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愁(上部 下)----∽柳如是∽
  发于:2009年06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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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想到了一个解决这场纷乱最好的办法。
<第三十章完>
第三十一章 问心
一盏青灯,一声长叹。
房间中几张高矮不一的桌案,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卷。昏黄的烛光映照下,顾明轩埋在书堆中的身影显得有几分寂寥。
手中又是一本书已经翻到了尾页。顾明轩合上书,身子缓缓的向后面的椅背靠过去,目光呆呆的望向房门口,右手里兀自捏着一支笔,若有所思。
每多读完一本,心中就多一分希望,同时也就加深了一分矛盾。
“顾先生。”两名黑衣侍卫合力提着一个巨大的笸箩出现在门口,笸箩里面满满放的是几大摞书籍并各式大小不一的卷宗。“这是最后的一批。”
顾明轩从桌边抬起头来,用手中的笔杆向房角指了指,示意他们将书籍放去那里。
两个侍卫便进得房间来,将那个大笸箩抬到了房角,挨着那里一排排的书卷放下来。
“最后一批?只有这些?”顾明轩问道。
一个侍卫行礼答道:“是。按您的吩咐,不论内容类别,分坛库中所有的藏书和记载已经都送来您这里了。”
顾明轩低头轻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说道:“好……你们下去吧。”
两个黑衣侍卫依言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房门。
囚魂……囚魂……顾明轩站起身来,缓步踱到屋子中间。
难道真的只有这一个办法可解么?
之所以会随顾星霜来到分坛,顾明轩就是想要借此查看分坛这里关于巫医的记载。“囚魂”这副药的方子凝结了巫神教四代巫医的心血,一直传到顾明轩的手中,才真正始得调配成功。第一个着手此药的巫医曾是分坛的坛主,是以关于囚魂最初始研制的动机、配方、试验成败的案例等等资料,大多留在分坛的藏书之中。
顾明轩不是不知道囚魂的解法,只不过那实在是个不成其为方法的方法。
但是,如果真的找到一个可行的办法解开白玉堂身上的囚魂,他可以这样做么?
不可以。答案是明确的,顾明轩非常明白。巫医要对所有经过自己手中使用的药物负责,不管是救人也好,杀人也好。
那么又为什么要在这里白费心神?
愁闷难当。
顾明轩负着双手,在房中缓慢的来回踱步,一盏孤灯将他的身影在地面上斜斜拖的长且模糊。
杀人,救人。他顾明轩从十五岁成医开始,十余年来都在重复着这两件事情。虽然他从不知道自己所杀的人或者救的人里面,到底谁人是该死的,谁人又是枉死的,但是他从不曾认为自己因此而犯下了什么罪孽。当一个生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候,就会有另一个生命诞生。当一个生命从灾祸中获得救赎的时候,也就会有另一个或者许多个无辜的生命正在消失。一个人该怎样活,到头来又会怎样死,这不是由什么人来左右的,那是天道的轮回。生命本该如此,他一向这样认为,所以他不曾后悔自己所做过的事情。如果杀掉一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便能够守护眼前对自己来说更加重要的人们,他认为那不是什么罪孽。
然而这一次,顾明轩有生以来第一次后悔了。
当日总坛之中,顾星霜以展昭的性命逼迫白玉堂服毒,那一整日顾明轩在自己房中坐卧难安,心中百般矛盾。但是在他到底按捺不住赶了过来的时候,终究是晚了一步。见到白玉堂的时候他已经倒在了顾星霜的怀里,顾明轩唯一看到的,是对面房中的展昭接过白玉堂的“遗物”画影之时眼中的神情,那神情让顾明轩一辈子也忘不了。
在那一刻,顾明轩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做“罪孽”。那个目光深深的刻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从那一日起,他再没有一夜能够安稳的入睡。那副画面就像一个梦魇,只要他一闭上双眼,就不可阻止的出现在眼前,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那日,白玉堂最后对顾星霜说:“你会有报应的。”顾明轩并没有听到这句话,但是他在那一刻想说也是同一句话,只不过那时他看着顾星霜的泪颜,却实在无法把这句话说出口。
“星霜,我们是会有报应的……只是……”房中,顾明轩喃喃的自言自语,说到这里,他转过身来,面对着屋中墙壁上的巫神像跪了下来,黯然拜了下去,续道:“配出药来的是我,把药拿给星霜的是我,作孽的是我,就让这报应降在我一个人的身上吧……星霜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愿望,我倾尽全力,仍然无法帮她实现。巫神庇佑,就让天琊早日平安归来……他是不是白玉堂都没关系,只要他能陪伴妹妹,开开心心过完一生……任何灾祸报应,弟子愿意一人承担。”
顾明轩抬起头来向画像望去,眼前却浮现出年幼时自己初见顾星霜的时候,她那张童稚无忧的笑脸。那张笑脸再也不会出现了。
一股凌厉的暗器破空之声在顾明轩的耳侧响起,一道血红的光从窗外直飞进房中,划破了顾明轩的眼前的回忆。
“哧”的一声轻响,那支暗器钉在了房门口的一根门柱上。顾明轩下意识的回头一望,首先看见的,是那暗器上所挂的一枚红绫结。再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并不是什么暗器,只是一支寻常旅店人家所用的竹筷罢了。竹筷乃是竹制,竹子性脆,筷子纤细,一个十岁的小孩子也能轻易将其折断。但是这跟竹筷却能钉入实心红木的门柱两寸有余而不裂不断,这需要出手之人兼备高深的内力和巧妙的手法。红绫结是巫神教内部用于辨识身份的物件,如今整个教中能有如此功力的,除了教主和星霜之外,恐怕就只有一个人了。想到这里,顾明轩心中一动,立即起身抢步到窗前,将另外半扇窗格也推开,向外观望,却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本能的感到事有蹊跷,顾明轩连忙将两扇窗轻轻的掩上,回头来取竹筷上的红绫结。红绫结下面压有一张薄薄的小纸条,顾明轩解下纸条,急急抖开来,就在灯烛下面仔细看去——
一行细密的小字:“十万火急,速来城东马家客栈一见。”再看去,纸条下面果然缀了一个“琊”字。字迹虽然细小,但仍旧潇洒飞扬,正是白玉堂的笔迹没错。
顾明轩心中一动,猛抬头暗道:“天琊到了徐州?……一定是出了事,否则他不会如此传言给我。可会是什么事,要他需得瞒着星霜找我?”不过不管是什么事,现在看来必定也要先走一趟了。顾明轩想着,就手将纸条合着红绫结,一齐向烛火上撂去。回身到门边披上外袍,顾明轩镇定了一下心神,推门走了出去。
夜已深,徐州城中,除了偶尔响起的更鼓之声,再无别的动静。
顾明轩出了分坛,只影一人疾步向城东走去。巫神教的徐州分坛座落在城内的中心位置,所谓“分坛”,实际便是徐州城远近闻名的“顾氏钱庄”。巫神教各地所有的分坛都以钱庄、镖局、酒楼等各种生意家展现于人前,其一在总坛的人执行任务之际便于掩饰,其二这些分坛担负着供给总坛所有的支出用度的任务,其三便是为了方便于打探各路消息而用。巫神教看似深隐于江湖,但每次任务都可以事先获取来详尽的信息,便是这些分坛所立的功劳。
钱庄距离城东并无太远路程,顾明轩心中担忧,脚步也走的急。他一面行着一面抬眼留意路旁各个店面人家的招牌幌子,“马家客栈”四个大字很快的便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顾明轩收住脚步,抬头再看了一看客栈的牌匾,便向客栈外一旁的院墙边再行了几步路,这才停了下来。
四下无人,连犬吠也闻不见一声,顾明轩站了一刻,却不见有人出现。他知道这个天琊在教中行事一向谨慎小心,他相约自己出来,定然早已等待在此。迟迟不现身,十有八九是在查看有无人尾随他一同前来。不过此时白玉堂沉得住气,顾明轩却不禁心急,压低嗓音道:“既然叫我出来,就不要再故弄玄虚了。”
他的话音虽低,寂静的夜中却仍然听得清晰。顾明轩听得背后轻轻一声衣衫飘动的声音,一人的脚步轻轻落地。回过头来,却是一袭亮白的影子映入眼帘,将他双眼一晃。
“天……天琊?”
顾明轩转过身来定睛看去,来人正是天琊没有错,或者在他此时看来应该说——正是白玉堂没有错。让他有这种错觉的并不是衣服的颜色,而是短短数日的分别之后,此时白玉堂的神情目光之中,的的确确已经有了与过去根本的不同。
“明轩哥……”白玉堂始终双眉紧锁。顾明轩向他看过去,见他面色苍白,双眼微微泛红,衣衫发髻虽然整齐,难言的一股疲惫神色却溢于言表。
“天琊,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出了什么事?”看到白玉堂这个样子,顾明轩便先压下了心头的疑惑和担忧,上前问道。
顾明轩的声音像是给白玉堂吃了一粒定心丸。这两日两夜之中,白玉堂带着昏迷的展昭星夜兼程赶来徐州,心里无时无刻不在受着两股极端矛盾互相交割的煎熬。展昭的伤重让他时刻深陷在看不见边际的恐惧之中,如今终于让他见到了顾明轩。
“以后再跟你细说,你先帮我救一个人。”白玉堂低头说着,不由分说上前拉住顾明轩的肩膊,提一口气跃起,便带着他跳入了客栈的院墙。
院中黑暗,白玉堂走的很急,顾明轩被他拉住手臂,挣脱不得,只好跟着他前行。
“天琊!什么人啊?”他不由得问道。
白玉堂不说话,只顾拉着顾明轩疾走。穿过马家客栈前院,来到后院的客房,白玉堂也不走楼梯,拉着顾明轩一个纵跃就飞身上了二楼,径直走到了东侧右首把角的一间客房门口。门闩从里面上了锁,白玉堂从袖中拿出了一柄短刀,就着门缝从下往上使力一划,“嚓”的一声,门闩应声断裂,他拉着顾明轩推门闪进了屋中。
房里一片漆黑,没有点灯,但月光映照之下,隐约可见床铺上躺卧着一个人影。
顾明轩心里先是不解,继而恍然大悟——这门是白玉堂自己从里面栓上的,为的是怕这人独自昏睡在床,有人会肆机加害。他轻功高强,出门寻自己的时候大可以走窗子。
到底是什么人?让一向不肯轻易亲近于人的天琊如此上心……顾明轩不禁心中疑惑。
关上了房门,白玉堂仍然不发一言,默默在桌前燃了一根火捻子,点起了灯烛,转身向床榻上看了看,又转向顾明轩。
顾明轩走上前去,挑开一侧垂下的半扇床帘,借着烛火光亮向床上望去。
这一望……顾明轩只觉心中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不由得又抢上前一步,在床前俯下身去仔细辨认那人的面容。“……展昭?”等到顾明轩看的清楚了,或者说由不得他再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难以置信的脱口而出。
床上那人双目紧闭,眉如刀切、眼若黛皴,双唇早已没了血色,面容消瘦,却仍隐然透出一股英气。不是展昭又是哪一个?
“明轩哥你认识他?”白玉堂皱眉道。
何止认识?顾明轩蓦然抬头望向白玉堂。“你要我救的就是他?”
顾明轩的惊怒交集,隐隐又是一阵悲意涌上心头。白玉堂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激动,急道:“正是。”
“你……”顾明轩只说了这一个字,这句话再也说不下去。——怪不得从不失手的你这次居然输的一败涂地,原来果真你还是遇到了展昭。顾明轩想起了不久的刚才自己在房中面对巫神所许的心愿,只觉得可笑。报应就是这么来的,迅速而准确,怪不得天道。
不知道是出于一个大夫的本能还是什么,虽然大惊之下心情激荡,顾明轩还是俯身上前拿起了展昭的腕脉。不管是要救他还是杀他,至少要先了解目前他身体的状况。顾明轩这样对自己说。
这一个脉,顾明轩诊了很久。
白玉堂的目光始终盯着他的脸,希望能从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上看到端倪。顾明轩不动,他也不敢动,深夜的房中,空气似乎都在随着时间的缓缓流过而逐渐凝结。顾明轩不动手也说话,只以两指搭在展昭的腕脉之上。
白玉堂终于忍不住心急,问道:“明轩哥,怎么样?”
顾明轩无声的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白玉堂心里骤然一紧,轻声道:“怎么会……?这世上怎会有你救不活的人?你再仔细的看看,明轩哥,他伤不致命,只是拖的时间太久,你一定有办法救他……”
“天琊。”顾明轩打断他的话,抬起头来看着他,问道:“你是怎么遇到他的?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白玉堂一怔,他此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回答,只摇了摇头,转念一想感觉不对,又点了点头,答道:“我知道。”
顾明轩站起身来,缓缓说道:“我的意思并不是这人没有救,而是这个人……我不能救。”
白玉堂听了前半句话,顿时欣喜若狂,也顾不上询问后半句话的缘故了。他是个极聪明的人,虽然他此时并不知道曾有“囚魂”这一事,但似乎一眼就看得出顾明轩的避忌,脑子一转,说道:“明轩哥,现在这个人是唯一知道赵祯下落的人。这个任务关系重大,如果你不救他,到时不仅我和右翼的兄弟们要陪上性命,我们的整个计划都要因此有所变动。”
“既然如此,”顾明轩面无表情,淡淡问道,“那你又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把我带到这里来,瞒着星霜说你明日才会到徐州?”
白玉堂语塞。
顾明轩再次摇头道:“天琊……你已经失去了你的冷静和理智。难道你还不知道么?赵祯早在数日之前,已经落在了我们的手中。否则你以为教主为什么会带着星霜和左右翼二十八旗班师出动来到徐州?……现在已经不再是我们筹划准备的时候了。
“什么……”白玉堂脸色一变,心中暗暗吃了一惊。只是短短几日的时间,情况有了这样大的剧变。为什么没有人禀报给他知道?
不过就算如此,此时他仍然是没有心情想这些事情。白玉堂摇头道:“不管怎么样明轩哥,你先救他……”
顾明轩不再说话,站起身来便走。
白玉堂抢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顾明轩丝毫没有犹豫,用力甩脱,一言不发,只往门口就走。
“明轩哥!你不救他他就死定了。不管他是什么人,你忍心看着一个你诊过脉的人就这么死在你眼前么?”白玉堂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顾明轩脚步一颤,停了下来。他顿了一顿,却不回头,只低声说道:“天琊,收起你这些无谓的同情心吧,你救的了他,救不了世上万千受苦的人。教主和星霜都在等着你,换好衣服,跟我回去。”说罢,伸手便去开门。
“顾明轩!”白玉堂一个箭步冲到了门边,拨开他的手,挡在了房门前。
“如果我命令你给我救活他呢?”白玉堂冷冷的声音传进顾明轩的耳朵,他抬眼一看,面前是白玉堂举起的一块黑木锦牌,那是右翼统领专属的令牌。按照教规,顾明轩只是祭祀下的一名巫医,而右翼统领则是可以与他的祭司统领颜白长老平起平坐的尊位。他们之间虽无直属关系,但以他的身份,如他适才那般对右翼统领讲话,便是以下犯上的大罪。
顾明轩冷笑道:“你自己的性命都快保不住了,你用这块牌子来命令我救他?”
白玉堂道:“不错,等七十日之期一到,我的确是自身难保。但是只要这牌子在我手中一天,我就仍然是神教的右翼统领。”
这是白玉堂第一次以右翼统领这个身份来压人,也是第一次以如此态度面对他一向当作大哥一样尊敬的顾明轩。
顾明轩心中一阵无名火起,愤然道:“你知不知道从你走了以后,星霜担心你的安危,白天一个人独当一面处理所有左右翼的大小事务,到了晚上却是夜夜把自己关在房里偷偷的哭!你现在却为了这个人拿右翼统领的位子来压我?天琊我告诉你……今天你就是在这里杀了我,我也不会帮你救他!”
白玉堂被他一席话说的怔住,无言以对。就在他如此一怔的功夫,顾明轩再次将他身形拨开,打开房门便跨了出去。此时他的心情并不比白玉堂要冷静,与其说那些话他是在对着白玉堂喊,倒不如说他是在对着自己的良心喊。
“明轩哥。”
顾明轩心中剧烈的争斗之际,白玉堂不算大但十分坚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紧接着,就是“扑”的轻轻一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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