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明轩猛回头,却愕然见白玉堂双膝及地,跪在了他的背后。
“我求你,你救救他。”白玉堂黯然启齿道。
一道门槛将一黑一白两个人影分隔开来,黑衣的人站在门槛外,白衣的人跪在门槛内,同样承受着自己内心狂涌的喧嚣。一时刻中,时间仿佛凝滞。
顾明轩的眼中闪过一丝白玉堂看不懂的东西,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又闭了起来。再过了半晌,终于低声问道:“是谁把他伤成那个样子的?”
白玉堂低头答道:“是我。”
顾明轩微闭了一下双目,再看向垂首跪在地上的白玉堂。他是一个多么高傲的人顾明轩太清楚不过,哪怕十几把刀夹在脖子上,想要让他对人屈膝恳求也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而如今?……囚魂的药力,顾明轩从不怀疑,所以这让他觉得十分悲哀。
面对这毫不犹豫的一跪,面对着自己的良心,顾明轩的心软了下来。
“天琊,我不是不愿意帮你。但是要救他,你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白玉堂不看他,只垂眼看着地面,双肩似乎有些微的颤抖,但再次坚定的缓缓点了点头,说道:“你放心,这件事我已有了决断。”
“你怎么会死?你根本就是九命怪猫!”
正午的徐州城热闹了起来,大摊小贩、往来客商,算不上熙熙攘攘,却另有一番古镇小城简朴宁馨的风味。
与徐州府衙相隔只一条街的一座大宅子,座北朝南,外间是店面,明晃晃挂着“顾氏钱庄”四个大金字的招牌。店门口装潢的气派,不断有客人进进出出。穿过钱庄的店面和库房,再经过一条小径,便看得到顾府的红漆柚木大门。
“站住!什么人?”顾府门口,两个家丁一齐上前拦住了一个年轻男子。这两人均是动作机敏,步伐稳健,虽然手中都不持兵刃,但这伸臂一拦之间已经看得出他们绝非寻常生意人家所养的家丁。
那男子背着双手,眉头微颦,似乎听不见来人的阻拦,对那两个家丁看也没有看一眼,径自抬腿便跨进了大门。那两人合力拦他不住,这男子看似只以寻常的步伐行走,却将正伸着手臂拦阻的两人带的一个踉跄,险些扑倒在地。那两个家丁见来者不善,对视一眼,“刷刷”两声轻响,各自从袖口中抖出了一把短剑来,剑光一闪,便指向了来人的胸前。
这两剑虽无什么特别之处,但也算的上干净利索,动作全无拖滞,出自两个大门的守卫之手,已属不易。
这时,另一个沉静的声音从大门外传来。“住手。”话音即落,顾明轩的身影从门边转了出来。
那两名家丁一见是他,忙垂首恭敬道:“顾先生!”
顾明轩看了看前面的白玉堂,无奈的叹了一口气,想这个人行事始终改不了这副脾气,但这分坛的教众做事的确忒也粗心大意。皱眉向两个家丁道:“你们两个不认得他,难道连这玄觋印也不认得了?”
他此言一出,两名家丁这才注意到白玉堂身着的黑色长袍上面的暗血红色印花,定睛分辨花纹——果然是玄觋印没有错。数日前,白玉堂曾经带领余暮秋和吴剑等人来到分坛暂留,但当日因任务机密,时间紧迫,未曾来得及接见分坛的坛主,是以大多数的分坛教众也不认识他。但整个神教之中,有资格穿玄觋印的人就只有三人,他们自然已经知道眼前站的这人是何等身份。
大惊之下,两人慌忙收起兵刃,俯身跪倒,齐声行礼道:“属下参见右翼统领!属下有眼不识泰山,请统领恕罪!”
白玉堂此时心事重重,只淡淡一笑,说道:“徐州分坛虽处闹市之中,但守卫森严,果然是名不虚传。”
那两名教中侍卫也不知他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不敢再造次,便低下头去不言。白玉堂也不看他们,向着宅内走去。顾明轩心中只是犯愁,在后面快步跟上。
二人走到了内宅一处大房子门口停住了脚步,白玉堂向门口家仆打扮的几个侍卫低声说道:“劳烦通报。”那几名侍卫都是教主顾长天身边的亲信,自然是认得他的,便转进内堂里面报道:“教主,右翼统领求见。”
顾长天正在屋中独自对着桌案上一张地图思量,闻听通报,便道:“让他进来。”说罢,嘴角展开了一线笑意,同时也皱起了眉头。
白玉堂踏进内堂,撩起袍襟向顾长天跪拜行了一礼。
顾长天走下桌案,缓步踱到屋中,向他看了一看,这才开口问道:“回来了?任务进行的如何?”
这一明知故问,却让白玉堂心中再升起了三分警惕。昨夜顾明轩说过,赵祯已经落在了狄应的手中,所以顾长天才会带人马北上。白玉堂想到此,恭身道:“天琊办事不利,中计被赵祯逃脱。请教主责罚!”顾长天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先起来吧。”白玉堂不解其意,便只好依言站起身来。顾长天缓言道:“总之平安回来就好,星霜很担心你,你还是先见见她。其他的事情稍后我们再谈。”说罢,向门口道:“来人,去请少教主过来,告诉她天琊回来了。”便有侍卫依言前去。
白玉堂的目光随着前去的那名侍卫向屋外看去,看见顾明轩的背影转过了廊子,向后院隐隐远去了,便松了一口气。他料定顾长天必不会先行降罪于自己,如今将这父女两人一同拖住,顾明轩便有机会回分坛的库中取药相救展昭。昨夜两人都是彻夜未眠,顾明轩在展昭的房中施针用药,白玉堂便在旁守了一夜。如今人命总算是保住,只是要想好的起来,还欠许多味教中巫医独用的灵药。今日又是白玉堂承诺顾星霜一定返回分坛的日期,是以二人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回来。一想到展昭此时还在客房中昏迷不醒,白玉堂心中担忧,便是一阵阵的发慌。
那人去了不多时,白玉堂就听到顾星霜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天琊!”
白玉堂闻声回头望去,果然看到顾星霜的身影出现在院内天井之中。
连日以来,白玉堂的心神始终为展昭的伤病与自己的过去所扰,从不曾有闲暇惦念教中事物,自然也从来未有惦记起她。如今这一回眸间,却让白玉堂的心里紧了一紧——她的脚步不见了往日的沉稳,黛眉之下那一对总是流露着阴冷与狠辣的双眼,如今却也有了七分他所未见过的柔情。那个目光,让白玉堂想到了“挂念”这两个字,很像是当日展昭重伤之际,说出“这六个月来,我始终很挂念你”这句话之时,眼中所流露出的神情。白玉堂这才发觉,自己从前未曾好好的看过顾星霜的眼睛,即使看过,也不懂得她眼中的那一分“奇怪的神情”,原来这就是牵挂。
日夜牵挂的身影终于平安无事的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顾星霜看到那人对自己微微一笑。那一笑,让她的心隐约中有了多年以来的第一份温情和幸福的感觉。一时之间,她心中仿佛再无其他的所求,只想到如果能够始终守护这一瞬,让眼前的人能永远对她露出这样的笑容的话,任何代价她也愿意付出,她并不知道这便是爱。过往,与其说她深爱了白玉堂近十年,不如说她被白玉堂深深吸引了近十年。与白玉堂真正相处在一起的这半年来,逐渐在剥落她因为孤独而为自己竖起的壁垒,渐渐唤醒了她深埋心中的那份纯粹的爱意。
只可惜谁也不知道这个近乎就此救赎了顾星霜灵魂的微笑,事实上却并不是为了她而展开,包括白玉堂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刻他之所以微笑,是因为他终于确认了一件事情。
两人的背后,顾长天看见女儿的目光,回过身来无声的长叹了一口气。
这一年的坏天气仿佛从黄淮一带一直淌遍了大江南北,不管应天还是徐州,还未至雨水季节,也是经常连日落雨不断。这日的雨从午后便细细的下到了傍晚方才渐停,雨后的湿气未及褪去,夕阳的晕红已从云雾后面吐了出来,将徐州城中的每一扇窗子里都染满了淡淡的一片红。
展昭醒来的时候,空旷的客房中只有他一个人。
他微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感到很舒服。那种逼人的灼烧已经没有了,那些日夜折磨他的钝痛也没有了,胸腔里令他喘不过气的窒闷、经脉间走了岔路不断翻涌的真气、喉咙口每次一欲说话便涌上来的血腥气味,都没有了。所以他就那么躺着,没有急于起身,也没有急于搞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他知道一定又是玉堂救了他,所以他并不担心什么。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让他贪恋这一时刻的宁静,他想要在这种心情之中再多留一会。
试着在床铺上慢慢的翻了个身,右胸的伤口虽然仍旧疼痛,但已不是日前那种让整个半边身体都火烧火燎的剧痛,一阵令人舒适的疲乏反而流过他的全身上下。
白玉堂临走前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得来看他,便将那根玉笛放在了他的枕边,此时展昭侧转过头来便看到,玉笛下面还压着小小的一张字条。展昭心里微微一恸,伸手去取那张薄纸,动作有些急,却将玉笛碰的滚落在了地上。玉笛沉重,落在木制的地板上,发出“当啷啷”的声音。展昭在伸手去捡,仍是牵动了伤处疼痛,不禁“啊”的一声,回手来捂住胸口。
这时,房门“哐啷”一声被推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闻声急匆匆的冲了进来。一见展昭已经醒来,喜道:“哎呀……您可醒过来了!太好了。”说着见连忙上前相帮拾起地上的玉笛,交在展昭手里,扶他在枕上躺好。连声问道:“不要紧吧?”
“你是……?”展昭不解的问道。
那小厮像是顾不上回答,从怀中掏出一个什么小物事,疾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窗外却有一只鸽笼,里面有两只信鸽。那小厮从笼中取出一只,将那小物件绑在了鸽子腿上,两手一松,把鸽子向空中放飞去。
展昭眉头皱了一下,警惕回到了他的头脑中。
那人仿佛看穿他的心事,忙解释道:“您不要多虑。我家主人是怕您醒了以后没有人照应,特意要小人来服侍您的。他不让我在房里面吵您,我就在屋外面等,结果不小心……不小心就睡着了……”说到这里,面露惭色,又道:“主人说您醒了以后务必尽快通知他,所以小人这才放信鸽给他。喏……这鸽子也是主人留下的。”
“你家主人?是什么人?”展昭疑惑道。
“我家主人就是……”那人险些说溜了嘴,连忙自己在嘴上握了一把,陪笑道:“您身上觉得如何?可好些了?”
展昭向他看了几眼,直觉上感到此人不像是有什么不轨意图。于是管不了那许多,自己在枕边斜撑起身子,先抖开了手中那张字条来。只见上面洋洋洒洒提了简短的八个字——“勿牵勿念,就此别过”。落款却清清楚楚坠了两个小字——“玉堂”。
看到那八个字,展昭心中先是蓦然抽紧,再看见落款那“玉堂”二字的时候,又禁不住一股热流涌上心头来,一时间百味纠结,说不清是喜是悲。猛抬头向那小厮脱口而出问道:“你家主人到哪里去了?”
那人见他突然神情激动,不明缘故,嗫嚅道:“他……回府去料理些事务。因为说不一定能抽空回来,所以叫我留下来照顾您。”说到这里,见展昭目光忽然一黯,人之常情,也不由得心中不忍,忙续道:“不过您不要急,他说会尽量赶回来的!”
展昭略低下头来,沉思了片刻,点了点头,开口说道:“扶我坐起来。”
那小厮是白玉堂在教中的一个心腹,年纪尚轻,心思一脉单纯。整个巫神教中,白玉堂谁也不敢说完全信得过,但是他十分信任此人,是以才派他来服侍展昭。在展昭傍晚醒来之前,顾明轩已经来过这里查看,为他留下了各种内服外用的药品,交代那小厮伺候他吃。
初时展昭不肯吃,后来转念一想,如果他们真存了害人之心,大可以放着自己不管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如此大费周章。数年以来,他在江湖与庙堂辗转,不知道受过多少伤,但从没有一次像今次这样焦急的期盼自己快点好起来。他坚信玉堂不会就这样离开。
——既然留人来照顾,便不会就此丢下不管。展昭太了解白玉堂,白玉堂的每一个言辞举动他都能够看得懂。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此次仍能活下来,但既然活了下来,便不是再逃避的时候了。玉堂一定有麻烦,如今只有快点养好身体,才能够助他一臂之力。亦或是说,至少不会成为他的拖累。
只是他在那字条上留名“玉堂”,是何用意?展昭不明白。
他不是痛恨这个名字么?
待到白玉堂再次撞进这间客房的门口时,已是两天之后的事情。
那时候,展昭已经可以自己坐在床沿边,他的右手也已经可以自己端得起茶杯药碗。他并不知道白玉堂费了多大的心神气力,才得以从顾星霜父女的眼下脱身前来看他。
白玉堂猛推开门之后所见到的,他看到展昭披着一件长袍静静坐在床边,本来眼望着窗外,现在回头转向了自己。他仿佛知道自己一定会来,没有惊异,唇边却弯起了一个微笑,轻唤道:“玉堂。”那永远淡定的笑容让白玉堂的内心一次次的掀起莫名的汹涌。
信鸽落在顾府院墙之上的时候,白玉堂正在强打精神陪着顾长天和左右翼的各个旗主商议进军北上的战略。
他是醒来了?还是死了?鸽子只会带来这两个消息的其中之一。然而那时的情形,他只有眼睁睁的看着那信鸽因为久久等不到主人而再次展翅飞走。
现在,他的面色不再那样惨白了,他的目光也不再那样散乱失神的看着自己了,他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了床边,他甚至自己端着一碗药。——这一切让白玉堂两日两夜以来受尽煎熬的精神终于释放了出来。
他到底是活过来了。
白玉堂几乎掩盖不住自己心中的狂喜,便想要冲上前去,至少走到离他稍微近一点的地方去,确认他真的已经平安无事。
但他很快的冷静了下来,在那短短一瞬的真情流露之后,不待展昭再将任何什么问题询问出口,他的脸上迅速回复了冰冷,背过身来,淡淡的说道:
“醒了就好。”
说罢,似乎畏惧什么一般,突然快步走出房间,狠狠的将房门摔了回来。
不去想房中的人现在的脸上会是什么神情,也不想再去追寻什么前尘旧事了……只要他好好的活着就行了。房门外,白玉堂无声的笑着想道。
到楼下去打点晚饭的小厮此时提着一摞食盒回来,刚转过二楼的楼梯,便见到了他的“主人”。客房门外的墙角边,白玉堂失控的将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之中,身子靠着墙壁缓缓滑了下来,从楼道的尽头远远望去,只看得到他双肩微微的颤抖和耸动。
在他的心目中,身居尊位的天琊是何等的机敏睿智、威风霸气?而如今蜷缩在墙边的身形,在一盏微弱的孤灯之下,竟显的那么的孤独与落寂。
他甚至以为他在哭,事实上他仍然是在笑。
“明轩哥,你说的没有错。”白玉堂心中暗暗自嘲道,“我的心已经失了往日的冷静和理智。这世间到底是什么会让人去一次又一次的做出明知错误的选择……万劫不复?就让我一个人去吧。”
<第三十一章完>
第三十二章 夙怨
……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
——节自李太白《月下独酌》
两只古瓷杯轻轻一碰,放出“叮”的一声脆响,酒落愁肠,化作千般无奈,万般嗟叹。
几时起,这酒成了苦的?六月间暑气渐盛,月色却仍旧清冷。举杯的两人,似乎谁的心里也不好受。
放下酒杯,顾星霜长出了一口气,白玉堂却深深吸了一口气。
顾星霜看着白玉堂,白玉堂微微抬头望着挂在天边的那半轮残月。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喜欢看月亮,那里面似乎映着一个什么人的身影,但他看不清楚。便正如映在他记忆里的那个人影一般,他似乎知道那是谁,或者说他几乎相信那是谁,但他依旧想不起来。
不过其实就算想不起来也没什么关系……白玉堂自嘲的想道:一个连自己是什么人都想不起来的人,就算看清了那个人影又能如何?
每当这种时候,一股莫名的挫败感就会充斥进他的头脑。就像现在他已然不相信面前的这个女人,但仍然不得不与她坐下来饮酒。并非不可以拒绝,而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要拒绝。连自己都不知道理由的事情又让人如何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