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蓝登堡之舞(下)----猫锦
  发于:2009年06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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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斯特。”
灯刷的一下亮起来,我捂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我看见恩斯特一手撑着我身边的墙壁斜靠着,笑得颇为意味深长。
他说:“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我随意地“嗯”了一声,取下围巾走进房里,看了一眼挂钟:九点四十,我开始找钥匙。
“你怎么来了?”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着,“里昂那边不是事情还很多吗?”
他笑了一声,“想你了呗。”
又问我:“你找什么呢?”
我说:“没什么,一个文件袋。”
恩斯特冲我努努嘴,“那,不是在那里。”
我顺着看向书架的第二层,拿下文件袋,打开往里面摸了摸,然后不动声色地放下,心里有些疑惑,继续找。
恩斯特说:“怎么,没有你要的东西?”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抬起头看着他,他还在冲着我微笑。
我说:“你知道我要找什么?”
他点点头:“你在找钥匙?”
我脸色难看了一下,然后说,“是的,我急着用。”
他说:“你要去香榭丽舍54号?”
我继续点点头,然后狠命闭了闭眼睛,暗中握紧拳,放开。我定定地看着他:“把钥匙给我。”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你干嘛这么肯定钥匙就在我这里。”
我把装着复印件的文件袋扔过去,指了指,“你看了我的文件。”
他一点也不掩饰,坦然地点点头,“安迪,你可真是过分。”
“我就知道,你是来找他的。”
我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于是点头,“你都知道了?怎么知道的?”
恩斯特注视着我良久,然后长长地叹气,长长地,冰冷地微笑,他黑色的眼睛里像是有黑色的湖水流出来一样,是一个坠落了期盼的深渊。他扁了扁漂亮柔软的嘴唇,委屈地说:“你去见你的父亲了。”
我承认道:“是的,我并不打算瞒你,半个月之前我去了荷兰。”
他说:“然后你回来就开始查他所安排的事情。”
我也没有否认。
他笑不出来了,向我的脸伸出手,我一侧头,避开,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用力挣了一下,惊讶地发现居然没挣开,他惊诧地看着我,我无动于衷,他又挣了挣。过了一会儿,一大滴水滴在我的手上。我像是被烫了一下,猛地放开,我几乎不认识我面前的这个人。
这个猝然流出眼泪的人。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也会流眼泪,从来没想过,甚至想象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就这么在我眼前发生了。
他只是无声地落了一会儿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只有细细的水滴声,他始终死死地抿着嘴唇。
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把泪痕擦干净,然后开口,声音闷闷地:
“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去查他的事情吗?”
我说:“我不是要查,只是这事情关于我的家人,我必须知道。”
“哦,”他的语气淡淡地,然后好像真的不明白似的,“那你为什么还要见他呢?”
我于是什么也不能说了。
我当然要见他。
因为……
他继续问:“你不是告诉我,你不爱他的吗?”
“为什么要骗我呢?”
“为什么明明知道会让我失望,还要给我承诺呢?”
“为什么要骗我呢?”
“为什么明明是利用我,却还能演得这么逼真呢?”
“为什么……要骗我呢?”
我一句也无法回答。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说:“你从一开始就是在演戏,你利用我来实现你的愿望。可是安迪,你只要说一声,我都会为你做的……”
我摇摇头,“恩斯特,你也不用骗我。”
“你从来不是心甘情愿的人。”
“你也绝对不会认输。”
“你太聪明也太狠毒,如果我不承诺你,你又怎么会放过他?他的情况已经太敏感太危险了,我不想欺骗你,但是我不能让任何人威胁到他。”
我说着说着,那天恩斯特说的话又出现在了我的耳边:
“既然你给了我希望,就不要让我坠落……安迪,从这一刻起,我对你连最后自保的能力也没有了。”
“你的家庭和你的过去不是你唯一拥有的东西,你拥有我。”
“我会为你达成你的所有愿望。”
……
我的心疼得抽搐,可是我却什么也不能说。
我其实想哭。
对不起,对不起你。
我捉紧了他的手腕,压制住他,我说,“你其实从一开始就有想到的,只是你自己不愿意去面对,是你自己自愿被我欺骗,何必怪我。”
恩斯特仰面看着我,那火一样红的头发渐渐冷却了,脸色白得不像话。看着我的眼神很陌生很陌生:“我是真的爱你的……”
他一直在挣扎的手也慢慢地松了劲,后背靠着墙壁滑下去,他说:“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呢?这不公平……”
我把他又拉起来,“恩斯特,你没有资格说我狠心。我只能对一个人不狠心,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没有公平。”
我托着他的下颚让他看着我:“把钥匙给我。”
我看了一眼挂钟,十点零五。
恩斯特忽然笑了起来,我心头一跳。
“别看了,你去不了。”
他说:“你说的对,我从来不是个心甘情愿的人,我没有资格说你狠……”
我惊了一下,情急之中卡住他的脖子,“钥匙!”
他被迫仰起头,呼吸变得急促,却依旧冲我笑得非常灿烂,他指了指我的外套口袋,“你可以用枪啊,看我会不会把钥匙给你。”
我眯起了眼睛,“你别逼我。”
他依然微笑,无动于衷。
我僵持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眼时间,最终放开了手,直接往门口走去。
恩斯特在我身后说:“别去。”
我拉开门。
他说:“狙击手都已经到了。”
我瞬间冻结,头脑中白茫茫一片。半天之后我才反应过来,回头看着恩斯特:
“你在说什么?”
他微笑:“这一次的暗杀目标,是约德尔中将。”
“谢谢你布的局,安迪。”

第十八章 第十九章

第十八章
巴黎的深夜,路上看不见几个行人的影子,湿润的地砖反射着路灯发黄的光线。
冷风顺着我的脖子往下灌进衣服,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是总觉得怎么也跑不快。
从我的寓所到香榭丽舍只有十分钟步行的路程,我却像跑了几个小时。
我听见了不远处的枪声,在深夜里格外的清晰,血液一下子冻结了。
大约二十秒钟之后,陆陆续续地,整个街区大面积的枪击声响起,一场深夜的枪战爆发了。
我呆在原地,事情显然超出了我的想象。
枪击的声音范围在扩大,并且在向我这边靠拢,我隐约知道了这件事并非像恩斯特所策划的那样,一定有什么变化发生,同时我也明白我应该立即离开此地。
是的,我一定得跑了。
可是我的脚像是被胶着在了原地一样,甚至过了一会儿我还一步步往54号的方向靠近,那里,正是一场冲突的中心。
我真的控制不了自己,因为我还没看见他。
就在我还往那边跑着的当口,我看见了几簇火花在黑暗中闪烁——我知道那是枪口。
我就地一滚,侧身,只听见嗖嗖的几道锐利的风声从头顶、身旁飞过,我已经听见从好几个方向而来的脚步声了。
这时候我才开始寻找逃跑的路径。
可是总归是迟了,当我刚刚进入一条分枝的小巷入口时,我的右腿嗖的一麻,整个人摔了出去,手擦掉一大块皮。
枪械的声音已经到耳边了。
我扶着墙站起来,将一只手背到脑后示意。
子弹射中了我的小腿,我只觉得那里湿漉漉的一片,风吹上去很凉。开始的麻木渐渐过去了,疼痛像是水一样慢慢淹没上来,浸润着浸润着,越来越强烈。
我疼得发抖,这还是我第一次中枪,我大概能感觉得到骨头没断,但是我浑身的肌肉随着伤口一阵阵地抽搐。
头开始发晕,不过至少还管用。
我举起手,用非常蹩脚的,带着法国腔的德语说:“大人,我是平民……”
我开始佯装出语无伦次的样子。
“上帝啊,我的腿,您打断我的腿了……别杀我,我是效忠帝国的……”
我瞄见那几个拿枪的人穿着的是党卫军的黑军服,于是低下了头把脸藏进黑暗里,小巷里没有灯,巷口接着大道,射过来的光线很模糊。为首的军官走上来,用枪杆顶着我的喉咙,他盯着我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用疑惑地声音问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我支支吾吾,说了一个法语名字,那人好像是看不清楚,皱了皱眉用不耐烦的声音说:“带回去查查。”
被拖出巷子时,我回头看了一样香榭丽舍54号的方向,摩托车队已经把那里包围。
我暗中摸了一下外套的口袋,心里一凉,枪还在身上……真是个要命的玩意儿,我铁定得进去了。
有趣的是,被扔进监狱的犯人还能享受到医疗待遇,我现在正被架着一条包扎的像根柱子似的腿,两臂绑在审讯室的铁椅子上。
我本来是和一堆半死不活的嫌疑犯一起接受搜身检查的,结果那党卫军的小伙子疑惑地拿灯光照了照我的脸,霎时间就像见到了陆军上将一样,脸都白了。于是我开始接受特殊待遇,一连几天都有一群人围着我转。
两边站着的看守一个站得像钢钉一样一动不动,脸板得像石刻;而另一个一直在不停地打着哈欠,直到一个雷厉风行的年轻军官拉开门走进来,身材适中,一头漂亮的白金色卷发柔软蓬松,上来就狠狠地甩了那个犯困的士兵好几个耳光。
我眯着眼睛,看见那个士兵的两边脸颊迅速地肿胀了起来,他一脸的惊恐看着比他矮了一个头的长官。
我心里暗暗笑了一下,那一头白亮的软毛怎么看怎么象……一只白化种的小松狮犬,我忍不住呼哧一声笑了出来。
长官转过头来,斜斜地吊梢眼严厉地瞪了我一眼,乍一看去,这人给我感觉好像有点安东尼克的那种妖媚味道。
啧啧,肯定一样的毒舌。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冷笑了一下,手里拎着我那把黑色的手枪玩转了几圈,然后啪的一声拍在我的面前。
“这枪不错。”
我不以为意地抬了抬眉毛。
他拿起桌面上的资料翻了翻,对着我看了一眼,然后念道:“安迪洛尔?多米尼克?赛廷,哟,没想到居然是自己送上门来的……”
我实在昏昏欲睡,懒洋洋地说:“客气了。”
说句实话,自从在这种没完没了的审讯中得知这次的暗杀已经被破坏之后,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好好睡一觉。
好吧,随便你们怎么折腾我好了。
他有些惊讶,不过马上又恢复了那种凶悍的神情,他问那个被扇得很惨的士兵:“审了多久了?”
“三天,长官。”
他不耐烦道:“我要具体时间。”
那个士兵战战兢兢地说:“我只有两班岗,一共三十个小时,其余是……”
“可以了,你现在就给我滚出去,换个清醒的上来。”
我听着听着,眼皮就要合上。然后右臂上一道清晰的撕裂的痛又把我从半昏迷的状态拉回来,我忍不住龇牙咧嘴。
我有气无力地吼道:“拜托!”
白色的小松狮犬恶毒地笑了一下:“拜托什么?”
我歪头看了看我的右臂,一道钢片穿过我的上臂肌肉,拉动的过程中带出一堆堆凝结的血块。
我一面冷汗直冒,一片咧嘴笑了笑:“长官,您好歹也换个地方吧,在这样锯下去我右手就废了,您就是让我写我也写不出来呀……”
他歪头想了想,然后说:“你知道我要你写什么?”
我抬起下巴指了指审讯桌上的那一叠纸,“就是那个报告嘛!”
我说:“写完了让我睡一会儿行不?要我写多少都行,我都连续七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
他先是露出了一丝有些快意的笑,然后看了看那些胡言乱语的“审讯成果”,看着看着骤然暴怒,厚厚的一叠纸就在他手中唰唰两下被撕成几截,白色的纸片满室飞舞,他眼睛喷火地看着我,我亦是笑眯眯地看回去。
他一边点头,一边怒气冲天地说:“你倒是有胆……好……”
他刷地一下拔出一把大口径的枪抵住我的额头,说:“信不信我现在就毙了你?!”
我又开始混混欲睡,半睁着眼睛看着他:“这样不让我睡觉真的是比死还难受……要不你干脆开枪算了。”
他沉默了一下,又慢慢地放下了枪,语气中的怒火也慢慢降了温,他冷笑一声道:“你还真吃准了我不能杀你。”
我打了个哈欠。
他又有些肝火上升的趋势,一把揪起我的领子,扯得我右臂的口气撕拉一声,我一下子咬破了嘴唇:“靠!”
他似乎享受着撕裂和流血带来的刺激,咧嘴笑了一下,他说:“我虽然不能杀你,但是也能有别的办法让你开口……就算你再能扛,还有盖世太保的一套家伙,我就不信你还能嬉皮笑脸……”
我老老实实地点点头:“行,长官,您当然能让我开口……”
他说:“说!这次刺杀是不是你主使的!”
我委委屈屈道:“您说是就是咯,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他吼:“放屁!你想包庇谁?!说出来!”
“你们的人都在哪里?法国的组织总部在哪里?”
我呵呵笑了起来:“长官,您这问题可问大了……我们的人哪是我一个人能说得上来的,基地那么多,我要是随便报上一个城市,您也不能信吧。”
他狠狠地甩了我一耳光,我被扇的嘴里一甜,继而他抓住那根钢片用力一拉,我的耳边就听见哗啦一声皮肉被掀开的声音……
钢片切开了右臂扯了出来。
……老子废了。
我低低地吼了一声,喉咙里也冒出血来,整个半边身子在尖锐的痛觉之后陷入了麻木,一阵恶心的紧,昏昏沉沉之间,听见有人敲了敲审讯室的门。
“中校阁下,您的电话。”
“不接。”
“是巴黎最高军政处的电话,陆军的那位。”
他皱了皱眉,然后接过一块方巾来擦了擦手,冷冷地向我撂下一句话便走了出去:
“你给我等着。”
第十九章
稍稍停顿的漫长审讯,以及剧痛之后的麻痹感觉就像是一张网一样,牢牢地把我给抓住了。我看见黑暗的影子像夜晚一样诱惑着我进入甘美的睡眠。
疼痛也向我让步了。
朦胧中我看见的景象像是回忆,又像是未来。
我看见阿德里安穿着白色的衬衫,安静地穿过从牢房到审讯室的那条长长地走廊,安东尼克停在那一头,他向我走过来。
这个监狱是一幢已经有年代的建筑,装潢豪华,应该是巴黎某个老富翁名下的产业,战时临时被德军征用当作了监狱——这是一件非常普遍的事情。
日光穿过雕花的木制窗架,被分割成一缕一缕的金色,他像是走在某个宫殿的回廊下,风吹起夏宫那清一色的白色帘子撩过他美丽的脸。
百合花在回廊下的大花瓶中无声地绽放。
这必定是一个梦,因为我实在是太久没有见到他了。
我就这样站在这一端看着看着,恍恍惚惚地好像自己又身在柏林的那所房子里,他站在办公室外的走廊那一头,白色的纱帘遮着了他一半的面容。
往外看,一片醉人的新绿,五月的玫瑰次第开放,时间没有走,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切都好温柔,还是那个1939年的春天。
我的眼泪就那么无声地掉下来了,我哭得很小声,不想惊醒这个美好梦境。
虽然我不断地向耶和华拜托,让我多做一会儿这个梦也是好的,但是事实总是让人失望,钢片从干结的伤口处抽开,带来尖锐的二次创痛。
我诅咒一声醒了过来,小臂上的绳索已经被解开。一个身形骇人的党卫军军人一脸严肃地把翘着一条腿的我从审讯椅上提起来,拎着我往外面走去。
我扑腾了好几下才在他巨臂的挟持下站直了身体,我咳了两声:“那个……这是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他像个聋子一样,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我被拎出审讯室,正是要穿过那条古旧的长廊。看到的景象恰恰和梦中的幻境重合了,光线一格一格地划分着,廊影重重叠叠,空气中也好像有百合花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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