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蓝登堡之舞(下)----猫锦
  发于:2009年06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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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衰的人摇晃了两下,他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显然,他被我不容反驳的语气吓到了,在他的记忆里,他的男孩子虽然顽劣,但是一直温柔顺从,何曾用这种斩钉截铁的语气和他说过话。
他感觉受到伤害。
看到他的眼神,我的心里也微微刺痛了一下,我换了语气,稍微温和地对他说:“父亲,我被纳粹三方通缉,如果和你一起走,反而让我们两个人都不安全。”
他的面孔因为过度震惊而僵硬,他说:“你……被通缉?”
我点点头。
“怎么会……你不是……”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他忽然抓住我的手,“那都是假的,你其实是为了我们的,是不是?所以他要控制你……”
我被他牢牢地抓住了手,忽然什么也不想解释。
我继续点点头。
他的神情,混合着惊喜,但更多的是担忧,是的,他心爱的孩子不是个罪人,不是犹大,而是勇敢而智慧的摩西……对,让他这样想何尝不好。
我掩饰着自己的苦笑,说:“你必须相信,你留在这里只会给我带来危险。”
他忧虑地看着我,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于是拥抱了他一下,“我的父亲,你的男孩子已经长大了,他有自己必须做而不得不做的事情,在完成那个之前,我们应该不计代价,包括生命——
“这是你教给我的话,对不对?”
他神色有些痛苦。
我说:“‘我们应该正视我们的死亡,在耶和华的面前我们要能说,我们死有所值’——你是应该为我感到欣慰的,不是吗?”
他点了点头,手扶住我的后脑,按在他的肩膀上,一时间,好像他又回到了那个高大的父亲的身份,他说:“是的,这是我和赛克萨德共同的信条。”
我说:“那么,请您离开欧洲。”
他说:“好……”
然后他把我的双手握在他的胸前,看着我的眼睛:“你要向我保证,不背叛你的信仰。”
我感觉得到那双手握着我的力度和决心,我笑了:“我从未背叛我的信仰,我所做的,都是想结束所有的错误。”
他说:“这场战争是错误的。”
我点点头:“总有一天……它必将结束,请你相信我,我是一个犹太人。”
我是一个犹太人,直到今天,我在面对我的民族的时候,没有了全部那些复杂的情绪,怨恨,同情,鄙视或者骄傲。我很平静就像这是我与生俱来就接受我作为一个男人的事实一样——那是一个事实,仅仅只是一个事实。
民族,能代表什么呢?
我是一个雅利安人抑或一个犹太人,我都是我,并不因此高贵,并不因此卑贱,没有任何不同。
为何要划分民族?
而一个民族却因为它的本身正在接受着残害和屠戮,这是不合理的。
一个错误,必然要让它终结。
我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我想做的仅仅就是这个而已。因为我明白,除了彻底抹平我们之间的天堑,没有别的办法,让我们平静地接受彼此——既然我们都不能妥协。
站在港口,我极目远望,直到水天交接处那一个小小的灰色的船影再也不能被看见。
白色的海鸟在海岸线上空回旋,我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海风冷得像冰——冬天来了。
北方的土地上,莫斯科下起了第一场雪。
德军的装甲在雪原上艰难地行进着。
一个星期后我返回里昂,带回了比利时和卢森堡两地的形势更新。
法国境内的空气因为苏联战场上的形势剧变而发生了微妙的扰动。
巴黎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我靠在椅子里,一手抠着自己的额头,一手紧紧地捏着一张电报,心脏在轰隆隆地撞击我的胸腔,办公室里非常静,我能听到自己的颈动脉的血流声,很急。
六个小时之前,我拍了一封电报至奥尔良旧部联系人,四小时前我接到报告电报被截,然后半小时之前我接到了巴黎总理府的回复。
真是非常高效。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揉皱了的纸,看了看我的电报原稿,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截获此通讯请转巴黎总理府(以下为陆军密码通讯)——
给刚刚复任的阿德里安?约德尔中将:
首先祝贺您的提衔。
想必您一定非常关心苏联前线的情况,作为“汉尼拔”的知情者之一,您应该已经计算到下一次会战的时间,我想我们的对结果的预测也是非常具有默契的。
如果您对此有疑义,我们可以探讨。
期待您的回复。”
第二十二次把稿纸揉烂,我郁闷地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怎么读怎么觉得像是在……调戏。
我瞄了一眼回复。
“我不接受任何意义上的威胁。
另:请到巴黎来。”
我扭曲地笑了一下。
第二天下午,我带着文件前往巴黎总部,香榭丽舍大街的秘密会议结束之后,我趁着夜色走上了巴黎街头。
望着远处的埃菲尔铁塔,我的心头忽然涌上一股浓烈的怀念。
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哎,这也算是假公济私……吧?”
我拐进一家咖啡店,玻璃转门上映出我的影子,高挑挺拔,有着很深的轮廓。我忽然惊觉看见了另一个人,完全没有了以前的安迪洛尔,那是赛克萨德。
深深的眼窝中翠绿的眼睛,据说那是负罪者的瞳色,我对着镜像看了一会儿,然后默不作声地推门进去。
唱片机里正放着《丽娜的忧愁》,调子柔软缠绵,企图让人忘却时代的动荡与疯狂。
我在门边坐了一会儿,然后向柜台走去,用法语对台子后面的侍者询问电话机在哪儿。
“市内电话都能打吗?”
“能的,先生。”
我付了咖啡的小费,然后拨通了总理府的电话。
接外线秘书用生硬的语气说:
“约德尔将军行辕。”
我压低声音说:
“特情组,转中将阁下专线。”
“请报专线号码。”
“7271。”
“通过,请您稍等。”
电话挂上,二十秒钟之后接通,我的心脏猛跳了一下。
那边是一声轻蔑的冷笑,然后是一个带着嘲讽的声音说:“您好,少尉。”
我像是被甩了一耳光,稳了稳声音,尽量镇定地说:“安东尼克。”
我说:“我找……他。”
他继续冷笑:“将军不接这个电话。”
我说:“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
我握了握拳头,然后又松开:“如果他不愿意接我的电话,他没必要还保留着这个专线号码,”我用冷静地声音道,“安东尼克,我在巴黎——是他让我来巴黎的。”
安东尼克说:“你还有什么事情可以说的呢?所有不该做的事情,你都已经做了,你自由了,你的家人都自由了,少尉。”
“你是想来忏悔吗?”
我沉默了,电话那边忽然传来开门的声音,安东尼克放下了电话,但是他没有挂断。
他说:“将军,您的……专线。”
那个中性暗哑的声音依旧柔软地说着命令语:
“安东尼克,你出去一下。”
“是,将军。”
我听见安东尼克的脚步声咚咚咚远离,到了门口,又听见他说:“将军,你已经不能再做得更多了。”

第十六章 第十七章

第十六章
我拿着话筒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在一旁烫着咖啡杯的侍者有些奇怪地看着我,“先生?”
我冲他摆摆手,电话那头的声音平静地传来:“说吧。”
但是想说的话一下子堵在了喉咙口,我只能发出一个压抑的声音:“阿德里安……”
那边也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如果现在不能说的话,我建议我们还是以后再谈。”
我连忙喊道:“不要。”
我说:“我想问你……刚才安东尼克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意思。”
“你总是这样。”
我默了一下,然后说:“一个月之前,有六个犹太人和三个吉普赛人从荷兰阿姆斯特丹前往美洲,他们来自路德维希港,即使是现在,他们的名字还在德累斯顿的在押名单上。”
“他们是我的亲人……我知道得太迟了。”
“还有,我现在才发现,阿德里安,你也不是绝对忠于你的帝国。”
那边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弄走几个集中营里的犯人,不影响我的忠诚。”
我淡淡笑了一下,“你真的这么想?”
“我听安娜说,你在把她送走的时候,非常自责呢……”
那边一下子安静了,然后他冷冷地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说:“我见到我父亲了。”
“阿德里安,我亲爱的……哥哥。”
我微笑着听见那边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掉到地上的声音,然后他就要挂电话,我连忙说:“唉唉,别啊……”
“你不喜欢听,我还不想叫呢……”
那边平静下来了,然后我说,“我从来不介意你是我的哥哥,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他说:“你也许不在乎我们的关系……可是难道亚历山德罗没有告诉你,你父母是怎么死的吗?”
我呆了一下,握紧了电话筒,我说:“我……知道。”
“那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淡淡地说,就要挂断电话。
“那不是你的错!”我忽然提高的声音,让附近的侍者又看了我一眼,我低下声音,“阿德里安,那不是你的错,如果你是因为害怕我因此恨你,我……不会的。”
我的喉咙发痛,有些说不下去:“对不起,我以前说过那么多伤害你的话,我想说……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你是要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你的谢意,对不起,我不接受。”
我说:“你以为我是来为我家人的事情向你道谢的?”
他说:“不然呢?你对一个害死你父母的人还有什么情意可言。”
我说:“不要这样,阿德里安,你根本就不知道事情会变成那样的……我知道,你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轻轻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我从来不想伤害任何人……”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你可真是圣徒。”
我摇摇头,“不是的……”
“你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残酷?既然你要对我隐瞒,为什么后来又放弃了?为什么又让我见到亚历山德罗?你到底在逃避什么?”
我的心在颤抖,我问:“难道……你不在乎我了吗?”
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
“这场战争最终不会有好的结果,我不再希望你参与到其中,我希望你离开欧洲。”
我心里一酸,立即捂住嘴,生怕他听见我哽咽的声音。
“我不在乎的……如果要我离开欧洲,只能是和你一起。”
“阿德里安,我不是那种装腔作势的人,我不在乎什么危险什么道德什么罪孽,我唯一在乎的事情只是你爱不爱我……”
安静了片刻后,他冷笑一声:“你问我爱不爱你?”
我说:“是的,我只要知道,克罗索……是不是你的孩子?”
“你说什么?!”
这种极度惊诧的,混合着愤怒的语气我还是第一次从他那里听见,于是我也有些傻眼了。
我说:“你和玫……”
他说:“你脑子里面想的都是些什么?!”
我默默地消化了一下这句话,然后默默点了点头,“好,都是我在胡思乱想。”
我想了想又说,“你说过你爱我,还算数吗?”
我根本不等他说话就又说道:“你不许跟我说不算数,你听着,这场战争你们必输无疑。如果你爱我,就从你的位置上离开。”
“……”那边声音恢复了平静,他依旧淡然道:“这是个老问题了。你知道这不可能,你和我,早就做出了选择。”
我转头看了一眼四周的环境。
人们都在专注于自己面前的杯子,店里的光线昏暗而微黄,就像早已落下的日光,在这个朦胧的幻境中,每个人都有数不清的秘密,和不能诉说的往事,还有不能实现的心愿。
这就是一个时代的特征,每个人都忍耐,每个人都悲哀。
谁又不是在努力攫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呢?可就在这个时代之下,每个人都学会了不去想要太多。只要自由,只要平安。
稍微贪心那么一点点,都是要受到惩罚的。
在这里,没有人敢盯着一个说满口地道德语的人多看,我似笑非笑地对着话筒说:“对不起,你没得选择。”
我摸了摸下巴,“我好像是一个恩将仇报人呢。”
“真遗憾,中将,你给东线SS看守营和军需发去的电报,修建防空设施和军械库的征用名单,申请表,还有你个人名义申请的出港许可……将军,我都有复印件。”
“不仅如此,作为一个被三方通缉的帝国叛徒,我还能提供绝对可靠的全方位情景描述和证词口供。这对您不利,将军。”
那边没有声音,但是我能在脑海中看见,他危险地眯起了艳蓝色的眼睛,长眉挑起,面容虽然平静,但是细长的脖子上,青色的血管在突突跳动——像一只即将发怒的猫科动物。
我无声地咧嘴,无声地笑,我说:“我知道,您不接受任何意义上的威胁,但是您可以想一想,像您对帝国这么忠诚的高级将领,怎么能容忍一堆诽谤您包庇敌人的证据广为流传呢?”
“不知道元首看见了这些东西,还会不会让您继续为帝国尽忠呢?”
意料之中的,他没有被我激怒,非常简洁地说:“你想怎么样。”
我终于明白了,不论我怎么掩饰,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就是,我总是在假、公、济、私。
无论说了多少堂皇的大话,都掩盖不了我的真实目的,我的所作所为……其实就是在——调戏。
我说:“亲爱的,我想见你。”
电话啪的一声挂断。
我这边露出了阴沉的笑容,也挂上了电话。
抬起头,我面带忧郁。
擦完了杯子的侍者终于耐不住好奇凑过来问我,“怎么了先生,看您似乎非常烦恼的样子?”
我沉重地点了点头,“是啊,很烦。”
侍者说:“看您说了这么长时间,一定是非常棘手的事情吧,难不成是您的家人?”
我继续忧郁,点了点头:“是啊,我妻子,正和我闹别扭呢。”
“啊,那的确是很烦了,”二十多岁的法国小伙子认同地看着我,“是为了什么呢?先生,请原谅我很好奇,像您这么英俊的丈夫,您的妻子应该没什么可抱怨的。”
“问题就在这里,”我拍了一下桌子,愤然说道,“就因为这个,我们分开的时间有点长,所以他就生气了。”
小伙子先是惊诧了片刻,然后赞同地狠狠拍了一下手:“唉,女人!”
他说:“女人就是件麻烦的事情,得了先生,您还是好好哄哄她吧,毕竟现在这世道,在外面多不容易……您就多说几句甜言蜜语给她听听,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我点头说:“是啊,能有什么办法呢。”
看看表,五分钟之后,我估计着差不多了,暗暗笑了一下,重新拨进专线。
第十七章
这次只有十秒钟他就接了电话,我呵呵笑了两声,然后问道:“想好了吗。”
他不说话,但是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回答,我说:“香榭丽舍54号,我等你。只要你愿意来,我无论到什么时候都会等你,只等着你。你让我等到战争结束……我也等你。”
那边静了很长时间,我这里屏息听着,透过话筒,我想细细地聆听他呼吸的声音。
他的声音轻轻地:“你是个不守信用的人……”
“不会的,”我连忙急急说道,“这一次不会了,我绝对不会骗你,你要相信我。”
我瞄了一眼墙边的座钟,“就今天晚上,十点十分。”
“我爱你。”
那边淡淡地哼了一声,电话轻轻挂上,我茫然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脸上慢慢咧开了一个巨大的弧度。
侍者看着我一脸很诡异的表情,脸颊抽搐了两下:“先生?您怎么了?”
我抛给他一枚硬币,“谢谢,小伙子,甜言蜜语果然最管用!”
他乐呵呵地笑了:“那是当然!”
我推门出去,围上围巾。
夜色已经很深了,我快步走回还在巴黎城东的寓所,在楼下看上去,一片漆黑,我匆匆上楼,刚在身后关上门,彭的一股冲力就把我撞在了门上,温热的触感贴上我的脸,吻上我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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