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就是不想做,他恨不能立时站起身来离开。白玉堂的头又疼了起来,不禁皱眉抬起手来抵了抵额头。
“你怎么了?”顾星霜的声音里听的出关切。白玉堂摇头不语,提壶自斟。顾星霜按住他的手道:“头痛就别喝了。”白玉堂抬头看了看她,淡然道:“你叫我陪你喝酒,我怎能不喝?”说罢再举起杯来,昂头一饮而尽。顾星霜语塞,回头把目光转向一边,半晌,说道:“你这哪里是在陪我喝酒……”无心之言,在白玉堂此刻的耳中听来,却是格外的刺耳。
心中一阵气苦,让白玉堂脱口而出冷言道:“不是陪你又是陪哪一个?”说着,又斟满一杯,仍是一饮而尽。
“天琊……”顾星霜皱眉道,“你别这样。”
白玉堂仍是不言,他实在不知道此时还能说些什么,只径自默默再将酒盏倒满,拿起来向着顾星霜放在桌上的杯子轻轻一碰,便向唇边送去。顾星霜再次按住了他的手,说道:“你想喝酒我不拦着你,但是你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吃过一口东西……还是先吃点什么吧。”说罢提起箸来,扫了一圈桌上的菜肴,又放了下来。拿起调羹,从桌子中间的汤盆中舀了半碗热汤,递在白玉堂的面前。
白玉堂垂首半晌,接了过来,却不动筷子,只将碗放在桌边,却开口问道:“星霜,你曾给我讲过我们初次相遇的情形,现在我想再听你讲一次。”说着他抬眼仔细的看向顾星霜,“可以么?”
这个目光让顾星霜不寒而栗,她不由得想起了白玉堂服下囚魂之后初次醒来的那一天,也曾以这样的目光注视自己。那目光并不犀利,只是很空荡,却好似能够无声无息的穿透自己的身体。“天琊,”顾星霜有些心慌,她倔强的竭力压制着自己眼中的闪躲,只答道:“我们怎样遇见也好,你只需要知道我是真的关心你就够了。”
真的关心我?白玉堂禁不住无奈苦笑,说道:“你把我右翼下五十几个弟兄押进死牢,却让我坐在这里陪你喝酒。”
“天琊……”顾星霜的话说不下去。白玉堂今天的神情让她感到很奇怪,她的印象里从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过去相处的六个月时间以来,顾星霜对他若即若离、似亲实疏的态度其实早已习惯。他一向宁可去和余暮秋喝酒,去找顾明轩听他讲那些枯燥无味的医书,抑或是干脆去和他右翼旗下的教众呆在一起,教导他们武功,自掏腰包请他们喝酒吃饭,也不会如今天这般痛快的答应与自己坐在这里花前月下的对饮。
顾星霜是一个冰雪聪明的人,她不是不明白白玉堂始终不相信她。但作为一个女人,一个面对着自己深爱之人的女人的时候,她不得不强迫自己被一些虚无飘渺的假象蒙蔽住双眼,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感受到一点欣慰或说是,幸福。但是今次不同……
白玉堂虽然失去记忆,但从来没有放弃过他自己。可是现在他似乎已经不在乎了……一个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人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顾星霜甚至觉得他在自暴自弃,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他是否知道了什么?
顾星霜正欲开口说话,此时却听得院门口“哐啷啷”几声大响动。两人一齐转头望去,见是一队伺候服侍的小厮和侍女从小径经过走向后厨,当中一个小厮绊倒在地,食盒散落了一地。白玉堂知道顾长天和分坛主以及各旗主都在偏厅用晚饭,此时时辰不早,仆役们已在收拾残局、清洁打扫,是以并不以为意。只回过头去,呆呆望向顾星霜背后的花坛。
待到仆役们收拾停当散尽,两人相觑而坐,一时之间,后园中静的尴尬。
“……我回房去换件衣服。”顾星霜似是不愉,站起身来拂袖而去。白玉堂无心无力去管她,由她自去,自己仍是提壶斟酒。
顾星霜的身影在小径尽头隐去,并没有回房,却转了个弯,来到厨后的矮墙边。适才打翻食盒的那名小厮此时正等候在那里,见顾星霜走了过来,迅速的行了一礼。顾星霜向他一摆手,急问道:“什么事?”那人凑前一步,压低声音向她秉道:“少教主,顾先生刚才出去了。”
虽然早在意料之中,否则也不会派人盯住他。但是闻听此言,顾星霜仍是柳眉一颦——
这是近几日来的第五次了。哥哥,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少教主……按您的吩咐,已经有人跟了顾先生去,沿路会留下记号,您看……?”那小厮邀功心切,见她迟迟不语,不禁自有些沉不住气。
沉吟了一刻,顾星霜脸上的温度骤然下降。她点了点头,动作虽然不大,但是十分沉重,仿佛需要做出一个郑重的抉择。不过此时除了顾明轩之外,自然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所抉择的究竟是什么。
“去告诉余暮秋,让他暗中打点起他们十二旗的好手。不管顾明轩去见什么人,一并给我带回来。一个也不许死,但是一个也不许放走!”顾星霜冷冷的下令道。
……
人到底是在什么境况之下会变的如此怯懦?灯下,阑珊一抹独影,手里捏着一张薄薄的字纸。展昭只觉自己此生从不曾这般无力过,他甚至觉的这已经不是他自己。
转眼又是三日过去。为了等那个人,不是宁愿放下一切疑惑,乖乖听一个素不相识之人的吩咐住在这里养伤?然而那人来了又走了,自己却为何连追出去问一句话的勇气也没有?
勿牵勿念,就此别过……玉堂.
玉堂怕的是什么?躲的是什么?展昭想不明白。
但让他更加不明白的是:他自己又在期待什么?相信什么?逃避什么?
当日白玉堂为展昭包下的是这马家客栈二楼的整整一层上好房间,现下夜已渐深,他派来伺候展昭的小厮此时想来已在隔壁房里歇下了。
客房里摆着一面一人高的大铜镜,铜镜里隐约映出一个白色的身影。镜中人的目光凝视着前方,似是在看着自己,似又不是,有几分迷离,但没有犹疑。良久,镜外之人禁不住抬起一只手来缓缓向镜子中伸去,却在触碰到那冰冷的镜面之前的一瞬间停了下来,回手到自己的胸前缓缓的理了理白色华服的衣领。
穿起来,略有一点宽大。
展昭转过身来,将自己的目光从镜面上挪开,心道:“不必再等下去了,玉堂不会再回来这里,他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烛光跃动,烛影凌乱,展昭右手轻轻一送,将那张薄纸递在火苗之上。那字条在他手上轻轻一跳,便在火光之中舒展开来,化作了一线轻烟。
与玉堂失散在三涧山那日起,昏迷中被俘、得知玉堂的“死讯”、追截巫神教的杀手失败、假扮皇上与玉堂再相见、为他所伤又为他所救,直到这里。从始至终都在被人牵着鼻子走,没有掌握到半分的主动。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隐情。玉堂的记忆定是当日为救自己,在激流中重伤才失去的。玉堂秉性太重情义,想来必是失去记忆之后受邪教之人的迷惑,才会有今天的局面。不管其中前事因由如何,却不可坐视他一人孤军奋战。自己的身体未曾痊愈,这一点他心里清楚,他也不会再拿玉堂拼了命为他保住的这条性命去儿戏。但至少现在他必须离开这里,才有可能脱离开这被动的局面。
左手提起一个简单的包裹,右手却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长年与剑相伴的习惯,此时让展昭感到手中空的慌。青峰不在了,如今画影也不在了。
青峰是师傅的遗赠,与师妹的紫霞剑乃是一对。师傅终究是想要成全他们二人,只可惜青峰遗落在三涧山悬崖的山壁上,而紫霞想必好好的置于京中庞太师府里,如他两人一般,身在同朝,心已天各一方。
想起师妹,展昭不由得又再担心起圣上来。只不知他们现在是否平安,是否当真避过了这一劫?
至于画影……应是玉堂带走了吧?那样最好。只是这半年来展昭隐姓埋名、孤身一人走南访北查探案情,唯有画影与他朝夕相伴。此时忽然不见,倒叫他心里空荡荡的很是不好受。
想到这里,展昭还是忍不住自嘲的淡淡一笑,转念一想,从怀中抽出那根玉笛拿在了右手中——剑也好,笛也好,大到国仇家恨也好,小到衣食住行也好,自己的每一个角落早已留满了那人的痕迹。
既然逃避不掉,不如坦然面对。
阴湿的地牢中,满眼望去只有黝黑的玄铁。四壁、牢房、刑具、槛栏,一干用度物品,全部是黑铁制成,摸上去冰冷湿腻。偶有几堆冒着黑烟的柴堆燃着,烘不掉地牢中逼人的湿气。
一个脚步声由远而近,走的不快。大牢门口的两个当差狱卒见了来人,相视犹豫了一下,俯身行礼。那人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进了狱中。徐州分坛的死牢并不大,只有十数间牢房,长年未曾关押过什么人,地上所铺的稻草已经腐烂,阵阵发出潮湿的腐臭气味。白玉堂沉着脸,一路向牢底走去。
大狱的最深处有两间很大的牢房用来关押教中的重犯死囚,如今这两间牢房中却密密麻麻挤满了人。白玉堂远远看的清楚,加紧脚步走上前去。一股扑鼻而来混着血腥的怪异气味让他心里一沉,紧皱起眉头。
“统领?”
一个靠着牢房门边蹲坐的教众先发现了白玉堂,不禁惊喜,脱口而出呼唤道。两边牢中数十人本来均已或躺或卧,昏昏欲睡,听得这一声呼唤纷纷睁开眼睛望过来,见果然是白玉堂无错,不由得散开一阵低低的人群骚动,都向牢门边聚了过来。
“你们……”白玉堂只说了两字,便说不下去。
牢中的人群让开一条道路,白玉堂抬眼看去,见是吴剑在一个年轻教徒的搀扶之下走到了牢房的槛栏边。白玉堂吃了一惊——吴剑全身上下血迹斑斑,显是刑伤所致。白玉堂来到巫神教之前他曾身居右翼统领,功力在所有旗主之中首屈一指,如今从墙边到铁槛边这短短几步路,竟是步履艰难。“吴旗主,你怎么……”
“天琊!你怎么能来这里?”不等白玉堂说完,吴剑打断他的话,并匆忙向他身后望去,见并无其他人跟来,略松了一口气。自白玉堂坐上了右翼统领的位子以来,吴剑始终事事踞礼例行,从不曾直呼他的名字,此时却顾不上这许多,又向他急道:“你进来的时候没有人拦阻么?”
“没有。”白玉堂被他一句话问懵,不解其意,只道:“吴旗主,究竟怎么回事?”前日顾长天说过如今教中有大事,右翼此次任务失败之事搁置一旁,相关人等暂时收押,一切等大事了结之后再议。如今怎么又对吴剑动了这样大刑?
吴剑见他一副万事不知的样子,立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自古诸事一旦挨上了一个“情”字,就再也难说的清楚道的明白。顾星霜、天琊、顾长天、顾明轩、余暮秋、还有另一个始终不知是什么身份的人,这六个人之间的互相猜忌、互相牵制、互相隐瞒的整个事情到此时为止,吴剑是第一个把这一切完全看明白了的人。只是今时今日他的身份地位,加之这六个人之间的关系,有些话他实在不便明言,或者说他也不应当明言。
他心里上下转念的当口,白玉堂环顾两个牢房中,却没有发现余暮秋的身影。
“吴旗主,余大哥呢?他没有跟你们在一起?”白玉堂问道,一股莫名的不详预感在他心里升起。
不等吴剑回答,一旁搀扶着吴剑站立的那个年轻教徒此时冷笑了一声,说道:“你倒想的起问他怎么没有和我们关在一起,怎么就不想想为什么你自己为什么不和我们关在一起?”
白玉堂心头一窒。为什么?整个教中有谁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白玉堂一向傲骨,一直以来只此事是他最大的心病,他也无一天不在尽力摆脱顾星霜硬搬在他头上的裙带关系。可此情此境之下这人一句实话,他无言以对。
“放肆!”吴剑转头向那人怒斥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和统领说话?”
“吴大哥!”那人不忿道,“到现在你还护着他?任务成功,功勋都是他的,现在失败了,我们要坐牢要赔命,他一个人安然无恙的继续做他的统领!”说着,向白玉堂怒目望去,咬牙道:“横竖都是难逃一死,如今我没什么不敢说的。他算是个什么东西?又有什么本事了?不过是少教主的一个……”
“啪”的一声,吴剑抡起左臂,重重一个耳光甩在那人的脸上,将那人打的一个趔斜。那人捂着脸颊,仍道:“吴大哥,你打我没关系。但我还是得把话说完!”说着他向两边牢里的人群扫视一圈,说道:“不知道你们怎么想,但是我王烈从来没有服过他是我们的右翼统领,在我心里只有吴大哥才配做我们的统领,不是这种靠女人才能过活的小白脸!”
吴剑厉声喝道:“住口!”
白玉堂站在老门外听着这一番话,心中一阵的气苦,只是此时他实在无法解释。牢中有一多半是吴剑现在十六旗的手下,加之之前吴剑曾统领整个右翼七年之久,起初右翼众人本来不服他天琊的就数不胜数,又何况是在如今这个情势之下?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此时牢中众人却无人应和王烈的话,一时间却静寂了下来。各人似是均有想法,也均有难言之隐。
吴剑回头看了看众人,点头向王烈道:“天琊的武功在我之上,他做右翼统领是按照神教的教规比武得来,由教主亲封,没有半点掺杂。你们就算不敬他,难道也不敬教主?不敬教规?不敬我们的祖宗家法了么?”
王烈闻听此言,也没了言语,只是显然心中不平,也顾不上管吴剑身体如何,愤愤回头自到墙角里面赌气坐下。
吴剑看了他一眼,向众人道:“你们也不要挤在这里,都回去坐下。”
众人神情不一,各有心事,也都不言语。听吴剑这样说,知道他和白玉堂自有话说,便各归各位,纷纷回到墙边草铺上颓然坐卧下去。
“吴大哥……”白玉堂一直认为吴剑对自己成见甚大,却想不到今时此刻他会在部众面前如此维护自己,心中颇感不是滋味。又见他满身刑伤,禁不住皱眉问道:“为什么会这样?”吴剑道:“少教主想知道你这些天来到底跟什么人在一起。”
闻听此言,白玉堂无奈点点头。顾星霜……顾星霜,这就是你所谓的“关心”?他长出了一口气,心中一股无明业火升起,叹道:“王烈说的不错,现下你我的确本该异地而处。”
吴剑两手握着栅栏,急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白玉堂知他有话要说,便凑近两步。
吴剑神情严肃,压低声音问道:“天琊,你是否背着少教主在暗中保护什么人?”
白玉堂面色一变,不知吴剑何出此言,一时无法判断他究竟知道多少,用意如何,闭口不答。
吴剑道:“你有顾忌不肯说没关系,但此事并非只我一人得知,教中上下有分量的人都知道,看来少教主只是瞒着你一人。我虽不知你护的是什么人,但我信你的为人,不能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不管你出于什么理由也好,我一定要奉劝你一句:别跟少教主做对。说句大不敬的话,她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性情我十分明白。”
什么叫做“教中上下有分量的人都知道”?他们知道些什么?
白玉堂直听的心里一阵堵,皱眉问道:“吴大哥,你是说她在教中上下行事部署,就只瞒着我一人?”
吴剑其人为人十分耿直,他知道顾星霜和白玉堂之间有男女情愫之事,因此才不便明说一些言语。但是白玉堂此时明白的问了出来,他虽为难,也是无法,便点了点头。
白玉堂心里禁不住冷笑了一声,暗叹自己果然料的不错。顾星霜怎么会真的相信自己?就如自己无法真正的去相信她。只是他不明白,顾星霜是顾长天的亲女儿,又是神教的少教主,她有什么需要防范忌惮于自己的?
吴剑又再低声道:“还有一事……天琊,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和余慕秋兄弟相称,但是如今我不得不提醒你,余慕秋入教至今七年,始终都是少教主的心腹。”
适才吴剑说道顾星霜对他表里不一,白玉堂并不引以为意。但这句话说出来,却让白玉堂心里重重的一沉。
“入教七年,始终都是少教主的心腹”,白玉堂何尝不明白吴剑此言的意思?他是说余慕秋很有可能是顾星霜安插在他身边的人,而当日余慕秋也曾对白玉堂掏心挖肺的说要他小心吴剑其人。他们二人究竟孰是孰非,白玉堂一时间不好分辨,但是吴剑的话却更加加深了他适才发现余慕秋不在关押的人群之中时,下意识所升起的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