你……你还记得碾……不……你还记得崔黏麽?”菲凤深吸一口气,碾粹啊碾粹,这麽多年你终於等来了。
“黏黏!你!你是谁?黏黏在哪里?”崔哲的手指一把掐进菲凤的肉里,失控的手劲掐的菲凤痛呼出声。
“啊……对不起对不起。可不可以请你告诉我,黏黏在哪里?我……我一直一直在找他。”崔哲连忙放开菲凤,焦急又小心翼翼地询问。
“崔哲!你在干什麽!”赵大虎飞奔过来,一把把菲凤揽到自己身後。
“我跟你说!你不准欺负他!也不准看不起他!哼!”赵大虎说完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就转身揽住菲凤的肩头,仔细地打量菲凤,还柔声问道:“伤到没有?他打你了?你哪里痛?要不要回去躺著休息?”赵大虎没来由的一通搅和就像在菲凤心里点起了一盏小小的油灯。照亮阴暗的同时也把心里的热度提了上来。
“没事,崔副将没欺负我。我们在谈一位故人。倒是你,你突然跑出来干什麽?”菲凤斜眼横一下赵大虎,推开他的手。
“俺……俺……担心你伤口痛……喝酒的时候俺想到你要是喝一点酒的话就可以好好睡觉,不会伤口痛,俺……俺就给你带了一壶酒来。”赵大虎嘿嘿看著菲凤笑。
“是吗?那你给我带的酒呢?”菲凤挑起眉梢。
“酒!啊!对!酒呢?啊……那个……俺刚刚听你叫了一声,俺……俺一个没注意就直接把酒壶扔了跑过来了……”赵大虎偷偷瞥了瞥院门那摔得稀巴烂的酒坛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噗……幸好你拿的只是个酒坛子而已。”菲凤没忍住笑,这个人还真是……还真是个活宝。“崔黏在春满楼,现在已经改名叫碾粹了。您……我希望您……可以好好待他。毕竟……你们也算是兄弟。”菲凤知道崔哲跟碾粹的感情不是自己对陈元的那种,他们是兄友弟恭的手足。而手足,就是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被遗弃的存在。而不像自己,一旦脏污,就只有被践踏得更深。
第四章
“那个……崔哲是俺的副将。”崔哲急匆匆地走後,赵大虎小声地在菲凤身边嘟囔到。
“嗯,我知道。”菲凤淡淡地回了一句,肚子有点饿了,待会儿让这傻大个儿拿点东西来吃好了。
“就是……那个……就是……就是……”赵大虎“就是”半天,就是“就是”不出来。
“就是什麽?”菲凤懒洋洋地看向他,走进屋去,风有些大。
“就是……就是!他的官没有俺大!”赵大虎终於“就是”出结论了。
“哦?然後呢?”菲凤来了兴致。
“他……他住的宅子也没有俺的大……他……他每月领的银子也没有俺多。嗯……他他……还没有俺长的高。对了!他打架也打不赢俺!”赵大虎拍拍胸脯自豪地说。
“那又怎麽样?”菲凤奇怪了,这个赵大虎到底想说什麽?这个傻大个儿还学会拐弯抹角了。懒得理他,倒茶喝水才是正经事。
“就是!就是你别跟著他!要跟就跟著俺!”赵大虎一身大吼。吼完他也愣了,脸涨得通红地看著菲凤。
菲凤被他这麽一吼,茶壶没拿稳。直接掉到地下摔得粉碎。
“你……再说一次。”菲凤蹲下身想把茶壶捡起来。
“哎哟!”碾粹刚想捡起碎瓷片,就被划了手指,血渗出来滴在白色瓷片上醒目得很。真他妈倒霉,不过想倒杯茶喝就莫名奇妙手滑,这个茶壶还是上次那个刘公子送的呢,挺值钱的,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