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时约德尔家的继承人已有家室,两年之后,现在的约德尔伯爵出生。
约德尔家和弗里德里希家两族世交,虽然两人年纪上少有错差,但是阿瑟安妮雅和约德尔从小便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所以当约德尔家宣布长子的婚约者时,一大片人都跌破了眼镜。
帕布莉卡夫人对此却闭口不言。
对于阿瑟安妮雅和约德尔两人同父的关系,知情者都保持沉默。
四年之后约德尔老伯爵意外去世,阿瑟安妮雅被从阿尔萨斯带回,新的约德尔伯爵不顾两家的反对,离婚再娶了这个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并且在上流社会饱受非议的女子。
指间夹着的烟烧到了尽头,手被烫了一下,我有气无力地呻吟了一声,疲倦地抱住了头。
那些事情让我想到崩溃。
阿德里安,玫,亚尔弗莱。
阿德里安是阿瑟安妮雅的私生子,玫是约德尔伯爵和公爵小姐的女儿,只有亚尔弗莱,才是姐弟两人唯一的孩子。
而下一代的两个人,名义上的姐弟,实际上的表亲——阿德里安和玫才是彼此相爱的人……因为看到上一辈的悲剧,不能在一起,所以选择彻底分离——
胡说胡说这都是胡说,我不相信,不相信,不相信。
脑海里忽然地就蹦出了许多许多年前,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香樟大街121号住着的那个贵族老琴匠,絮絮叨叨说些不清不楚的话:
“……啊,那是个纯正的雅利安美人……”
“……那时候还听说,波拉玫朵小姐谁都不爱,因为他英俊的弟弟阿德里安……”
这就是亚尔弗莱说的那些话的意思?
“……你都还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你呢……”
“……说不定,他在乎的只是隐瞒他的身份?……”
我不要相信,我会疯的。
我错了,我要去问他,我要去找我的父亲,这一定是和我有关的,我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配角,不是……
冰凉的海风吹过我的面颊,不知不觉中,一大滴液体吧嗒一声打在了我手里的书本上。
我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泪水在蓝色的封面上形成了一个圆。
《呼啸山庄》。
我轻轻地拂过扉页,心中流淌过那些诗句,涩然疼痛。
我像是一个不服输的赌徒,但是要知道,所有的赌徒都是悲剧演员。在惨败过后依然要跟注的人只会比从前输得更惨。
但是我不甘心,我想要知道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谁——
当我以为你的苦衷是因为我的时候,我可以忍耐可以等待可以与你分离。
人就是这样,得到了心之后希望得到永恒的相守,可是我现在连你的心在哪里都不知道,于是我就想回到你的身边,不能得到爱,至少也能每天都看见你。
至于真相……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抽出那张脆弱的黑白照片。
温和俊秀的男子扶着妻子的肩膀,笑得异样地幸福,眼睛里闪烁着睿智和温柔。我知道,他有一双绿色的深情的眼睛,注视着阿瑟安妮雅的时候就像我注视着阿德里安。
我轻轻地拂过自己的脸。
一模一样,真正的一模一样,这就是血缘不可辩驳的证明。
连一个旁人在看到照片的时候都认出来了,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们是兄弟。
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的,真的,我不管什么兄弟不兄弟,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我不知道,你到底爱谁。
你一定是爱我的,是不是?
我相信你,你说你爱我,你对我那么温柔,你和我做那种事情……不是因为我是你的弟弟,不是因为我长得和你的父亲一模一样……一定不是,我知道的。
我好像再也流不出眼泪了……海风浸润着的阿姆斯特丹,怎么会是一个这么干燥的地方呢。
我站在楼下向上仰望,天蓝蓝蓝蓝,三层的小楼顶上,伸出来的支架上满满的落了叶子的黄金藤,然后是一排的各式各样的植物,已经没有一朵花。
小时候的我,一株一株仔细地辨认过去。
那是波斯菊,那是矢车菊,那是百日草,那是小景天……父亲一边浇着水,一面用脚在地面打着轻快的三拍子,一、二、三,一、二、三……
我跟着节奏,轻轻地敲了三下门,把耳朵贴在门上,就好像偷偷地逃回了家。
门开了,父亲站在门口说:“我看你在楼下站了好一会儿了,怎么不上来?”
语气平淡,带着微微的倦然,好像我让他久等了一样。
我愕然,一瞬间,好像过往的种种都是错觉,难道战争从没来过?
六年十个月了,他一点也不惊讶,我一点也不激动,像一场梦一样,谁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父亲……”
苍老的人只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会来,我没有离开欧洲是因为我要等你。”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已经完全搞不清楚自己的立场了。
“你不是被……”
我还以为,寻找是一个多么艰难的过程,我还以为,我是一个披荆斩棘的营救者……
只是没想到,打开这扇门就像是……回家一样简单。
父亲说:“一开始是,可是后来监视我的人把我送到了港口,打算送我去美洲,我自己要留下来,我说我要见你。”
他说着转过身来看着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你吗?”
我不自禁地退了一步,摇摇头:“不知道。”
“然后我就一直住在这里,他跟我说,如果你自己来找我,就让我和你一起去美洲。”
我茫然地看着桌上的一丛银鼠草,白盈盈的像未盛开的百合。
我恍惚地重复道:“他?谁?”
父亲在我身后关上了门,紧接着一个耳光毫无预兆地重重地扇在了我的脸上,我眼前一黑,过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
我继续沉浸在一片茫然中出不来,为什么?
他不是监禁了我的父亲么?
他不是要隐瞒过去么?
他为什么又要放手?
我喃喃地说:“为什么?”
又是一个耳光扇在我的另一边脸颊上,我的耳朵发出一声轰鸣,头甩向一边,嘴里一片咸腥。
“你还问为什么?!”
这时候,怒气才渐渐浮上他的眼睛,就像是被不争气的儿子气过了头的父亲一样,一开始的平静只是不知道怎么下手才好。
呵,我在心里舒了一口气,这下终于正常了。
他揪着我的领子吼道:“他是个纳粹!”
我的脸迅速地肿胀起来,可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我只是觉得脑子昏昏沉沉,我连连说道:
“不不不,父亲你搞错了……我不是说你为什么打我,你打我是对的,你该再多打我几下……”
“我只是想问,为什么他会愿意让你见我?”
父亲吓了一大跳,他放开手猛退一步,好像不认识我这个儿子了一样。
他惊讶地看着我,大口喘着气。
他重复道:“他是个纳粹,是个纳粹……”
“你是怎么了?你疯了吗?你也是纳粹吗?那些都是真的?”
我说:“什么?什么是真的?”
父亲说:“你杀了人,你在军队里,你给那个纳粹做事?”
“是的,是真的,”我点了点头,然后又问:“就这些?”
我认真地说:“你不打算告诉我,他是我哥哥吗?”
“谁告诉你的?!”父亲气急,喘着喘着就开始咳嗽起来,他边咳边说,“他告诉你的?”
“你认他是你的哥哥了?!”
哥哥?
我忽然笑起来:“不认,我当然不认的。”
父亲恨恨地说道:“那个没有灵魂的人……不是你的哥哥!他连自己的父亲都可以背叛!”
父亲忽然走过来抱住我的肩膀,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他说,“安迪,他是你一定要恨的人,你不能相信他。他是天生的恶魔……”
“不能相信他?”
我反手握住那双干枯的手,恳求道,“父亲,我只想知道,他不想让我知道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我知道,肯定不只他的身份,还有什么,求你告诉我……”
“……安迪,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父亲开始剧烈地颤抖,他几乎站立不住,他干瘦的手臂环抱着我,耳边的声音近乎抽泣,我说,“我知道,但是你是我的父亲,永远是……”
他用力摇了摇头,“不,我不是……娜塔莎也不是你的母亲,她是你亲生父亲的妹妹,他们是明斯克的犹太人。”
“犹太人?怎么会是犹太人?不是……法国人么?”
“那是他们为了隐瞒罪恶的谎言……罪恶啊,耶和华是严厉的主……请一定要,一定要惩罚他们!”
“惩罚所有以约德尔为姓氏的人……”
父亲的手抓紧了我的手臂诉说着诅咒,抠得我生疼。
“在你只有一岁的时候,你的父母被一起枪杀,娜塔莎带着你从明斯克(即白俄罗斯首府)来到德国,于是我们一起离开柏林……”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我颤抖着说,“什么?我不明白……什么叫被……枪杀?”
“因为你父亲……想带走阿德里安,他不想自己的孩子在约德尔家受到伤害……”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最爱的孩子却翻过来背叛了他,阿德里安没有跟他走,反而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约德尔伯爵,约德尔家派人一路追杀到了明斯克……安迪,你的父母就死在你的面前……”
我连连退出好几步,彭地一下撞上身后的桌子,碟子啪地一声摔下,四分五裂。
“死了?”我喃喃地重复道。
“二十多年前就死了。”
“死了?怎么会死了?”我咚地一声跌坐在地上,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照片,那个英俊的男子笑得那么温柔,“他死了?”
父亲流着眼泪,走到我身边摸着我的脸颊:“孩子……我的孩子,你已经和他一模一样了……”
我摸着照片,艰难地点点头,“是的,一模一样……”
“告诉我吧,把那些事情都告诉我吧,他是谁,我又是谁?为什么这一切都会变成这样……”
父亲用颤抖的手轻轻地抹过我潮湿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满是追悼过往的泪水,浑浊而痛苦。
他看着我的脸,就好像看见了另一个人。
“对不起,我爱你,我心爱的孩子,我们一直以为,可以让你一生都不要触碰那一段往事……”
“1903年,我离开柏林前往莫斯科读书,在那里遇见了你的父亲,赛克萨德?霍夫曼,十多岁的英俊少年在学院里耀眼夺目,当我们知道对方也是从柏林来的时候,非常兴奋,我们成为了朋友。”
“他来自明斯克的犹太家族,在柏林的亲戚家长大,因为他的天才,几乎当时波茨坦的所有贵族世家都曾经资助过他读书,尤其是弗里德里希家。”
“1905年我们一起回国,那时候柏林的社交界正是热闹的时候,先是传言说约德尔家的少爷要娶比他大两岁的阿瑟安妮雅小姐,不久后又传言说已经和魏玛王室的公爵小姐订了婚。”
“那时候我才知道,莫斯科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追求你父亲都没有成功,是因为赛克萨德念念不忘爱慕着一直资助他的,那位著名的阿瑟安妮雅小姐。”
“柏林的商会会长特别看中的你的父亲,你父亲是个天才,他的事业正在一帆风顺地起航,可就因为那个不切实际的美丽幻影,他的心总是痛苦着。我看得明白,为他心痛,可是无论我怎么劝导他,他却根本不听……要知道,阿瑟安妮雅的一批婚约候选人是早就排定了的。”
“一年半之后,约德尔家的少爷结婚了,阿瑟安妮雅小姐接着也订了婚。赛克萨德像是被收掉了灵魂一样,苍白得像个病人。直到弗里德里希家的订婚宴那天,他忽然跑过来把他的商行拜托给我,然后让我安排了去法国边境的车……啊,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根本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结果却盲目地害了他,我当时要是阻止他就好了,为什么我没有……”
父亲痛苦的抱着头,他好像在自言自语: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他带着阿瑟安妮雅两人逃到了法国。阿瑟安妮雅当众悔婚,闹得柏林风风雨雨,他们只能东躲西藏。”
“他们在一起一共四年的时间,我们只有断断续续地几次联系,赛克萨德一直跟我说他过得很好,非常幸福,其实那都是骗我的……从娜塔莎那里我终于知道,他一心爱着的女人,根本从来就不爱他。”
“四年之后,约德尔家族更换了下一代的家主,因为新的约德尔伯爵的手腕,阿瑟安妮雅被带回了柏林,同时还带回了一个孩子。接着赛克萨德回到了我这里,整个人失魂落魄,对所有的事情都无动于衷,甚至阿瑟安妮雅结婚的时候,他也平静得没有一丝表情,就像是所有的过往都是一个梦一样,只有我知道,他的心已经死了。”
“他开始对什么事情都采取一种冷漠的态度,他的女人和钱越来越多,但是却越来越像个死人。无论我还是娜塔莎,都已经靠近不了他的心了,那简直比杀了我还要痛苦……”
“直到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他忽然跟我说要去参军……我简直难以形容当时自己的激动,那是我们少年时共同的梦想!我又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那种闪闪发光的东西,你知道吗,安迪,小时候你的眼睛里闪着和你父亲一样的光……”
“我知道,少年时代的光荣与梦想是最后一样能拯救他的东西了……我们暂停了我们的事业,加入了国防军。后来……”
“1918年虽然我们战败了,但是你的父亲却重新回归了人生,他结婚了!一个勇敢的小姑娘打动了他,并且有了你。”
那双布满了早衰的皱纹的手轻轻拂过我的眉眼。
“我的安迪……他多么爱你,把对他另一个孩子的爱全部都投入到了你的身上。他是多么想念他和阿瑟安妮雅的孩子,我常常会见到他对着那张照片出神。”
照片……我低头,泛黄的照片里,被母亲抱在身前的小小孩子甜美地微笑……真是一个天使……
“然后他听说阿瑟安妮雅怀了孕,他开始寝食难安,他总觉得他的孩子在约德尔家会受到伤害,要知道,阿德里安是一个私生子,是一个最不光彩的事件的产物。我理解赛克萨德,但是当我知道他打算去把阿德里安带出来的时候,我拼了命地阻拦,赛克萨德简直就是疯了,要知道约德尔伯爵心心念念地就是杀了这个不知是谁的男人,他这么做简直就是找死。”
“可是这次他依旧没有听从我的劝阻,他真是个任性而疯狂的人。他也真的……太爱那个孩子了……”
“他策划好一切,就在顺利地接触到了他的孩子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孩子拒绝了他,阿德里安他……不承认赛克萨德作为他的父亲。不仅如此,阿德里安还把这件事情全都告诉了约德尔伯爵。事发之后,赛克萨德连忙带着你的母亲和你逃离柏林,可就在你们一家返回明斯克的那天晚上……”
“被杀了?”我呆滞地问道,“是不是?”
“赛克萨德……还有……我的母亲?”
我喊了二十多年父亲的人,一声痛哭,抱紧我,反复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的孩子……我们都爱你……”
我呆呆地回抱着他,木然地说:“没关系,我也爱你,还有娜塔莎……”
“我们一起走,我的孩子,我们离开欧洲。”
我没有回答,我看着手中的照片良久,几十年前的故事就好像在我面前重演了一样,死去的人重新在我的心中复活,对我微笑。有些场景就好像我真的见过一样,赛克萨德坐在摆着百合花的桌子前,一面幸福地笑着,一面把雪莱的诗句抄写在浅蓝色的扉页上。
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抱着我,在一旁看着,然后笑着说:“春天来了,我们去波茨坦吧,四月鲜花节上,我们可以跳舞。”
我在母亲怀里,努力地挣动想转过身来看看她的脸,可是母亲只是清脆地笑出声来:“哟,看来我们的小宝贝不愿意呢……”
……
就像是我的记忆一样。
当我从臆想中抬起头来的时候,看见一双苍老的,被强烈的悲哀和怨恨浸润了一生的眼睛。
我平静地对父亲说:“不,我还有事情未完。”
“明天,我送你去美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