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这次事件的初期报告,已经交给柏林方面了……包括这次疑犯的名单。”
“阁下,元首已经知道了。”
我惊得一回头,看见阿德里安神色一片淡然,他只是轻轻地向后挥了一下手,然后便往我这边走过来,径自上了车。
一路上我忧心忡忡,心神不宁地直到被送进了总理府别院的卧室里,清洗换衣,处理伤口,缝了针,然后终于看见阿德里安推门走了进来,他接过医护手中的药水,让其他人都退下,开始给我涂药。
我握住他的手不让他动,我说:“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杀那些人?”
他笑了一下:“能不能让我先给你涂好药?”
我松了手,他细细地将褐色的药水浸在纱布上,一点一点轻轻地往上擦着,清凉清凉,伤口虽然骇人,但是仅剩的那点细微的刺痛也变得无关紧要了。他的动作极其精致,就像是在弹奏一首寂静的夜曲,我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他的眼神那么专注,好像世界上就只有这么一件事情值得他认真去做,而且做得非常幸福。
以至于我不忍心去惊扰。
他慢慢地绕好纱布,细心地打了一个结。然后悠悠地出了一口气,他说:“好疼。”
“嗯?”我想了想,然后一笑,“不疼啊,我完全不疼。”
他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像蝶翼在风中轻颤,盖住了那双迷人的眼睛。
“怎么会不疼呢,我都很疼。”
我心里一酸,立刻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用我划伤了的熊掌去摸了摸他的手:“你可别这样啊,你要再这样老说疼啊疼啊的我可要咬你了,都是你故意找理由揍我的……”
他轻声说:“对不起,是我的错。”
“喂喂,”我连忙靠过去,“别啊,我没这个意思的……”
“不,”他摇摇头,然后抬起眼睛来对我一笑,“是我的错,我不该打你,但是我实在是气昏了头……”
每逢他一笑我都要变得晕晕乎乎,于是我就实实在在地晕晕乎乎了。我也乐淘淘地对他笑:“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都是我的错……”
于是乎,就变成我的错了,果然,这就是他对我笑的目的。
他点点头说:“嗯,你知道就好。”
我被噎了一下。心里想,你吃醋了就打我出气,把我打残了又变成我认错,这世界上还有没有天理了……
于是我对他翻了个白眼。
他并不做什么反应,只是非常非常认真地看着我,然后伸出手来托起我的脸,柔声说:
“安迪,你听着,我绝对不允许你为了其他的人背叛我,以前的事情我就算它过去了,今后不可以。”
“如果你爱上别人,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用最温柔的语气做最残忍的宣告,果然是最适合他做的事情。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二章
可是,这样的话,只能让我的心更加柔软疼痛,我笑了笑:“让我死,你真的舍得?”
我说:“你不用说狠话,就算我再背叛一万次,你也舍不得让我死,你再也骗不了我了。”
“而且,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也永远不会背叛你。”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我,凝神静息的时候他就像一只拢翅在水边的鸟,他离我那么接近,我却依然觉得他像是凝固在了一幅画中。
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卧室里洒满金色的光线,他坐在有百合花的桌子边,那一幕定格在我的心房上,成了的一幅永恒的画。
有些东西当初不明白,我却记住了,到了现在终于开始慢慢懂得。
他还是不说,还是沉默,但是我想我都能理解。
他抬起手,轻轻拂过我脸上还未凝结的伤口。
那成了一道很深的疤痕,也许一生都不会消失。
他的眼神复杂,混合着心痛,懊悔,怜惜以及……奇异的欣喜。
我说:“别看了,这没什么,男人有道疤才有魅力。”
他摇摇头:“不,我一点也不后悔,”他沾了一点褐色的药水往上涂,“这是我留给你的刻印,证明你是属于我的,我会让它足够深,一辈子也不会消失。”
我有些愕然。
曾经听谁说过,只有害怕失去的人才会勤于烙上印记,以证明自己拥有;而只有太过珍爱的人,才会害怕失去。
我涩然微笑,指了指脸上那一道绽开的伤口,故意埋怨地说:“可是你的这个记号让我很痛啊……”
我指指右眼的眼角,“还有这里。”
我说:“很痛啊……我记得你一辈子。”
他点了点头,继续仔细地涂上颜料一样浓的药水,认真地说:“我知道你很痛,我也很痛。”
他凝视着我的左眼眼睑,手指扫过那一道淡色的旧痕,那是他亲手划出来的刀伤。
“但是不行,”他说,“以前的印记已经变浅了,我必须要留下一个更深的。”
我忍不住笑了,“好啊,这下我只要一照镜子就肯定想起你了。”
他不说什么,扔掉用过的纱布,给我擦了擦脸,然后帮我细细地穿好衣服。
他对我说:“你留在这里,那里也不许去。”
我想了想问他:“为什么?你要做什么事情?”
他淡淡道:“这不是你应该问的,你只要留在这里就可以了。”
我点点头:“你既然不说,必定是不让我妨碍你的计划,我明白。”
他将我按回床上:“你现在就只是一个残废,还能有什么作用?你要关心那些事情,也起码要再等半个月……”
他给我盖上毯子,然后放下帷幔,说:“你慢慢养伤,等到你可以动的时候,我就会把你锁起来。”
我笑:“你现在就告诉我这个,不怕我会先跑了吗?”
他双手支在我身体两侧,轻轻俯身压下来:“你可以试试,我说过,不会放过你。”
情景旖旎姿势交缠,伴着他身体淡漠的香味,在纱帐描画出的光与影中显得分外的暧昧,我总是被他无声地魅惑,于是情不自禁地吻住他的嘴唇。
我们非常温存地接了一个吻。
然后他起身,“我该走了。”
走之前他又忽然问我:
“你是还要与我为敌的,是吗?”
我摇摇头:“不是我要与你为敌,阿德里安,是你要与我为敌。”
他冷冷地一笑:“我的立场,从未改变过。”
我说:“我从来都没有立场。”
“我只是在做着我认为对的事情,而你的立场,是错的。”
他说:“立场没有对错。”
“安迪,我们之间永远也不会有一个人妥协……看来除了暴力,我没有别的办法把你留在我身边。”
“你会为此感到难过吗?”
我问他,“但是你的立场不会改变我爱你,就像什么都不能改变你爱我一样。既然如此,只要等待结束就可以了——你愿意等那一天吗?”
他放下了已经拉住门把的手,回过头来看着我,良久,他云淡风轻地问了一句:“真的有那一天吗?”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有的。”
我说:“只要你愿意,现在还不算晚。”
接下去的话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他便看出来我要说的是什么。他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你不用问了,已经晚了,那些人必死无疑,而你,什么也做不了。”
他不再看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房间里自此空无一人,我躺在床上于半睡半醒之间昏昏沉沉。
耳边的钟摆声音好像走了一万年,每过一分钟,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寸。
我一次次睁开眼睛,一次次只看见一个空旷冷寂又华美的房间,以及窗外渐渐暗淡下去的天色。
床头一瓶百合。
我忽然想,如果真如他所说的,他将把我囚禁在他身边,那么我每天的生活是不是就是这种情形不断的重复?困在一个房间里面,一直等待?
如果不是有这么多的是非对错,我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我是真的很累很累了。就让我生命里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等待他这一件事情上,我也没有什么不满。
相反,我觉得非常安宁,非常轻松。
只是不行,我们已经选好了自己的位置,站在了天平的两端。
珐琅质的座钟寂寞地敲响了十下,一下一下像是撞击在了我的心脏上一阵一阵地痛。
十二个小时过去了。
我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刺痛了伤口。
恍惚中听见有人开门进来,走到床边坐下,他轻轻地触着我的脸,然后说:“你发烧了。”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他,他脱下外衣,取下手套,然后偎在我身边,轻声问:“要不要喝点水?”
我点点头,他扶起我的头,用水晶杯喂我喝了一口水。
他说:“你还要在等一会儿才能吃药。”
我点点头。
他问:“你是不是很难受?”
我摇摇头。
他的手指抚过我的发际,“你哭了。”
我哑着声音说:“我只是喜欢流泪而已。”
“我没有哭。”
“以前有人和我说过,流泪和流血一样,都不是弱者的象征。相反的,如果我们想保护一些东西,就要不害怕痛苦。”
“主赐予人类眼泪,是告诉我们要接受自己的脆弱,在保护他人之前,必须先保护自己。”
他沉默了片刻说:“可是你从来不晓得保护自己。”
“你只是在为那些死去的人流泪。”
我看着幽昧的灯光下他美丽的脸,落地灯给他的睫毛镀上了一层金。我看着他,一眨不眨。
他不知道,我是在为了他的罪而流泪。
我不能减少他的罪。
我说:“那些人死了?”
他点点头:“都死了。”
“你应该听见了我的命令。”
我说:“恩斯特呢?”
他不说话了。
我说:“为什么要杀了他们?难道不需要审讯了吗?难道不要什么证据吗?连情报都不要了吗?”
他想了想然后轻轻地抱住我:“你想知道什么?知道了又能怎样呢?”
我坚持道:“告诉我。”
他淡淡地笑了,说:“他们已经没有价值了——因为审讯得到的结果已经没有用了,安迪,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我看着他从容的神态。
那种很久以前的,危险的预感像回声一样重现在我的心里。
我打了个冷颤。
我想起过去的事件中重重的疑惑,所有的不安连成了一条线,什么东西开始浮上水面。我喃喃地说:“因为……你们有线人。”
阿德里安不回答,只是看了一眼座钟,轻轻地起身,“你该吃药了。”
他俯下身来在柔柔地吻了吻我唇:“即使想再多你也改变不了什么的。”
“为何不你趁着现在的时间,只注视着我呢。”
第二十三章
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可是这似乎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情,疑惑和惊惶就像是遮蔽天空的乌云,暴风雨来临前,我们纵使能站在原野上默念祈祷词,却也要害怕来自空中的闪电。
我无法感到安宁。
无法专注地看着他,思绪像潮水一样冲上来,又退回去,一个一个的面孔轮换着走过我的眼前。
他递给我一杯水,我吞下药。
他坐在我身边,眼睛里映着我的惶惑和困扰。那是一片澄澈的蓝。
一个人影渐渐清晰起来。
我想起恩斯特说:“亚尔弗莱小的时候最喜欢缠着他的哥哥,可是阿德里安却偏偏疏远他。”
莱斯特夫人说:“亚尔弗莱少爷比谁都爱他的哥哥。”
……
于是我轻轻握住阿德里安的手:“和我说一说你小时候的事情吧。”
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补充道:“我所有来不及参与你的生命的过程,我都想知道。”
他皱了皱眉,“那是一个非常糟糕的故事,不值得被讲述和聆听。”
“但是你记得。”
我说,又开始不动声色地坚持道,“你把所有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难道不是为了某一天讲给一个人听?”
我拉过床头的台历,啪的一声按倒。
他愣了愣,然后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越过我的手,把一张照片从底面抽出来。
“我的确希望你能看到它。”
我看见了小时候的我。
确切的说,1918年入冬的时候出生的那个婴儿,被他的父母抱在手臂之间。
照片已经缺损,但看得出来保存得非常用心,上面的男人依旧年轻,只是眼睛里沉淀着的,是岁月的痕迹——越过重重岁月之后,终于懂得与命运妥协。
那是一种安稳的幸福,来自对家庭的责任。
我轻轻地笑了,赛克萨德和林赛儿,我的父亲,我的母亲。
死于1919年,春天。
阿德里安从身旁抱住我。
我只是有些轻微地颤抖,分不清是激动还是感动。
他说:“你如果恨我……”
我说:“怎么可能。”
“我只是在想,这么多年,没有人看到过你心里的伤口,你会不会也觉得很痛?”
他有些微的讶异。
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开始平静地说:
“小时候我总是听阿瑟安妮雅说起我的亲生父亲,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反感她提起那个人。她总是说赛克萨德非常非常爱我,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人比那个人更加爱我,可是我却完全不记得他。”
“我甚至完全不记得我的亲生父亲长得什么样子,但是我的母亲却总是反复地提起他。”
“她说我第一个喊出的声音是‘爸爸’,她说我每次哭的时候只能让他来抱,可是明明这样爱我的一个人,却为什么都不在我身边呢?我不喜欢听到有关这个人的一切,但是阿瑟安妮雅却总是提起他。”
“我知道,那是因为她觉得寂寞。”
“我的父亲是约德尔伯爵,也是她让我称伯爵为父亲的。我不明白他们之间的那种若即若离是怎么回事,可是我看到阿瑟安妮雅总是在期待着伯爵,所以我想我的母亲必定是爱这个人的,于是我希望他们能够幸福地在一起。至于那个我根本就记不起来的男人,我希望他不要存在。”
“然而到他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忽然又开始想起许多模糊的片段。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我错失了……”
“但是并不痛苦,我完全没有因此而痛苦。”
“你又在骗人了。”
我说,握着他的手,在轻轻颤抖的却是我自己,“你明明痛苦了这么多年。”
“你总是在等一个爱你的人,然后又不断地告诉自己,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是被你害死的……你根本就是在折磨你自己。”
“我没有,”他说,“那个男人的死是因为他自不量力,他根本就不知道我需不需要他,却一味的以为他能给我想要的东西。我只是想要看到爱着彼此阿瑟安妮雅和伯爵,而不是一个我母亲不爱的男人。”
“我不需要他。”他淡淡地说。
我伸出手来托住他的脸,让他看着我的眼睛,“你怎么可能不需要。”
我说:“你需要他就像你需要我一样。”
“你看着我的眼睛,你在看着我的时候,难道没有想到他吗?”
“你是因为什么而爱上我的呢?”
他像是被吓了一跳,迅速地垂下了睫毛,密密实实地盖住了他的瞳孔。
我因此笑了一下,“你不用担心,你说你爱我,我相信你。”
“即使因为我和赛克萨德一摸一样的脸,也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但是你的确爱我。”
“你需要我更甚于我需要你……赛克萨德已经死了,现在也有一个人爱着你,比他还要爱你,你为什么还要痛苦呢?所有的事情都不值得你难过,你已经找到了我。”
他想了想,问我:“难道开始我接近你是因为你像另一个人,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我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心里像是有一根连着血肉的弦被尖锐地勾起了,胸口不能言说的痛。
我不难过吗?
我摇摇头,“我不会难过,即使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结果也只有一个,你爱我,你需要我。”
“虽然有很多人都爱你,但是你需要的人是我,我能被选中是因为我是赛克萨德的儿子。这就是你爱我的原因,我一点也不在乎,反而觉得庆幸。”
他淡淡地反问了一句,“是吗?”
我努力地点点头。我说:“我会比任何人都要更加爱你,比赛克萨德,比你的姐姐玫,比亚尔弗莱都要更加爱你……亚尔弗莱能为你做的,我可以比他做得更多,我只是……不能让你错,即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