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能够宁静的渡过一生,也真可谓是很好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按照光华教一直以来的规矩,孪生兄弟中的哥哥慕锦成为少主,三岁之后将由左护法亲自教授。
吴叶陪着霍然在麒麟山上漫无目的的走着。霍然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说话:“武林盟主选出来了么?”
吴叶叹口气:“就为了这件事情,忙乱争吵许久,现在好歹是出来了个结果,最后还是请了清明大侠来坐了这个位置,大家总算都心服口服,将此事就此决定下来。”
霍然反问道:“清明大侠?是哪一位?很德高望重么?”
吴叶苦笑道:“有时候你消息灵敏,有时候又迟钝的很,竟连清明大侠都不晓得,他是江湖上公认的行侠仗义品行高尚的一位前辈。由他来当这武林盟主应该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霍然哦了一声,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总之与我不相干,我知道那么多做什么?”他在悬崖边上停住脚步,探头向峭壁上的石缝中望去,伸出手遥遥一指,背着吴叶道:“你看,你能看见那两棵小小的草么?”
吴叶问:“这是什么?”
霍然笑道:“这是我最喜欢的花。”
吴叶睁大眼睛辨别半天,奇怪道:“花?我竟没看见花开在哪里了。”
霍然说:“此花名叫‘芳菲暮’,传说中三百年才开一次。过个二十年就应该到了,会是小小的蓝色的花朵,七片花瓣,有淡而隽永的香味。”他静默了一会儿,像是自言自语,“你晓得我为什么最喜欢这花么?因为它们总是成对出现,根茎纠缠,可若是你中途拔掉了其中的一株,另一株依旧可以好好的活下去,依旧可以生长开花的。”
他觉得他已经渐渐的忘记了慕非。偶然间想起那个人的时候心里只会缓慢的收缩一下,钝钝的划过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好像有个不甚沉重的事物悄无声息的掉在了心上的柔软之处,虽被撞击却并不疼痛。
或许,再过几年,再有人在自己面前提起那人的名字,自己可以坦然笑道:“哦,是他。”然后微笑着想起曾经种种,心情柔软。
有何用7-1
7
转眼又过了一十二载。
玄机老人早已消失于江湖人的视线中,而他唯一的弟子霍然专心于医术,在这些年中已经成为了公认的“江湖第一神医”。
世人皆称霍神医可以起死回生,接断肢续腐肌,除了他高明精湛的医术,他还有一点为人称道,那便是他生性淡泊,为人治疗几乎不收取费用,因此每日来找他医治的人络绎不绝,常常安营扎寨于麒麟山上排队等候。
昔年他因容貌备受瞩目,如今他因医术为人推崇。
天下第一美男子容颜未改,只是江湖第一神医的光环那般灿烂,让人渐渐的忘记了称赞他的相貌。
光华教势力愈发壮大,在江湖上翻云覆雨,立下种种规章制度,让许多人叫苦不迭。
隐隐的有消息传出来,说江湖上正派人士再也无法忍受魔教的血腥压迫,暗地集结,策划着一举攻上光华教,誓死扫除如今的乌烟瘴气。
霍然每日忙着治病救人,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直到有一日,吴叶照例来拿“胧明丹”,只是身后多了一个老者,仙风道骨衣诀飘飘。
霍然还未来及问话,那老者便拱手道:“这一定就是大名鼎鼎的霍神医了。”
吴叶恭恭敬敬道:“俞盟主说的没错,这便是霍然。”他向霍然介绍道,“小然,这是武林盟主,人称清明大侠的俞清明。”
霍然挑一挑眉道:“久仰大名。”这名老者看起来一派正气,原来就是十余年前选出的武林盟主,霍然又问,“俞盟主有哪里不舒服么?还是受了什么伤?”
俞清明摆了摆手,微微一笑道:“霍神医,可以借一步说话么?”
霍然点点头:“请俞盟主稍候,随我前来。”俞清明又将斗笠戴上,随着吴叶霍然一起走进里屋内室,他直截了当道:“也许霍神医已经听说,正派人士准备齐心协力铲平魔教。我只想代表各位武林同盟恳请霍神医能够下山助我们一臂之力。”
霍然愣了一愣,有些惶然的看了吴叶一眼,吴叶轻轻的颔首,霍然脑中顿时一阵小小眩晕,张开口似有无数话想要问出,他定定心神,只重复一句:“铲平魔教?”
俞清明朗朗道:“势在必行。”
霍然焦急追问:“胜算如何?”
俞清明豪迈道:“若是我们同心协力,必胜无疑。”
霍然只觉得在这刹那自己苦苦经营多年的平和生活碎成一片又一片,哗啦啦的撒了满地。
他上前一步拽住俞清明的衣袖:“那么怎么处置光华教教主?”
吴叶神色一凛,不由低声道:“小然!”
霍然一动不动,紧紧盯着俞清明的双眼。俞清明一副了然模样,安慰他道:“我早就听说霍神医曾与这位慕教主交好,如今看来此言不虚。霍神医不用太过担心,那光华教虽然行事毒辣,但罪魁祸首还是左护法,试想当年老教主死后继位的新教主才多大年纪?又能懂得什么?”他捋一捋胡须道,“我等江湖人士虽然痛恨光华教的作为却还不至于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辜。必当生擒教主再废掉他一身武功,再做判决。只是那左护法是万万留不得的。”
霍然舒一口气,附和道:“是是。”他还是放心不下,又追问一句,“那慕教主,慕非,可否能留他一条性命?”
俞清明深深看他一眼,慢慢的点了点头:“霍神医果然是父母心肠。若到时候他的武功尽废便留下一条性命吧。”
霍然喜形于色:“如此一来便最好了。”
俞清明面露难色,吞吞吐吐道:“只是……还有一个问题一定要霍神医帮忙才行。”
霍然心情一惊一喜,现在好容易轻松下来,爽快问道:“是何事?”
俞清明紧紧盯住他的双眼,压低声音:“左护法为人奸诈狡猾诡计多端,所以老朽想恳请霍神医配出一副从未有在江湖上出现过的毒药,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可以将左护法除去,这样或许可以兵不血刃的拿下光华教。”他深深的叹一口气,“魔教虽然行事残忍,但毕竟也是血肉之躯也是有家有口的凡人,能少点无辜伤害便少一点罢。”
霍然心中一凛,谨慎问道:“毒药?”他干笑一声,“江湖上有的是无色无味无影无踪的剧毒,为何俞大侠辗转找到了我?”
俞清明道:“霍神医也许有所不知,左护法本就精通药理,自从光华教慕老教主中毒身亡后,他更是对此一千一万个小心。现今流传的那些毒药都有药可解,对付一般人物尚且可以,放在他这等人物身上恐怕是无用的了。”他直视霍然,缓缓道,“霍神医需知道,虽然慕非算是受人指使教唆,江湖上的大部分人还是欲杀之而后快……”
余下的话自然不必多说,霍然脊背上涔涔的冒出冷汗,手心攥的死紧,思索片刻,闭上双眼长叹一声:“好,俞盟主请放心。”
俞清明转身离去,吴叶内疚万分,向霍然不住的赔礼:“小然,我没有想到俞盟主是来请你配药杀人的,我只以为他是要邀你一同去光华教……”
霍然笑一笑:“无妨,你随我来。”他带着吴叶来到麒麟崖上,目光专注的望着那两棵相依相偎的“芳菲暮”,身形一沉,向峭壁上掠去,脚尖在碎石上一点,手向前一抄,便已经把一株“芳菲暮”拔下攥在手里,又是一个转身回到原地。
吴叶拍拍胸脯:“倒是吓我一大跳,怎么不声不响的就去采摘了,也不让我代劳。”
霍然小心翼翼将“芳菲暮”放进小瓶中:“此花未开时根茎蕴有剧毒,我怕你下手不知轻重。”
吴叶跟在他身后,悄悄问道:“小然,你真要为俞盟主做出一种毒药?”
霍然干脆道:“是。”
吴叶沉默半晌,又问:“是为了慕非?”
霍然停住脚步,埋头看一看手中小瓶,点头道:“是。”
谁都晓得,慕非并不是个任人摆布的孩童,如光华教盛况空前如日中天,一多半的功劳都是他的,左护法或许重要,却也早已退居二线专心教导少主去了。俞清明一番话说的毫不隐晦,只是想用一命换一命,要借霍然之手轻巧除去慕非的左膀右臂,再一举拿下光华教。
到了那时,慕非武功被废,教众也被尽数铲除,便是孤掌难鸣,将此人作为顺水人情再给霍然,此事便算作皆大欢喜了。
霍然背对吴叶,忽的开口问道:“由你看来,武林同盟一齐攻上光华教,胜算如何?”
吴叶老实回答:“同盟人多势众,却不如光华教上上下下团结一心。如今看来,或许势均力敌,但若是光华教失了左护法,应当略逊一筹。”他的声音渐低,“总之,一场血战无可避免,到了那时,必定双方都元气大伤。”
霍然嗯了一声,不言不语的走进屋内拿出“胧明丹”递给吴叶:“我助你运功疗伤,待会烦劳你和山上等待的人说一声去,我这几日要闭门修炼,没法替他们看病了。”
吴叶握住他的指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霍然轻轻一笑,抽出手来:“到时候还有一件大事要劳烦你。待我做好了这毒药再和你细说。”
有何用7-2
七日之后,霍然从里屋出来,神色倦怠之极,满眼血丝。
他手里擎着小小的一个绿瓶,瓶中隐隐约约可见三寸高的粉末,吴叶上前想要扶住他,他将瓶子举给吴叶看,淡淡一笑道:“天下至毒,‘有何用’。”
俞清明听见消息连夜赶来,拿着小瓶端详良久,问道:“可有药解?”
霍然答:“无药可解。纵使大罗金仙来了又有何用。”
俞清明又问:“只有……这么一丁点?”
霍然答道:“这正是一人份量,也只有这一人份量。”俞清明点头,将小瓶揣在怀里仔细收好。
霍然问:“何日启程去光华教?”
吴叶忍不住说道:“小然,你如此辛苦,不如休息两日,随后赶到。”
霍然摆手:“不用,我和你们一同去。”
俞清明道:“难得霍神医如此有心,那便明日和吴大侠一同前往麒麟山路口。我等自会在那里迎接。”
霍然收拾着简单包裹,灵丹妙药带了无数。吴叶在一旁默默看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当日你和我说‘有一件大事要劳烦我’,是什么事?”
霍然停住手脚,转过身道:“小叶,虽然俞盟主说那毒药是下给左护法的,我还是放心不下。”
吴叶倒吸一口冷气,急忙安慰道:“俞盟主德高望重一言九鼎,绝不会骗你。”
霍然不管不顾,直言道:“去了光华教之后,我兴许会忙碌于医治伤患无暇顾及其他,所以只能劳烦你帮我留意,那一副‘有何用’只够一个人服用,切莫让他们下错了地方毒错了人!”
吴叶重重点头,只道:“你且放心。”
第二日清晨,霍然和吴叶起身下山,霍然回望麒麟山上,低声感叹:“这许多年来,终于要走出去一次了。”
吴叶忍不住问道:“自从你十几年前回来,便再也没有下山过一次,这又是为什么?”
霍然笑而不答。
其实简单的紧,只不过是一个荒唐透顶的奢望,是一个多少年也不能从心里抹煞掉的想往罢了。
不离开,只是怕某一日,有一个人会蓦然前来,只是怕若是稍许离开几日,就会和他擦肩而过。
而这十几年间,来了如此多的形形色色的人,几乎要将麒麟山的每一寸地皮都踩踏一遍。
终究,还是没有他。
当日一别,至今已经十七年了。少年时代青年时期早已逝去,连带着那些年轻时的心境心气都不复存在。今日却因为要启程去到他所在的地方,虽然并不是去上门拜访而是去面对一场生死大战,场面必定会血腥惨烈,霍然的还是禁不住心跳加剧,胸膛中燃起一股久久未曾感到的跃跃之情。
此次跟随武林同盟前来,真不是因为自己有多少“医者父母心”的善良念头,也并不因为侠气仗义,只有报着一缕私心,为了自己的小小心愿。
虽然这许多年来早已将慕非埋藏在记忆深处,有人提起他时,心中也好似被海浪拍打过许多遍的沙滩,连巨石都磨得光滑平润了,当然是波澜不惊的。只是听闻此事,觉得他会有危有险,便急急的想要赶来。
躲在一个他见不到的地方,让他不晓得自己也跟着来了,自己却能听闻他的一切消息。若是他伤得重了,自己好歹是江湖第一神医,一定能想法设法的医治;若是他要被人加害,自己也能看着盯着提防一些。
总而言之,能保住他的性命,便是好的。
若是武林同盟失败而归,那他慕非还是继续做那高高在上的光华教教主;若是武林同盟胜了,自己一定会拼死要求俞盟主履行前言,放他一条生路。
武功被废也无妨,依自己的医术,虽不能让他恢复如往昔一般的神勇,却必定能够让他比一般正常人要健壮一些。
总之,活着便好。
霍然零散混乱的想了许多,在那摇摇晃晃的马车之中意识恍惚的睡了又醒,醒了再睡。他做了许多的梦,每一个都是破碎的片段,在梦里他仿佛回到了两人在麒麟山上无忧无虑的那些好时光,阳光和煦温暖,晒在身上让人懒洋洋的,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有时候是慕非比划着讲解武功的精妙之处,有时候又是自己拿着一根药草用指尖将它的经脉剥离出来给慕非看其中嫩绿的颜色。
这样的梦让自己几乎不愿醒来,但最终还是来到了光华教下,武林同盟集结在那里,霍然仰头看着那条陌生又熟悉的直通向山上的大路,心中翻涌着按捺不下的紧张。
呼吸变得急促了,手心冒出细细的汗,明明晓得压根见不到他的面,却也不由自主的四肢微微发着抖。
以为忘记了,原来根本从未忘记;越是想要忘记,就越是刻骨铭心罢。
有何用7-3
夜深了,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闪进俞清明的帐内,俞清明不慌不忙,将手中的绿色小瓶递给那人,笑道:“有劳先生了。”他又道,“换了别人我是万万放心不下的,但是谁不知道‘独漉先生’轻功天下第一,潜入哪里都是神不知鬼不觉,更何况是住惯了的光华教内。”
面具人嗡声嗡气道:“你先前所说不会反悔吧?”
俞清明向墙角看一眼,笑道:“齐神医怎会欺骗于你?”墙角蜷缩成一团的那个人费力的动了动四肢,抬起一张惨白脸孔,上面两个黑乎乎的深洞,不是齐罔又是谁?他阴阴一笑道:“先生不是照着我的法子试过了么?难不成效果不佳因此还是信不过我?”
独漉先生摸一摸面具道:“你的法子确实好,这人皮的确腐烂的慢的多了,只是还不能一直好好的保存起来。”
齐罔冷哼一声:“先生放心,待事成之后,你也取得了那天下第一俊美的脸皮,我自会告诉你一个不传的妙法,保你一辈子都可以带着那张脸,绝没有腐坏的道理。”
独漉先生犹豫一下,再看看手中小瓶,咕哝一句:“那就信你这一次吧。”话音未落,人已经不见踪影。
俞清明这才转向齐罔,从怀中掏出另一个绿色小瓶问道:“能否瞒住霍然?”
齐罔道:“‘有何用’这般剧毒极怕光亮,存在这碧玉琉璃瓶是最好的了,此瓶极为罕见,霍然定不会想到我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他面向俞清明,“里面药粉份量可仔细量过了?霍然眼睛极尖,有半点差别都是不行的。”
俞清明摇摇手中小瓶,道:“这个你且放心。”他沉吟片刻,“我只怕此事若是泄露出去,我将会落得一个言而无信的骂名,名声毁于一旦。”
齐罔笑道:“俞盟主且放宽心,待慕非还有那少主慕锦死后,光华教必定混乱一片,到时候你带领同盟众人一举攻破光华教,这是振奋江湖扬名千古的大事,今后谁提起都会夸赞你是英雄中的英雄!”他挪动一下身体,两条胳膊软绵绵的垂在身侧,“俞盟主大可不必担心霍然会知晓其中缘由,只需瞒得他一时便可。到事成的时候自有独漉先生等不及的要取他性命夺他面皮,我们只需说他被左护法杀死,那张脸又给一向行事古怪之极的独漉先生剥去,给他一个侠义的身后虚名,这世上除了你我和独漉先生,便再也没有第四个人会知晓此事了。”他的脸上显出一种幸灾乐祸的古怪快乐,“天下谁还会知道,独漉先生竟然就是光华教的右护法?若不是霍然长着这样一张脸,我们又怎能如此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