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能再等。
于是它拼出一场豪赌,一次冒险,可是它错了,那个名为“汉尼拔”的绞索,一头已经被它的敌人牢牢牵在手中。
会输的,一定会输。
我诅咒这个国家,它夺去了我最重要的东西。
珐琅质的挂钟敲响一点。
十月份的法国里昂,已经秋意渐浓,深夜里寒气沉重。而此时的苏联战场,已是深秋,我微笑着,等待着,遥远北国的第一场雪,将是战争天使降下的福兆。
我把所有情报归类、整理、分别标注说明,然后又打出去四五个电话。
回到办公室,我点起一支烟。
当我转身去冲调咖啡的时候,身后的电话铃响了。
“您好,多米尼克先生。”谦和有礼的声音却像无底的渊,你永远也猜不到那里面藏着什么。
“您好,殿下。”
我吐了口烟,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请不要这么称呼我好吗?您可以像以前那样叫我爱德蒙。”
我不置可否地哼了哼。
“您又工作到这么晚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又在靠咖啡和雪茄提神。”他在那边礼貌地笑了一声。
我抬了抬眉:“您真是神机妙算。”
“先生,不懂得休息的人,同样也不懂得工作。”
“不好意思,我本来就不懂得工作,我也不需要休息。”想了想我又说,“您这么晚了不休息,打电话过来难道就是说这些废话的吗?抱歉,我不习惯和这种温情提示打交道。”
他的声音一点也不见恼怒,他说:“当然不是,我只是想问一句莫斯科那边的情况。”
我喝了一口咖啡,说道:“电报今天晚上已经发了过去,该传出去的假消息也散出去了。我给了他们三天时间。”
“三天?”他有些惊讶。
“三天,”我肯定道,“我算过了,这是最长期限。”
“先生,您为什么任何事情都这么严厉?这太勉强了。您不仅总是要求别人这么严格,对自己也这么苛刻,为什么呢?”
我冷笑一声,“殿下,我和您不同,这场战争无论何时结束,对您来说,您都是最大赢家。”
“您可以当做一场游戏来慢慢品味,好延长您的乐趣。”
“而我不是,我从一开始就是输家。而这场战争每延长一秒,我就输的越多,您可以不在乎每时每刻死去的那些人,而我不能等。”
“您太急躁了。”
“您太虚伪了。”我回答说,“您这样每天过着虚伪的生活,难道不会累吗?您需要休息,祝您晚安!”
他在那边笑出声来,“也祝您晚安。”
电话挂断,我喝光咖啡。
这个以“狮鹫”为名的男子,有着最名不副实的性格,比狐狸还狡猾,比蛇还阴险,比蝎子还剧毒。他永远也没有自己的表情,没有人能听到他心里的话,永远利用别人,从不做出错误的决定。
我偶尔会想,这种人,会有心吗?
恩斯特眨了眨眼睛,神秘兮兮地一笑:“每一种动物都有天敌,藏得再好的蛇也会有一天被黑獾吃掉。”
想到这里,我笑,那一天真是值得所有人期待。
我掐灭烟头,拉开抽屉,里面是一封电报,亚尔弗莱写道,“亚历山德罗?海因茨?赛廷没有离开阿姆斯特丹,玛克威斯路?巴林小区17号,请和斯卡布莱斯?布莱梅联系。”
亚尔弗莱怎么能查到这些?
我的心脏紧张得砰砰乱跳,本来不是该兴奋的吗?可是我却慌张。
为很多事情慌张,一部分是因为那个不知道的过去,可是我已经承诺不去探求。
还有一部分……天性中对隐藏着的危险的直觉。
但是我并不知道危险在哪里。
人的直觉有时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比如我早在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就预感到自己的退缩。
我唰唰两下撕了那张电报。
一直工作到早晨,我趴在桌子上小睡了十几分钟,电话铃再次响起,我听见恩斯特的声音,微微笑起来,僵硬的脸也变得舒展。
我说:“早上好。”
他一听见我的声音就怒了:“你果然还在办公室!”
我笑笑:“亲爱的,你吵醒我了。”
电话那头默了一默,然后他说:“昨天晚上工作到几点?”
“一点。”
“骗人。”
“好吧,两点。”
“我不相信。”
“两点二十,真的亲爱的,我现在很困。”
“那你快去睡觉吧,我挂了。”
“等等,你不是有事情吗?”
“你先睡好觉再说,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我已经醒过了,亲爱的你让我现在还怎么睡?你的事情就是重要的事情。”
“……”他沉默了一下,缓缓说,“安迪,现在的你让我觉得很不真实。”
我问:“哪里不真实了?”
他说:“你的温柔是假的。”
我笑着安慰他:“你怎么也在患得患失呢,我的恩斯特大人?真不像你。”
“对……我就是在患得患失,”他叹了口气,“好吧,你过来,反正也是想让你放松一下,到城郊的猎庄来吧,克罗索过来了。”
我皱起了眉,看了看桌面上一叠密报,“算了,懒得去。我在这里也一样休息。克罗索只是来找你的。”
“安迪,你还是过来吧,亚尔弗莱和乔安娜今晚也要过来。”
“你如果不过来,我肯定你不会好好休息。”
“……”我看了看废纸篓里被我撕成四瓣的电报纸,忽然犹豫了。
“亚尔弗莱?他为什么过来里昂?”
不等那边回答,我又说,“好吧,我晚点过来。”
我开始整理东线的影子情报,四十分钟过后,电话铃再次响起,恩斯特说:“你不用过来了,我过去。”
“什么?”
“十分钟前,奥尔良出事了。”
我一惊,奥尔良?!我从废纸篓里翻出那揉成一团的四拼一碎电报,电话里问恩斯特,“亚尔弗莱是不是在奥尔良?”
“是,亚尔弗莱他们遇到了袭击,奥尔良的通讯被破坏了,那里有很多档案和列表,最要命的是还有分级通讯记录。现在法国境内所有的主干基地都不可靠。尤其是里昂,现在很不安全。”
我想了想,扶着额头呻吟了一声:“不,你们在猎庄等着我。我要对这里的文件做一下安全处理,马上过来和你们汇合。”
我说:“然后我们去沙隆,亚尔弗莱如果还活着,那么他就只能在沙隆。”
晚上十点,沙隆的街上有昏暗的路灯。
我下了车,戴上帽子,右手兜在口袋里,只有摸到枪的时候我才感觉心安。
克罗索牵着恩斯特的衣角,安安静静地一句话也不说,我让他们在楼下等着,小心地摸上漆黑的楼梯。
掏出钥匙,打开332房间的门,屋里一股发了霉的味道,我摸了摸门口的柜子,顶上一层厚厚的灰。拧亮战术手电,我照了照地板——积灰上有明显的脚印,于是我心里大概明白了现在的情况。
屋里没人,电筒照过去,镜子前面有一堆用过的纱布,血迹弄得到处都是。
我捏起来闻了闻,腥气还在。
长出了口气,我将手电对着窗外晃了一个圆圈。
过了一会儿,他们上来了,我打开门,点亮柜子上的煤气灯。
我对恩斯特说:“这里是安全的,我们今晚留在这里。”我向他指了指桌面明目张胆地放着的染血的剪刀。
恩斯特问:“亚尔弗莱呢?”
我把带血的纱布团起来扔掉,“自己能处理伤口,估计伤得不重。”
“人也还能动,应该是去收拾烂摊子去了。”
莱斯特夫人依然端庄地站在原地,但是脸色的惨白却遮都遮不住。
我对她说:“夫人,我向您保证,亚尔弗莱现在至少是活着的。”
茶几上,一张便签纸压在一匣子弹下面,我抽出来递给莱斯特夫人。
她看了一眼亚尔弗莱的字迹,点点头:“我知道。”
“但是无论他们多大了,我还是要为他们担心。”
我看了看便签纸,说:“明天我去和他们联系。”
恩斯特说:“用不着,‘狮鹫’肯定已经到场了。”
他的眼睛里有隐秘闪烁的色彩,瞥了我一眼,他说:“你是去专门找亚尔弗莱的,是为了什么呢?”
我不为所动地把便条纸递给恩斯特,“因为我担心奥尔良的通讯记录,还有正在进行的任务。”
恩斯特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
我说:“莱斯特夫人也和我一块儿去,亚尔弗莱可能需要人照顾。”
恩斯特只是淡淡地,他说:“我就不去了,我要去布置下一次暗袭的线人。”
我说:“也好。”
恩斯特忽然凑上来,眨了眨眼睛,手指撇过我的下眼睑,“啧啧……”
“怎么了?”
“我忽然发现,你的黑眼圈就没有消过诶。”
“正常了……”我痛苦的呻吟了一声:“你怎么还能管到这个……”
“可是你变丑了,”他一脸痛惜地说,“在这样下去会让我觉得很丢脸的。”
我翻了个白眼,他假装没看见,转过身去整理东西,片刻后他又忽然说:“这次事情完了,我们一起回里昂的猎庄上休息一两天吧。”
我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我说:“……好啊。”
然而,六个星期之后,恩斯特顺利完成了一场新的暗杀,回到里昂,我则在北部的敦刻尔克下了车,登上了夜间前往阿姆斯特丹的海船。
他在我前一天离开沙隆,临走之前他问我:“你不是要存心欺骗我的,也不是要离开我了,是吗?”
我刚要辩解,他就按住了我的嘴,笑了一下他说:“开玩笑的……我相信你。”
“你现在爱着的人是我,是不是?”
不等我回答,他迅速转身,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恩斯特,也有真正逃跑的时候。
我看着夜间的海面,风平浪静,天幕是宁静的深蓝,海面是纯净的黑。
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曾经的那次海上流亡。恩斯特小脸刷白,靠在我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海浪在舷窗外发出恐怖的怒号,我们漂离航线越来越远,淡水一天天耗尽,生的希望被死的气息掩埋。
那时候,我们身边只有彼此,一同面对着黑色的死亡,我向他承诺要一起勇敢地活下去,只是从来不曾打算一生陪伴他。
真的,从来不曾。
对此,他的心里是否早已看清?
也许有一天,他要杀了我我也不能拒绝吧。
六星期前的那天,亚尔弗莱一见到我就冷笑,“懦夫有很多,没见过你这么彻底的。”
我面无表情,“我也这么认为。”
他说:“存在的事实永远存在,不是你看不见就会消失的。”
“我只是选择不去看,”然后我观察着他依旧冷冰冰的表情,奇怪道,“你不觉得在这件事情上你太过急切了吗?”
亚尔弗莱淡淡道:“因为他是我哥。”
我猛地笑出声来:“你哥?你现在承认他是你哥了?”
他不反驳,只是看着我的脸,加重了语气说:“同母异父的哥哥。”
我僵住,立即挥挥手阻止他说下去,“到此为止。”他讽刺地一笑。
我转身,他的声音还在我身后,他说:“也许你骗得了别人,但是我知道你是怎么打算的……你比他还狠,他隐瞒事实,你干脆对事实视而不见。你以为你能维持假象一直到圆满地完成你的计划吗?”
我回头,不以为然道:“你错了,我可没有什么计划。”
他说:“没有计划,但是有一个心愿。”
“可惜,你都还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你呢……说不定,他在乎的只是隐瞒他的身份?”
我冷不防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你说什么?!”
他说:“我什么都没说。”
“你不相信我,我说什么也没用。”
“你尽可以继续隐忍……当你什么都没有听到。”
我握紧了拳头,恶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我相信,这个人是一枚定时炸弹,他挑拨我是有目的的。
我说,“总有一天我会知道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纵使我不断地提醒自己,亚尔弗莱的话就是要打乱我的步伐,全是胡说,毫无依据毫无依据毫无依据……
可是我还是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
“……你都还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你呢……”
“……说不定,他在乎的只是隐瞒他的身份?……”
我的思绪乱了,我以为我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只要结束这场战争——我却独独忘了,我最在乎的,是他的感情。
我本来是可以淡定的,可是一旦我怀疑,我就从此坐立不安。
我开始忍不住去查探三十六年前的事情,那几个星期,我感觉恩斯特也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只是他什么也没说。
直到最近的那一天午后,莱斯特夫人偶然和我谈起了过去的事情。
她将小王子在床上安置好,盖上毯子,我静静地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那天真的睡颜,不知怎么的,就叹了一口气。我伸手摸了摸床头的百合。
“多米尼克少爷似乎很喜欢百合?”
我惊了一下,收回了乱飘的思绪,“大概吧,莱斯特夫人也是?”
她温和地笑了一下:“那是因为夫人热爱百合。”
我想了想:“阿瑟安妮雅……夫人?”
莱斯特夫人微笑着说:“是约德尔夫人。”
“阿瑟安妮雅小姐是百合花的精灵,她从十八岁开始就应该冠上三头百合的银冠了。她既是约德尔家的公主,也是约德尔家的王后。”
看着我一脸茫然的表情,莱斯特夫人淡然地笑了一下,“都是命运的关系,您不必将我的话放在心上,这都是上帝在考验我们。”
她说:“都过去了,孩子们如今也都长大了。”
我说:“可是亚尔弗莱和阿德里安……”
莱斯特夫人说:“不,孩子们之间深爱着彼此。既使是现在。”
“亚尔弗莱少爷比谁都爱他的哥哥。”
“因为阿瑟安妮雅小姐去世得早,他开始懂事的时候不亲近任何人,除了阿德里安少爷。”
“小时候的亚尔弗莱少爷最忌讳的人就是波拉玫朵小姐和恩斯特少爷。”
说着说着夫人似乎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贯庄重矜持的脸上也荡漾起了一道道笑纹。
“小少爷咬过人的。”
我摸了摸下巴,干咳一声,恩斯特的话,嗯,很正常……但是——
“波拉玫朵小姐也?”
“是啊,”莱斯特夫人点点头,“阿德里安少爷小时候只对小姐一个人笑过,小姐也从来不和其他的男孩子说话,小少爷可能有些嫉妒吧……”说完她又忍不住笑起来,回头看了看卧室里的小王子。
我心里的不安和怀疑却越来越重:“那么后来……波拉玫朵小姐的事情是与阿德里安有关吗,我听到外界的传言说……王妃死于产后抑郁症?”
莱斯特夫人的表情随即变得复杂起来。
她走过去关上了卧室的门。
她说:“是的。”
“是阿德里安少爷将小姐送到了丹麦,那时候少爷已经在军部里了。”
我呆了呆,“为了……国家的利益?”
莱斯特夫人摇摇头:“虽然大少爷是这么说的,可是我不相信,我知道,是因为他们的姐弟关系,阿德里安少爷无法面对他的姐姐。”
她说着说着,忽然用丝巾捂住了脸,哽咽起来:“哦,上帝,这真是一个诅咒,太让人痛苦了……”
她端端整整地擦掉眼泪,说,“这一定是神要惩罚彼此太过相爱,而超过了爱上帝。”
“要知道,其实阿瑟安妮雅小姐和约德尔伯爵也是姐弟。”
恩斯特离开之后,我忽然感觉到令人可怖的虚空。
躺在地板上,烟灰磕得到处都是。
房间里寂静得听到自己心脏在寂寞地轰响。
头脑里挥之不去的是那些纷繁的画面,要是我不去知道就好了……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
可怕,很可怕。
原来真正可怕的事情不是他的过去与我牵扯,而是他的世界与我无关。
三十六年前的柏林,约德尔家的继承人迎娶了魏玛王室的一位公爵小姐,就是后来玫的母亲。同年,弗里德里希家名动全城的阿瑟安妮雅小姐在订婚宴上当众撕毁婚约书,次日失踪。
而更早的时候,柏林——波茨坦的上流圈子里就有流言:
阿瑟安妮雅小姐的母亲,以头脑和手腕著称的帕布莉卡夫人,也是前一辈的第一美人——是在嫁入弗里德里希家不到七个月生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