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然难过,声音哽咽,点点头道:“那种痛楚非常人可以想象。”
慕非顿了一顿,干脆利落的说道:“那不要再继续了。”
霍然愣住,石化一般站定,呆呆注视着慕非,欧阳沉微微拧起眉头,慕非勉强一笑:“左不过这几日,爹爹是英雄一般的人物,一定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他回握着霍然的手,掌心一片冰凉,“小然,可以么?”
霍然深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声音问:“你想好了么?”
慕非答:“想好了。”他吩咐人请来左护法和刚刚赶到的右护法。霍然从未见过这位右护法,他也如同左护法一般全身裹着黑衣,只露出一双眼睛来。他那对眸子在霍然的面孔上扫来扫去,竟比左护法那双鹰一样的眼睛更令霍然感到不适。
左右护法听慕非说完情况,均沉默不语,只向后一步退至屋角站定,慢慢跪倒在地,腰杆挺的笔直。
欧阳沉也往后退去,只余下慕非和霍然二人守在床边。
霍然忍不住又问一遍:“你……真的想好了?”
慕非伸出手来,轻轻的抚一抚霍然脸颊,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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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然微闭双目,将满眼泪水硬是逼了回去,红着眼睛取出一根银针扎进慕教主额角。
稍许时间,慕教主缓缓睁开双眼,慕非攥住他的手,叫一声:“爹爹。”
慕教主慢慢扭头,看见屋内场景,也明白自己时日不多,他死死盯住慕非,目光中夹杂着愤恨、不甘、痛苦和不舍,他开口,只说一句话:“你定要光大光华教,日后行事需得果断,切不可瞻前顾后儿女情长,若是心慈手软,只会断送自家性命。”他深深叹息,又道,“左右护法,有劳你们了。”言毕费力脱下手中指环套在慕非中指上。
短短几句话说完,他已出了一身虚汗,脸色如金纸,霍然闭上眼拔出那根完全呈黑色的银针,慕非跪倒在床边,轻轻携着慕教主的手,直到那具身体冰冷的再也不像一个活人。
慕非目眦欲裂,两行热泪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眶中流出,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说道:“此仇必报!”
霍然举目向他看过去,只觉得他在顷刻之间变得如此陌生,让两人间明明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仿佛再也无法跨越。
慕教主亡故,慕非继任光华教教主,那一年,他刚刚二十一岁。
慕教主的丧事和慕非继任教主之位的庆典同日举行。霍然站在长长的走廊尽头,静静看着慕非走进大光华厅,走上高台,在那镶玉嵌金的座位上坐定,他觉得这个人离自己很远很远,远到仿佛再也无法触及。
身边有人说话,语气很淡,正是欧阳沉,他问:“你走么?”
“走去哪里?”霍然反问道。
“去你该去的地方。”
霍然沉默不语,欧阳沉耐心等了一会儿功夫,见他还没有答案,便道:“我走了。”
霍然惊讶:“我以为你会留下帮帮他……”毕竟慕非他年纪轻轻刚当上光华教的教主,一定会有数不清的烦心事。
欧阳沉道:“我有该去的地方。他若是有了麻烦一定会告诉我,那时候我再来也不迟。”他凝神想了片刻,又道,“但是他从未求过任何一个人。”
欧阳沉走后,霍然抱膝坐在石凳上面,背后靠着廊柱。他从天明一直坐到月上梢头,直到背后站着一个人,他穿着黑色丧服,面容憔悴,一双眼眸却依旧凌厉粲然。
那人俯下身搂住霍然,厚重的衣料摩挲出僵硬的声音,他们就这样静静的拥抱着,过了许久许久。
然后那人说:“他也离开我了。”
霍然靠在他胸前说:“我不会离开你。”
这就是誓言,总是说得轻巧。承诺的时候带着满当当的诚意与自信,毁坏的时候只会叹上一句:“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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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然在光华教住下,平日里依旧翻看医书,研究药理也比从前更尽心尽力。
只是以前住在麒麟山上时,总不断有人上门求医问药,自从来了光华教再也没有一个叨扰的人了,倒是清静不少。
从前玄机老人就经常出门,一去便是几个月不见踪影,因而霍然早已习惯了一人独居,他整日待在屋中,偶尔会托人采摘点药材回来研究。
慕非果然诸事繁忙,天大的重担落在他的肩上,他常常一连几夜得不到休息,霍然能够做的也只是熬上一碗汤药,趁着夜色走进他那冰冷的殿堂中,然后看着面前的人抬眼对自己笑一下。
住的时间久了,霍然也发现江湖上对光华教的传言并非夸大,他们的确铺张奢侈,做事狠毒诡异,时时透出一股霸道和戾气,绝非正道。
慕非那句从心而出的“此仇必报”一直萦绕在霍然耳畔,然而大半年下来,霍然有心注意打听,乌山派却还好端端的,因为慕教主的去世,光华教最近收敛许多,江湖上倒是比从前更为平静。
转眼间快到了与吴叶相约的时日,慕非早就吩咐光华教的教众将“澜沧”移植到光华教的后山上来,霍然开始着手制作“胧明丹”,慕非这几日正好稍微空闲,便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忙前忙后。
慕非一直盯着霍然的面孔,霍然微微低着头,头发垂下来遮住半边脸庞,慕非便伸出手去,将他的发丝撩到耳后,霍然吃痒,笑着躲开,慕非感慨道:“好些日子没有仔仔细细看过你了。”
霍然将手中丹丸放入一个小匣子中,呆呆注视着。
慕非沉吟片刻,说道:“我差人去送给吴叶可好?”
霍然答:“如此甚好。”
吴叶已经在江湖上成名,若是此时出入光华教不知会有多少好事的人妄加揣测,恐怕从今以后这“胧明丹”都只能由旁人送去了。
霍然心下黯然,一句话在喉咙口滚了几遍,终于还是忍不住说出:“小慕,光华教的做事方法,能否稍微改改?”
慕非不置可否,只淡淡道:“江湖上本就没有一条成文规定,成者王败者寇,与其顺应他人,不如自成一体让他们归附自己。”
他说的平静,霍然听的心惊,只觉得他虽然近在咫尺,两人之间却像隔阂着一座高山。
霍然伸手,紧紧的抱住慕非,慕非反手搂住他,安慰般的轻声说道:“别怕。”
这句话正是慕教主去世那天他对霍然说过的,此刻听来,更觉得寒气逼人,霍然忍不住微微颤抖,踮起脚尖来吻住慕非的唇,疯狂的扯他的衣服,将自己冰冷的手贴在他滚热的胸膛上。
仿佛要用这样直接而原始的方式才能证明,两人一直都是亲密无间的。
身体交叠,肌肤紧贴,汗水湿透了身下被褥。
叫喊,呻吟,欢愉过后,脑海中嗡嗡的一片空白,霍然闭着双目,睫毛簌簌颤抖,他的手臂挂在慕非的胸膛上,他开口说:“你答应过我,要和我一起游遍天下。”
慕非轻抚他赤裸的脊背,缓言道:“一定。等我闲下来以后。”
这一句以后,到底要耗掉多少等待?
过了几日,吴叶托那送药人传话过来,一张白纸展开,上面只铺陈了几个大字:“你还好么?”
霍然笑一笑,对面前人说:“麻烦你告诉他,我很好。”
那人问道:“霍少侠要不要笔墨写下来?”
霍然答:“不必。”
仿佛是怕,写下来就再也抹煞不掉。
有一个人倒是常来,三五个月便能见到一次,那人正是欧阳沉。
欧阳沉邀霍然共饮了几次,看着小桌上的酒壶道:“第一次饮酒时你一杯下去脸就已经红透,现在三杯下肚还面不改色,酒量大增了。”
霍然笑道:“你不在的时候,偶尔我也会自斟自饮。”
欧阳沉直言:“你不开心。”
霍然也没有否认,仰头干了一杯。
欧阳沉问:“你何不出了光华教,到处走走?”
霍然说:“我不想出去。”
欧阳沉问:“你在怕什么?”
霍然答:“我怕听见江湖上的风风雨雨,怕听见他人对光华教还有小慕的诟病。”其实,更多的是怕自己会动摇,会忍不住对着慕非提出要他改变的要求。
明明很清楚,他是做不到的,却还是在每次对着他的脸的时候都要忍了再忍才能不把那句话吐出来——
“你能否不要再当这劳什子的教主,和我远离江湖,找个地方盖个小屋,静悄悄的住下来过一辈子,岂不是更好?”
转眼已是三年,慕非终于脱去了那一身丧服,换上丝绣冗繁的衣袍,脸上再没有少年人的青涩气盛,却仍旧神色张狂。
霍然与他依旧很好,两人从未起过争执,在一起的大半时间都静静相偎,每每都是等到左护法尖锐的声音在屋外响起,说一声:“教主,有事相商。”的时刻,慕非才恋恋不舍的起身,霍然帮他整一整那身华服,看着他走出门外。
吴叶每年接到“胧明丹”后都会捎来一封便笺,问一问霍然“你还好么?”
霍然依旧只作口头上的回答,说,很好。
欧阳沉已不再和霍然饮酒,他直说道:“现在再对饮,醉的只会是我,所以还是不要饮了,借酒消愁愁更愁,愁的人没醉,陪着的人却先卧倒,好没意思。”他又对霍然说,“告诉你一个消息,我要娶妻了。”
他的神色仍旧是淡淡的,却禁不住的在眉心处透出一缕欢喜。
霍然惊讶道:“是哪一家的好姑娘?”
欧阳沉道:“她不漂亮也没名气,说出来你一定不知晓,不过恰恰好我喜欢她她也不讨厌我。”他稍稍停顿,脸上罕见的显出一股少年般的羞涩来,“等娶了她之后,我们想要生一两个孩子。”
霍然笑着拍手道:“要生便生两个好了,可以送一个给我,我替你养大他。”
欧阳沉撇嘴道:“绝不会给你。”
霍然问:“为什么?”
欧阳沉盯着他说:“若是做了你和慕非的孩子,少不得以后要当光华教的教主,我的孩子怎么能被关在这样的地方做这样没趣的事情?他就应当随心随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若是他今后起了兴致我就把这铸剑的本领传授给他,若他没这份心思,我那御剑山庄也颇有点资产,他想过怎样的生活就随他去了。”
霍然静静的听他说完,感慨道:“你甚少说这么许多的话。”他喃喃说,“我也想养一个孩子,让他以后能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
欧阳沉道:“你和慕非倒是可以收养一个。”他注视着霍然,“若是你教养出来的孩子,心地一定很善良,到那时候,我就让我的孩子和你们的孩子做一辈子的好友。”
霍然苦笑一声:“我的心地并不善良。”他幽幽道,“你不晓得,我最近很想动手杀了一个人。”
他不顾欧阳沉疑惑的眼光,自顾自的说下去:“我想杀了左护法。你可知道为什么?”
欧阳沉道:“左护法一直以为你像个绊脚石一般让慕非束手束脚,想了许多方法试图让慕非和你产生间隙,莫不是因为这个?”他又皱眉道,“但是左护法势力极大,光华教的教主虽是慕非,但多半的人都听令于左护法,你切不可轻举妄动。”
霍然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想杀掉他只因为我有一日偷听到他劝小慕娶妻生子。他说光华教需要一个少主,他要将那少主从小悉心培养才能完成老教主光大门派的遗愿。”
“我在夜深人静睡不着的时候便想过很多个法子置他于死地,有这么一两个仿佛确实可行。”他安静的看着欧阳沉,眸子里像沉着一汪水:“如此这般,你还觉得我是个温柔良善的人么?”
从没如此的恨过一个人,只恨他时时刻刻对慕非步步紧逼;只恨他教导着慕非做出种种不可理喻的事来;只恨他一直像一个威胁一般的存在着,让慕非不能有分毫的喘息。
霍然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救过许多人命,却从来没有杀过一个人。
慕非说的没错,他本该看惯生死,却是最见不得鲜血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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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晚上送走了欧阳沉,霍然趴在慕非肩上凑在他的耳畔说道:“再过两年,等欧阳的孩子出生长大的时候,我们也养一个可好?”
慕非眉脚一挑,愣了又楞,而后开心道:“好啊。”他兴致勃勃,“让我来想想叫什么名字好。慕什么呢?”
霍然推他一把:“凭什么要姓慕?”
“好好好。不跟我姓!”慕非亲一亲霍然的额角,“那你说,叫霍什么?”
霍然淡淡道:“不要姓慕也不要姓霍,我想叫他‘宁若’。”他微微一笑,“若是一生能够宁静渡过,便是最好。”
慕非将他轻轻揽在怀里,默念了两遍“宁若,宁若”,笑道:“真是个好名字。”
又是一年初春,阳光和煦温暖,晒在身上简直要催人睡去。
霍然蹲在草地里给澜沧除虫,本来昏昏欲睡,一只朱红色的小虫飘飘荡荡的在他眼前飞过,让他精神一振。
他屏息凝神,待那小虫停在澜沧肥厚的绿叶上,轻轻的将它笼在手心里。
那虫儿通体透明,双翅是淡淡的红色,头上长着长长的口器,此刻曲卷在一起。
这虫儿本应当是麒麟山上的特产,名叫三月花。
霍然刚拜玄机老人为师的时候,机缘巧合之下在麒麟山上捉到几只“三月花”,此虫习性诡异,以人血为食,平时呈透明颜色,吸饱鲜血之后便会变成红色。
它们天生便和世上顶顶珍贵的奇花“芳菲暮”是一对,当“芳菲暮”盛开的时候,“三月花”便会顺着气味朝向“芳菲暮”而去。
因而当日玄机老人看见霍然手中的小虫心下大喜,吩咐他好好养着,日后便可靠着这些虫儿找到不知生长在麒麟山的哪个角落的“芳菲暮”。
世人皆以为玄机老人只收了一个徒弟,却不晓得霍然本还有个同门的师兄,名叫齐罔。
那齐罔与霍然同岁,前后脚拜入师门,也是极聪敏而有灵性的一个孩子,却在看见霍然养着的“三月花”后,觉得这虫儿精巧可爱,便忍耐不住,趁着霍然熟睡的时候在他的瓶里偷偷捉了两三只出来自己私下藏着,岂料没过两天被玄机老人发现了。玄机老人勃然大怒,训斥道:“你看不得别人有分毫地方比你好,他人有什么新奇的玩意你都要争抢过来!如此狭小心肠日后必定酿成大祸!”他不顾齐罔的苦苦哀求,当日便将他逐出山去,此事并无人伸张,加之当年霍然齐罔均十分年幼,甚少有人关注,因此当霍然十四五岁跟着玄机老人行医的时候,江湖上的人才晓得玄机老人有这样一位徒弟,却无人晓得齐罔原有几日是霍然的师兄。
那齐罔走时,还是带去了几只“三月花”,若干年之后,在江湖上也是颇有名气的名医了。
如今这“三月花”出现在光华教内,莫非是故人来访?
霍然心中生疑,这时眼前又飞来一只小虫,他赶忙将它也捕捉起来,取了个小小的玻璃瓶将两只虫儿放进去,饿了一天一夜,待到两只虫儿身上的血色都褪尽了,才打开瓶塞将它们放出去。
“三月花”一得了自由便迫不及待的要去觅食。它们口味刁钻,一旦认准一个人的鲜血,便不再尝别的味道。
霍然提气,运起轻功,跟在“三月花”的后边,几番起落穿梭,在一个小院落前停住脚。
这个地方他在几年前也来过,看似普普通通的一块土地下正是光华教的地牢,专门关押重要的囚犯,地牢的入口便是院落中央的小石屋。
霍然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眼睁睁的看着“三月花”飞入石屋。他咬一咬牙,径直走向石屋门口,守门的人均聚拢过来,一看是他,都放下手中刀剑,鞠躬道:“霍少侠有什么吩咐?”
霍然轻咳一声:“我来见一个人。”
守卫问道:“敢问霍少侠想见谁?这里面都是光华教的重犯。”
霍然道:“我要见齐罔。”
领头的那个脸上立刻显出愤恨与鄙夷来,鼻子中冷哼一声:“一个将死的人有什么好见的?”他见霍然脸上露出讶异神色,自觉失言,赶紧住了嘴退到一旁,“霍少侠请回,这个人教主有吩咐,任何人都不能见。”
霍然只能转身离开,他回屋坐了半晌,等到夜半,慕非还没有回来,想来今夜也是事务繁多,只能睡在日月殿内。霍然踌躇半晌,还是起身直奔日月殿而去。
慕非见到他,起身携了他的手笼在怀中道:“晚上冷,你穿的这么少跑过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