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鱼和橄榄树----控而已
  发于:2009年0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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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元说:“只有病生诊断,别的都少了。”
商周在那个时候进来了,说家属承认这个小姑娘的婚育史了。这个姑娘在上个月刚生了一个婴儿,生完孩子以后不久,就开始走不动了。因为她还那么小,所以父母千方百计地隐瞒病史,怕被人知道女儿不光彩的过去,怕这些记录在病历中,影响她的将来。
但是人要是死了,又谈何将来呢?
那位内科主任在最后对宋元他们说的话就是:“诊断出来了,病不一定可以治好,但是,围生期心肌病和其他心肌病的预后是不一样的,假如不知道这一点,可能会轻易放弃治疗。商周,宋元,不知道不是一个实习生的错,谁也不能在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这么多。但是没有责任感就是错误的。不学习,就是没有责任感。因为你知道得多一些,病人存活的机率就大一些。要知道,我们是在和人命打交道。”
那段难得地没有结巴的话,让宋元的脸皮有些发刺。

橄榄树·十

商周写完抢救记录之后,和宋元一起在实习生休息室看了两遍体格检查录像,看完后,他们互相做模特儿,各自练习了几遍。并且用自己的回忆纠正了对方不少细节上的错误。到了晚上接近九点时,商周已经可以在四十分钟内完成一套体格检查了。
“不赖。”宋元夸奖着他,穿上衣服。
商周去收拾了那台小电视和录像机,锁到赵春霞交待过的那个柜子里。
宋元把鞋穿好,抬起头,看见商周在柜子旁站着看他。
那时,他忽然觉得时光有些凝滞。
在商周就要走到他面前时,宋元的手机响了。手机在白大褂的口袋里,白大褂搭在商周身旁的椅子上,于是商周掏出了宋元的手机,交给他。
手机上显示的来电是“张咸右”。
宋元有点惊讶地接了电话:“喂,张师兄您好。”
商周听到这句话时,一直盯着宋元。
“嗯,有。”宋元应着,“好,那一会儿我送过去给您。嗯,好,回见。”
宋元切了电话,正想对商周说什么,商周说:“一块儿吃饭?”
宋元看了看手表,已经九点了,虽饿得够呛,但答应张咸右马上送过去,如果吃饭的话,怕耽误时间,于是说:“你先吃吧,我得先去找个人。”
商周看着他说:“这么急?”
宋元答了句嗯。
张咸右找宋元借的东西是宋元登山用的那套装备。乔信在前年拉了联通的赞助,办了一次校园定向之后,最近两年乐此不疲。每年都会办一次所谓的“户外运动挑战赛”。模拟户外寻物,把报名者分成十几个小组,背着沉重的装备按照指示留言去各处过关卡、找东西,直到搜集齐了必要的东西才能返回营地,搭帐篷,整理装备——所谓的胜利者,就是能顺利通过关卡搜集到指定的东西,并最先返回营地把帐篷搭起来的那支队伍。
由于拉的赞助都是大手笔,第一名的队伍能拿到不少奖金,优秀个人可以得到手机或电脑,所以参加这个比赛的人年年在增加,以至于今年报名人数超出预想,没有借到足够的装备,于是乔信和张咸右只好找认识的有装备的人借。宋元就是其中之一。
去年师兄们有问宋元愿不愿意参加,宋元以太忙没空推脱了。
户外其实大多数时候还是团队的,宋元这种孤胆闯天涯的人很少。然而在宋元看来,所谓的团队,不是会拖自己后腿,就是会被自己拖后腿,一旦牵扯上利益或需要分个高下,就会生出种种奇怪的心思。于是他从很早就摒弃了这个概念。邓伟说他不合群,也就是这个意思。
偶然碰见的人,在转角说声byebye就可以了无干系,但约定了同去同回,也就有了责任。
有时候并不是光有责任感就够了。
没有能力,怎么负责任?
宋元心想恐怕自己还是不适合当医生吧。不管对妞儿来说,对病人来说,对哥们儿来说,他都是烂得不能再烂的人了吧。
假如世界不是用来改变的,那么摇滚是用来干什么的,假如人生不是用来拯救的,医生又是用来干什么的?
高三的那年暑假,商周寄来了琴真的照片,宋元只看了一眼,就撕了。
从那时起,他就没有回过故乡。
他曾以为,在他有足够能力的时候,他会回去。
然而如今,他对这个想法已经产生了怀疑。
在过去的几年中,他只学会了一个词。无能为力。
宋元把装备背到505楼下时,张咸右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向宋元打了声招呼。这位看起来不大好相处,长得像个混血儿的师兄其实人挺好的。
“张师兄。”
“麻烦你了。”张咸右接过装备,说,“下礼拜赛完了还你。”
“不急。”宋元礼节性地问,“乔师兄呢?”
那位和张咸右关系很好的乔师兄,应该才是这种活动的发动者。
“值夜班。”
“那挺辛苦的,还办活动。”宋元寒暄着,“师兄们应该已经定科了吧?”
七年制的最后两年是研究生阶段,有专门的导师和科室。
“嗯。他现在就在他们科值班。”
张咸右问宋元要不要去他们屋坐会儿,宋元说不用了,他要去吃饭。
“这么晚了还没吃吗?”
“嗯。师兄,回见。”
张咸右说谢谢了。宋元说不客气。
宋元沿着校道往校门口走的时候,偶然看见了路灯旁几株木兰枝头上结满了花芽。
风吹来,有些冷。原来真的是花信风。
宋元想,昨晚的自己一定是醉了。
商周也一定是醉了。
但有什么不好呢?假如不是醉了,假如不是会忘记,现在还真不知该怎么办好。
这和小时候一起闹着玩儿打手枪不一样了。他们已经是大人了。
只是。宋元在风中点起了一支烟,只是,不管是不是醉了,共犯记不起的话,难免有些寂寞。
出校门打算去对面吃炒面的宋元在校门口和一对男女擦肩而过。他的香烟碰到了男士的衣角,回头想道个歉,就看见那位男士也回头来看他。
不知是不是碰撞导致的,宋元的香烟掉在了地上。
朱美没有注意到商周回了个头,继续和他并肩走着。回了头的商周,很快也转过脸,和那个妞儿一起走了。
他们身高差真多,有三十公分了吧。
那个妞儿和自己走一块儿时,难道也是这样?
原来所谓待斩的新妞儿是这一位。
宋元掏出手机,打电话给邓伟。
听到那声熟悉的“靠”时,宋元笑了出来。
“出来。陪爷喝酒去。”

橄榄树·十一

千杯不醉的宋痞子醉了。红的,白的,黄的,那个店有的酒全被他喝了。喝到后来,邓伟按住他的手,说:“别喝了。”
“没事儿,爷请客。”宋元挪开邓伟的手,将杯中无色有味的酒一口吞了。
“出什么事儿了?”邓伟皱眉看着自斟自饮的宋元。
宋痞子不是会借酒浇愁的人,要是郁闷坏了,他大概会一声不吭拔腿就走,消失一段时间,回来就恢复正常了。能郁闷到他的事儿也不多,顶多就是考试。
他会借酒浇愁,说明他现在不能走。
“没事儿,爷快活。”宋元举杯,对杯中空无一滴的邓伟说,“干。”
“谁跟你干。”邓伟把酒杯从他嘴边拨开,泼了一地,“别喝了,再喝该死人了。”
宋元放下酒杯,怔怔地看着邓伟。
“说吧,怎么了?”邓伟叹口气。
宋元垂下头,说:“邓伟,人儿要都像你,该多好。”
哥们儿就是哥们儿,没有约定,没有束缚,需要的时候会来,不需要的时候不会在眼前。偶尔会想起,却干扰不到各自生活。
如果这样才是哥们儿的话,商周算是什么?
不管需要不需要,永远不会遗弃他的哥们儿?
他从前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是在心中,偶尔,会自私地觉得这样也很不错。
那么,假如真的有一天,商周不在身边了呢?
宋元的话让邓伟很不自在,喝道:“抽嘛风呢?”
“邓伟,你要是死了,我一定会很伤心。”宋元看着空空的白酒瓶子,说。
“咒我?”邓伟越发不自在了。
“但我一定不会想忘记你。”
如果只是哥们儿的话,怎么会有那种试图忘记的疼痛呢?
那种疼痛,到底是什么时候产生的?
只要想一想,就会胸口发紧。
如果不去想,就会忐忑不安。
听见了不去想象,还可以当作玩笑过去;看见了就算不去想象,也开始无端烦躁。
邓伟扶着烂醉的宋元往学校里走时,问他:“你是不是真心喜欢上哪个妞儿啦?”
宋元应了声嗯。
邓伟说:“报应啦?人儿不要你?”
宋元应了声嗯。
邓伟说:“宋元,如果你不要约定,你就没办法绑住任何人,就算有时候你终于想绑了。”
宋元靠在邓伟身上,嘻嘻笑道:“伟哥,你什么时候学了哲学?”
“跟你说真心话呢,好心当成驴肝肺。”
“邓伟,你说我这样能当医生吗?”宋元抬头看着那几株发了芽的光秃秃的木兰树。
“怎么不能了?医院里多的是你这种渣滓。”
“可是邓伟,我不想做渣滓过一辈子。”
邓伟停下脚步,看着宋元。
宋元苦笑了一下。
邓伟说:“痞子,你想多了。跟一般人一样,就可以了。”
宋元说:“是吗?”
邓伟拍拍他的肩,说:“合群一点儿。谁活着不是在同流合污?”
宋元笑道:“你这是玩摇滚的吗?”
“摇滚不过是音乐。医生不过是职业。你想多了。”
在主校道接近拐弯儿的时候,宋元开始呕吐。扶着深深刻着“攀登”两个字的石碑,在神圣医学院的记号下,吐得一片狼藉。
他怎样才能避免成为渣滓呢?
年少的时候,他曾经深深地崇拜着那样的师父,那样的科本。师父曾经对他说,所谓的人世,所谓的社会,不过就是在肮脏大人的手中被越揉越黑的东西,杀了许多人的恶人成为了万人景仰的救世主,没有能力的良善之辈只能坐以待毙;本来应该伸张正义的警察和匪人勾结,欺压一方,本来应该被制裁的恶人,只要有权,只要有钱,就可以逍遥法外;有人会因为贫穷看不起病而夭折,有人却可以富有到让宠物活到天年,医院里的机器宁愿生锈,也不愿给没有钱的人使用。
那时的他觉得假如把这样的愤怒呐喊出来,觉得应该让人听见,觉得应该有人可以醒悟。觉得等到自己长大了,一定有能力改变这样的世界。
这样说着的师父,为什么只是沉溺在毒品当中,为什么还会去计较一张唱片,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为什么到最后,那样不负责任地死去了?
而所谓从容燃烧的科本,不过只是个抑郁症患者。不过只是个病人。
自己都生病了,如何去拯救他人?
曾经多么痛恨“肮脏”这两个字的自己,不知弄脏了多少女孩子的心,把自己也弄得狼狈不堪。
曾经以为哪怕是力量再微薄,哪怕无力改变世界,学了医的他,至少可以挽救琴真。
世界不是用来改变的,人生不是用来拯救的。
他一直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只知道,世界需要改变,人生需要拯救,而他无力做到罢了。
商周,假如不是为了拯救我,你为什么一直不离开?
身旁递过一张手帕,宋元接过来,擦着唇角。
邓伟这厮,竟然还用手帕么?
宋元抬头,就看见洁白的路灯下,商周站在他身边,有些无奈地看着他。
邓伟站在稍远的地方。
商周搀扶着宋元,三人开始往回走。
邓伟问:“你怎么也出来了?”
商周说:“随便走走。”
早春的小雨飘了下来,春天的雨,真冷。
“我说了是倒春寒吧?”宋元说。
“随你高兴。”商周说。

橄榄树·十二

宋元当然不能走。他还得给商周做模特儿。周一时他们顺利地通过了赵主治的审核,但却没有迎来所谓的评估团。那些个弄得人心大乱的评估专家们,在风景如画的校园中走了一遭,去美女如云的饭馆里吃了顿饭,欣赏了一场充满青春活力的同学们举办的晚会,在地灵人杰的武汉市游玩了数日,留下对兄弟院校的高度好评,人手揣几份精美礼品回去了。
邓伟说我就知道会这样。
宋元说妈的,这跟临阵擦枪,擦噌亮,冒水了,不让插进去似的。
邓伟说你他妈不能用点儿纯洁的形容。
从内科彻底出科那个周五考了一场出科考试。所有在大内科实习的学生都在二系的三大考。考完试宋元走出教室时,看见那妞儿站在教室外落地钟旁等人。看见了宋元,转个头当作没看见。
宋元回到寝室,打了一会儿拳,打得张湘竹心惊肉跳。打完后不知给谁打了给电话,说:“张师兄,装备用完了么?”
“嗯,我今天晚上就要用。”
“去神农架。”
张湘竹看着宋元开始收拾行李,知道他又要闯天涯了,问:“你的装备不借人了吗?”
“用完了,我这就去拿。”
“去神农架两天赶得赢?”张湘竹问。
“不知道。”
“实习旷班会记过啊。”张湘竹劝阻着宋元。
“几批学生入科时间都不一样,老师没那么好记性。”宋元收拾了几件贴身穿的衣服,换上冲锋衣和速干的裤子。
“这么晚了,你怎么去呀?”张湘竹再度试图劝阻,心想要是邓伟回来了,没准儿能劝下他。
“上回查过路线,今晚先去宜昌住一宿,明早再去神农架。”
“哪能那么巧就有去宜昌的火车?”
宋元收拾了一个小包,说:“坐汽车去,八点还有车。”
张湘竹知道宋元说的神农架不是风景区,而是指无人区。那是一条专业三级左右的穿越路线,他一个人去,危险性太大了。张湘竹悄悄到阳台上给邓伟打了个电话,但那厮没接。
于是张湘竹只能眼睁睁看着宋元提着他的登山杖和行李出门。出门前朝张湘竹说了声:“虎子,哥走了。”
张湘竹说:“你要注意安全啊。”
那时痞子回眸一笑,说:“放心,哥命硬。”
在内科出科考完的那天晚上,邓伟他们乐队受邀去武大参演,唱完了以后武大乐队的哥们儿请喝酒。商周如同往常一样,喝得不多。武大的哥们儿问你们怎么又换主唱了?上回那个那么好的上哪儿去了?
当着现任主唱议论这个话题有点儿缺德,商周只是说那是个临时的,他没空。
武大的哥们儿就说他要有空我们都想挖他呢。
商周说没门儿。
说的时候有点儿火药味。
没怎么见过商周这么失控的邓伟心里犯了嘀咕。那位新的主唱悄悄问邓伟,队长是不是特中意上次礼堂唱歌那个?
邓伟叹气说:岂止中意。
见现任主唱有点儿失落,邓伟拍拍他的背说:那人不是一般人啊,你别沮丧了。
邓伟回到屋里才发现张湘竹给他打了电话。刚才在喝酒那地儿太吵,没听见。于是他去了痞子他们屋,没见张湘竹。朱哲在玩游戏。
“二虎子呢?”
“洗澡呢。”
邓伟去厕所敲门,问张湘竹找他什么事儿。
张湘竹在厕所里喊道:“痞子又走了!”
邓伟寻思着上周见他那样应该是到极限了,所以也不奇怪。
“上哪儿去了?”
“神农架。”
“靠!”邓伟咋舌。冲回寝室就拿手机。商周在收拾乐器,见他手忙脚乱的样子,停手看了他一眼。
“痞子这厮,一个人去神农架了。”邓伟一边拨宋元的电话一边说,“这会儿雪估摸都没消,他真是去找死了。”
以往宋元也不至于这么玩命,去的地点也不过是一般的旅游胜地,至少危险性没有这么大。
在邓伟的那句话之后,商周忽然地把他的Les Paul往床上一丢,琴弦发出一阵悲鸣。被一向爱那把吉他如命的商周此举吓到的邓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商周点了根烟,看着邓伟打电话。邓伟半晌才把手机拿离耳边,说:“关机了。”
商周丢下烟,就出门了。邓伟跟着他出去,发现他走进宋元他们屋,问张湘竹宋元什么时候走的,说了什么。
二虎子老老实实地说:“他说要去找一个叫张师兄的人拿装备,然后坐火车去宜昌,明天早上去神农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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