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慕秋是白玉堂始终以心相待的大哥,但吴剑正直的为人他也十分钦佩。要他去选择相信这两个人其中的一个,他宁愿冒着他们都会对自己不利的风险去相信这只是一场误会。
但是那个人的安危,却不可以拿来做这样的赌注。
白玉堂愈想下去,心里就愈凉了半截。余慕秋从最一开始便知道自己保下了展昭,如果真的事如吴剑所说,那么……只怕顾星霜早在来到徐州之前就已得知了此事。顾星霜对待任务失败的下属一向冷酷无情,这一点白玉堂是见识过的。何况是对待一个被俘的敌人?
事情涉及到展昭,白玉堂的心中便再次失了冷静的判断。他管不了其他的许多,当务之急,是设法联络派去服侍展昭的小厮,转告他尽速离开徐州。
一时间心急如焚,白玉堂不知自己为何会变成了这样。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白玉堂一时心乱,迷茫的将这句本不合他身份的言语问出了口。
吴剑道:“你现在是右翼的统领,我是右翼的旗主,我当然要竭尽所能相助于你。”
白玉堂问道:“哪怕要与教主和少教主为敌?”他知道吴剑自幼被顾长天所救,一手带入神教抚养长大,一直是顾长天最得力的左右手之一。吴剑是个重情义的人,绝不会为了任何事而背叛顾长天这份恩情。所以对今日其一番所言,他十分不解。
吴剑朗然答道:“做人要讲信义,但做事要凭良心。此两者之间我自有取舍。”
白玉堂点点头,自从进得牢门以后始终深锁的愁眉此时终于得以稍微纾解。“吴大哥。”他向吴剑抱拳一揖,“多谢你。”话说的不多,但意寓诚恳,吴剑听得出来,向他也是同样一抱拳。君子之交,有时实在务须多言。
想到顾星霜有可能对那个人不利,让他一刻也不想再耽搁下去。白玉堂转身跨出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向两侧牢房内再环顾了一周,白玉堂回头向着吴剑说道:“吴大哥,你放心。只要还有我天琊在的一天,就绝不会再让你们无辜受牵连。”
吴剑微笑应道:“好。”说到这里又似想起了什么,再向白玉堂叮嘱道:“我总觉得余慕秋这个人不简单。当日最早去联络你的人就是他,如果他真的只是少教主安排来监视你的人,那么少教主自然早已知道你与何人在一起,便没有必要再逼问我们……总之你要特别小心。”
白玉堂拱手答应,转身离去。吴剑的最后一句话让他心中的忧虑又再加深了三分,走出数步,忍不住脚下发力,提一口气纵身向外奔去。
提着简单的行囊走出房间,回身轻轻掩上了房门。
展昭向走道的围栏下看了看,是寻常二楼的高度,以他的功力而言实在是不算什么。但思忖了一下现下自己身体的状况,他决定还是老实的去走楼梯比较好。展昭自己想着,自己也不由得浅笑了出来。多年以来那人在身边的关怀宠溺,何时已经给自己养成了如此娇纵的习惯?也许这正是他所希望,只是物是人非……这一辈子,只怕再也不会有人如此相待自己了。
不过你放心,我会依你昔日所言,好好的照顾自己。
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神,展昭弯下身来,伸手向房门外旁边的墙壁上轻轻的触去,墙壁似乎仍留着那人的余温。从胸前垂下的玉坠轻轻的撞上了手中的玉笛,发出了“叮叮”两声轻响。
世上为何会有这样的人?展昭微笑着默默想道——不论出现在什么样的地方,触碰过什么样的物事,都会留下让人无法忘记的痕迹。
他抬起左手握住玉坠,慢慢将它塞回领口里面。玉触到肌肤并不感冰冷,却传来丝丝暖意,不由得让他记起当日,白玉堂从胸前解下这块美玉为他戴上的时候曾说了一句话。他记得来自他身上那温热的气息,也记得环在他背后那个宽阔坚实的臂膀,甚至能够想象的出他在说出那句话时,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一阵酸楚的痛从心底里涌起,一直涌上了额头。
展昭直起身子,不再去看那面墙壁,微闭了闭眼,转身举步。然而只踏出了两步他就停了下来——走廊的尽头,站着一个黑袍的身影。
一黑一白两个身形,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对视了良久。
来人是顾明轩,今日是十五,他按期来为展昭伤口换药。然而对面白衣的展昭让他愣了心神,那件衣服正是当日他见白玉堂所穿着的同一件。同样的白衣胜雪,只不过白玉堂将它穿的华美,不知为何此时穿在展昭的身上却是这般清冷。
看着昔日自己亲手毁掉的两个人先后披上同一件衣服,顾明轩此刻心里的滋味倒真是很“好受”。
展昭自然并没有把顾明轩错认成什么人,但既然顾明轩没有动,他便也没有动,他很希望是自己错认了。
再沉吟了片刻,顾明轩叹了口气,缓移步走了过去,向展昭问道:“你身子还没有好,要去哪里?”
展昭道:“有劳挂心,在下其实已经没什么大碍,自然应该离开了。”
顾明轩本欲出言挽留,转念一想,于情于理似乎都不应该,便又闭上了嘴,身形却仍然挡在走道中间。展昭见他愣愣的不让开,也不好直言,拱手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这几日来十分失礼,救命之恩,在下来日定当设法报答。”顾明轩不言,摇了摇头。展昭不知他心事,直被他搞的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是不想透露姓名,还是说不必计较恩情。
就在两人一个耽搁这个当口,一阵散乱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下院中传来。展昭耳力机敏,立即反应过来,冷冷向顾明轩道:“你带了人来?”
来人似乎是直奔二楼走道而来,展昭一句问话的功夫,人群已由远而近。顾明轩并不懂武功,但此时也听的到喧闹嘈杂之声。“不。”顾明轩皱眉答道,一面探头望去。很快的,木制的楼梯已经响起沉重凌乱的脚步声,顾明轩一眼看过去,“本教中人?”他暗暗心惊,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两手胡乱将展昭向身后房门里推去。
这个出于下意识的动作让展昭相信了他的话。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余慕秋带领的十二旗精锐。巫神教杀手一向已迅捷无比的身法见长,转瞬之间的功夫,一人半宽的二楼走道已经被黑袍持剑的身影布满。
“余旗主!且慢!”顾明轩认出了余慕秋,一手护住身后的展昭,开口阻拦道。
“顾先生。”余慕秋面无表情,说道,“今天这事,我看你还是不要管了。少教主吩咐我来‘请’你和‘贵客’一同回去,我可不想对你动粗。”
顾明轩脑子里的念头飞快的转着,问道:“‘贵客’?哪位贵客?”
余慕秋冷言道:“顾先生身后护着哪位,哪位就是我们的贵客。”
顾明轩侧头向展昭看了一眼,顿了一顿,说道:“他是右翼的犯人,少教主什么时候也管起右翼的事情来了?”
余慕秋看了看顾明轩,道:“顾先生,你这是要让我难做。”
顾明轩摇头道:“这个人是右翼统领亲自交代我照看,我不能让你就这么带走他。就算你有星……有少教主的口谕,按规矩,恐怕也管不了这件事……”
他话音未落,余慕秋右手一挥,打断了他。两道黑影直扑向了他身前——两名黑衣侍卫挺剑已然欺了过来。由于有顾星霜“全部要活口”的命令,这两剑却并不刺致命之处,只奔着他双肩肩窝里直钉了过来。顾明轩不会武功,眼看这两剑就要穿胸而过,血溅当场。这一当口之上,他身后的白影只一纵便抢到了他的身前,只听得“啪啪”两声轻响,那两名黑衣侍卫的剑尖刚刚贴着顾明轩的衣襟,直在半空中凝滞了。展昭重伤初愈之际,出手仍然迅捷无比,右手中玉笛递将出去,已然点中了先头两人的穴道。展昭一把拽回顾明轩,不等他再说话,便将他扔向身后的房间中。
来人显然不是来讲道理的,让顾明轩再说下去,恐怕真的连命也要送了。
只是展昭胸前的伤口实在伤的险恶,岂是数日之间便能恢复?这一点一拽之间,已觉创口拉扯的剧痛。但不能将带伤之处暴露给敌人,这是江湖上最基本的常识,展昭此时不便伸手去按压伤口,唯有咬牙捱着疼痛,只盼伤处不要再破裂流血。
然而余慕秋也是巫神教中一等一的高手,岂会看不出展昭身上有伤?此时便冷笑一声,击掌道:“好俊身手。”说着退后一步,看也不看那两名软倒在墙边的侍卫,向两侧手下说道:“来呀,还不去领教领教贵客这手绝妙的点穴功夫?”
他一语即出,立时便又有两名杀手举剑冲上前来。展昭手中无剑,唯有以那根玉笛挡驾。只听得“呛啷”两声,玉剑相交。玉质虽然坚硬,但展昭始终不愿以其与刀剑硬碰硬的相较,他剑法卓绝,以笛做剑,只以巧力卸掉这重剑劈砍下来的力道,手腕圈转,玉笛跟着闪动,疾点向其中一人的手腕。那人手腕穴道被封,黑剑“扑啷”一声落地。展昭右臂借势横打过去,另一人脖颈吃痛,失了重心,身子向一侧歪倒,展昭手一翻,玉笛的一端砸向他后颈穴道,那人只觉整个上身一麻,登时便瘫软了下去。
余慕秋在一旁看的清楚,脸色不由得一变,心道:“此人是什么来头?若不是重伤,武功实不在天琊之下。”
各位看官:这余慕秋其实是认得展昭的,只由于顾星霜当日为逼迫白玉堂服下囚魂,将展昭的名字从红绫名册上面勾了下去,是以神教中人都以为“展昭”这个人已经死了,余慕秋也不例外。但他虽不知道展昭的真实身份,却认得他就是那日假扮赵祯的那个“假皇帝”。
“若非重伤,武功绝不在你之下”这句话,余慕秋早也对白玉堂讲过。但他当日对白玉堂讲那一席话,可称是“有所图谋”,展昭的武功究竟如何他也没有看的太明白。今番这次正面交手,见他周身带伤仍可一出手便轻松点倒自己四名精锐部下,这才真正领教到了南侠的厉害。
展昭再点倒了这二人,只觉伤处一阵牵拉剧痛,再也支持不住,向后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身子靠在了门框上。那个剑伤穿透他肩背,由于适才他连续向前使力,此时背后伤口中一股热流涌出,白衣上很快便淡淡晕出了一小片鲜红痕迹。
顾明轩万万没有料到展昭在这个境况之下,竟仍会出手袒护自己。他站在展昭背后看得明白,心中为他捏一把汗,连忙伸手从后面扶住了他。低声道:“你不要管我,他们不会真的对我怎么样。快找机会走……”
余慕秋见展昭已然不支,何尝会再给他缓歇的余地?早已一声令下,不等顾明轩这句话说完,早有数人挺剑攻了过来。走道狭窄,本只有一人半宽,此时三柄剑肩搭着肩、手绕着手一齐向展昭招呼了过来。展昭眼睛里看的明白,这三剑平平无奇,本并无什么威胁可言,只需一招便可化解。无奈伤处大痛,持着玉笛的右手臂竟然就此抬不起来,一迟疑的功夫,利刃已到了身前,他眼疾手快,身子就势一闪,抬起左手看准了中间那柄剑的侧峰便弹过去,欲借力打力,一并荡开那两人的攻势。这一招实在也是兵行险著,要化解面前这两剑,就只好拼着背后挨上一剑的危险。
谁知就在这一刻,隔壁的房门里一声巨响,便是一把椅子飞了出来,直向着那三柄剑砸了过去。展昭吃了一惊,连忙收手,那三人长剑同时上撩,将那把椅子在半空剁了个粉碎。两扇房门均被这椅子砸倒,门里飞身而出一个瘦小的身影来,挡在展昭身前,便与那三人斗在了一处。展昭定睛一看:正是这些天来伺候他饮食起居的那个小厮。原来他白天劳累,本已在房中睡着,被骚乱声吵醒之后便一直躲在房中,此时见展昭遇险,说不得便冲了出来。
巫神教的仆役本都不修习武功,这小厮略懂一二招,都是平日里白玉堂闲暇时教给他的。但想白玉堂进到巫神教至今不过六个月,就算六个月来每日都专心教他武功,又能学得了多少?面对着右翼的精锐杀手,他这一招半式实在就有如三岁孩童在班门弄斧。
右翼的人对顾明轩和展昭并不下杀手,是因为顾星霜“不杀”的命令在先。此时对这个小厮便再无半分留情。展昭在看清了来人是谁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大事不好,这分明就是送死的行径,不禁脱口而出惊呼道:“快闪开!”
然而巫神教的杀手出手实在太迅捷,杀人从没有半分犹豫。不及展昭抢上前来相护,只看见那小小的身影向后一挺,三柄长剑的剑锋染着鲜血便从他背后穿透而出。一剑穿喉,一剑穿胸,一剑穿腹,每一剑都是致命。展昭大惊失色,仍欲上前阻拦,只是眼前鲜血飞溅,那三人已将粗剑从他的身上抽了出来,血肉模糊的身体就像一个没有装满的麻袋,“扑”的倒了下来。展昭上前一步,接住了他身子。
“你做什么跑出来送死!?”展昭一时心恸难耐,脱口而出。 这几日来,展昭虽然从未与这孩子多说过一句话,但是心里看的清楚他是多么尽心的在服侍自己,生怕有半点差错。他只是不想再多连累一个无辜之人,岂料却仍是如此。
那孩子圆睁着一双大眼竭力望向展昭,半张的口里鲜血狂涌,已经口不能言。
那日同在这一面墙壁旁,他看到白玉堂蜷缩的身形坐在这里,那是一种他从未见过颓丧和伤痛。不论他怎样叫他推他、跟他说话,他也没有半点反应,只是愣愣出神坐在那里不动。他不知发生何时,便提着食盒走进屋中,却看到展昭也坐在屋中的墙角边。他跨在门槛间看着两人,若非中间隔着一堵墙壁,两人就似是背靠着背而坐。白玉堂两肘撑着双膝垂着头,展昭却仰着头低垂眼帘倚靠着墙壁,两人的目光一般的黯淡。
他虽年幼,尚不能懂得世人之间的许多无奈牵绊,但那一刻他明白一件事情——这个人对主人来说实在太重要,如果有必要,主人是会豁出性命来保护他。所以他也要豁出性命来,保护这个对主人如此重要之人。
那一日,他就下定了这样的决心。
展昭的怀里一沉,可怜这个只得十五岁的孩子,就这样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说,转瞬时便送了性命。
只是这一耽搁之间,余慕秋的手下已经将展昭和顾明轩团团围住,十数把利刃映着月光指向了二人的周身上下。余慕秋负手立在一旁,仿佛根本看不到地上的尸体,依旧冷冷向二人道:“请吧?二位。”说着,向一侧做了个手势。
顾明轩正待开口说话,却冷不防被展昭打断。“顾先生,”展昭怀抱着那孩子的尸身,口中对顾明轩讲话,却抬头看向余慕秋,余慕秋被他的目光慑的心中一悸。“你不必再为我开脱,”展昭心中一股怒火中烧,继续道,“我也正想随这位旗主去见识见识,巫神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自伯之东,焉得谖草?首如飞蓬,言树之背……
岂无膏沐,愿言思伯。谁适为容?使我心悔。
深夜的院落中,一张瑶琴,一个同样落寞的身影。琴弦辗转低咽,吐出百结愁肠,一首《伯兮》。
这世间有许多种人,但活的最痛苦的却一定是聪明人。在人力无法改变的一些事情面前,看的太明白,其实不如看不明白。因为一旦聪明人做出了傻事,那么不是伤害别人,就是伤害自己。
今夜的这场等待,会是顾星霜这辈子最艰难的一次。
“启禀少教主,顾先生来了。”
随着一声通禀,几名黑衣侍卫押着顾明轩出现在院门口。顾星霜的琴声戛然而止,一时间却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院中一片静默。沉吟半晌,顾星霜轻挥了挥袍袖,低声道:“你们都下去吧。”
侍卫们听令,便退了下去。院中只留下顾星霜和顾明轩,两人默默相视。
顾明轩首先打破了这个难耐的沉默,问道:“余旗主已经见过你了吧。”
顾星霜点了点头。
那么就是说她已经见过展昭了,只是此时她的平静让顾明轩实在有些出乎意料。她这一点头,截断了顾明轩心里所有想说的话。
“哥哥。”顾星霜抬起头来望向顾明轩,轻声唤道。这一唤几乎卸掉了顾明轩心中所有的壁垒。“不可以……”顾明轩心中暗暗自省,从小到大十余年来,总是为了这一声轻唤,他可以放弃权位、放弃前程、可以去杀人、可以去不问良心做事。以至终于到了今天这个境地,绝不可以一错再错下去,这样帮不了她,只会毁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