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师兄怎麽不见?”
“我嘱他先回齐云山向师父说明情况,会同察雨一起设法联络武林各家开始查访,如今看来须尽快派人传信,让他们出发去昆仑山下与咱们会合。”
齐云箴释录 14
14
六月末的雅州城,温润凉爽,全无中原炎夏的烈日燥热之感。虽交初更,城中的大街小巷依然灯火通明,人潮汹涌。每个人的脸上都挂著灿烂的笑容,脚步轻快,带著微微的舞蹈韵律。姑娘们头结双辫,系著簇新的彩花头帕,各色白银耳坠在耳下轻摇缓荡,银光闪闪,引得街上来往的商旅驻足凝目,情不自禁地花上一点时间欣赏这不同於中原的异族风光。
上官释心不在焉地跳过地上一堆尚未燃尽的灰堆,往客栈的方向走去。今日是火把节的最後一天,住在城里的彝族百姓们,家家都在门前燃起火堆,男女老幼依次跃过它跳进家门,嘴里唱著古老的山歌,祈祷来年家宅安宁,老幼康健。晚饭之後,又扶老携幼,手持火把往城北的山上而去,在那里有盛大的“送火”仪式等待著大家。
穿过熙来攘往的人群,上官释停在客栈门前,同样张灯结彩的“悦来”客栈,住家酒客来往进出,比平日里又热闹上十分。肩上搭著手巾的店小二把前街的宋大官人送出门,刚想扭动一下上扬了半天地两边嘴角休息休息,就看见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剑客立在门边,忙重新堆起笑容招呼道:“客官,您是用饭还是住店?”
话音甫落,就听见头顶上有沈沈地低笑声,店小二还未及循声抬头,眼前一花,刚刚还好端端站在眼前的青年已经不见了踪影。可惜他连张嘴惊讶的时间都没有,就被同样送客出来的掌柜一巴掌打在後脑勺上拍进了店堂。
跃上房顶的上官释一屁股坐在瓦檐上,接过边上的人递上来的小酒甕,抽走坛口上插著的管子扔到一边,仰头灌了起来。
席明箴看著他毫无章法的猛灌,吓得兜手抢过了还被举在半空中的坛子,哭笑不得地道:“平日里看你内力不继,怎麽喝起酒来这麽长一口不带换气的。”
上官释袖手擦了擦流出唇角的酒水,漫不经心地道:“怎麽不在房里呆著,反倒有闲情逸致在此处乘凉赏月。不怕二师兄生气麽?”
自下了武当山後,上官释和席明箴跟著方从丞及其他各派未受伤的弟子们取道川西,昼夜兼程,多半月後才到雅州。在这里与已於日前到达的叶察雨、廖端一及各派的执事大弟子们会合,因为接下来要走的茶马古道已非官道,而是藏汉两地为了进行“茶马互市”而自动形成的民间通道,无人修葺,马贼横行,再加上悬於高原之上,天灾人祸防不胜防。因此各派主事商议之後,决定先休整数日後再行启程,一来能让大家对愈渐稀薄的空气多些适应,二来也好多些时间备齐干粮藏马等物。
虽说是休息,可毕竟是失了各家掌门,方从丞等大弟子们人人面色沈重,除了三餐之外,就是聚在一起交换各自得到的消息,以及拟定入藏後的行进路线和救援计划。与此不同的是,因为正值火把节,城内城外的百姓均盛装终日,白日杀牛宰羊,流水席面从东头延至西头,哪怕仅仅是路过,都能得到主人家的盛情款待;晚间则是篝火延绵,精壮的青年摔跤斗鸡,如花的少女唱著“朵洛荷”,跳起“达体舞”,大夥围著火堆载歌载舞,直至天明。各派的年轻的弟子们禁不住欢乐气氛的诱惑,纷纷溜出客栈,融入这通宵达旦的飨宴中乐不思蜀。於是,“方从丞们”的脸色越发阴沈起来,到最後不得不下了“禁足令”,再有随意出入者将以各家的门规从严处罚。
席明箴从怀里摸出一根灰黄色的管子插进手上的酒甕,与刚被上官释扔掉的那根均系干麻所制,这是转为此间独有的“芝衣酿”特制的。“芝衣酿”由高粱,玉米和荞子酿制而成,入口醇厚,自成一品,因为彝家主人们奉客时都是插著竹管送到席上,因而俗称“杆杆酒”。吸了一口手里的酒,席明箴道:“我可是未离这客栈三尺,倒是你,晚饭後就不见人影,又上哪儿疯去了?真是好酒啊!”
上官释心尖一颤,连忙转头看了看席明箴,见他神情如常,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专注,虽然现在看的是他手里的酒,而不是自己。上官释庆幸今夜月色昏暗,脚底下的明亮灯火闪得人眼花,抬手搓了搓脸颊,暗自盘算著是不是要把碰到白玛的事情说给他听。
晚饭後,席明箴被方从丞叫进他的房间,原来有黑衣人潜进少林寺,在阿弥陀佛像前留了一串佛珠,色泽赤黑,颗颗圆润光滑,正是空净大师胸前常挂的菩提子。腰间还绑著层层白布却执意前来的空慧大师得到消息心急如焚,如果原来还有人对魔教是否绑了各家掌门心存怀疑的话,现今有了方丈的菩提子佐证,此事已如板上钉钉,唯一的问题便是何时出发了。因此,大家才把常年驻守西北边关,了解昆仑地气民风的席明箴叫进房里一同商量。
上官释一个人回了楼上的客房,不久便听见门外悉悉索索的低语和脚步声,不知哪家的弟子又忍不住要偷溜出去开心了。不禁想起陆简来,要是他还在,肯定时时撺掇自己往外跑,这样想著便有些伤心,眼前仿佛又出现陆简血肉模糊的脸来,思绪不免又转到了让陆简一见锺情的白玛身上。
正在想白玛和银教到底有何关系时,听见一个细细地声音在叫自己的名字,顺著声音传来的方向推开南窗,便看见白玛俏生生地站在对街的屋檐下。鹅黄色的薄纱衣,外罩棕色无袖长袍,腰前系了一块红蓝格子长围裙。长发编成无数麻花小辫,缀著珊瑚色和翠绿色的珠串,正是街上随处可见的藏族少女装扮。
上官释震惊地看著正在向他招手的白玛,想著要不要去叫席明箴。恰在此时,落崖之前白玛的话闪过耳边,自己到底是谁,白玛为什麽要救他,火药是不是白玛他们埋在山顶的,种种疑团刹那间充斥心间。终於,上官释跃出窗台,跟著白玛往城外而去。
出了城,白玛又带著上官释上了山,一直走到半山腰才停下来。山底下满是正在搭建祭台和挖掘篝火坑地彝族壮男,嘹亮的歌声直冲九霄,那种野性和强悍让山上的两个人都微微地红了脸。
白玛抬起脸来,开门见山地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银教。”上官释答道。
白玛毫不掩饰地露出惊奇神色,俄倾,点头说道:“我的父亲多吉是银教教主,他的妹妹,我的‘阿尼啦’尼玛拉姆是前任教主,便是你的母亲,所以你是我的……”
“堂兄。”
“坚普。”
白玛见上官释说了一声“堂兄”之後又陷入沈默,於是继续说道:“尼玛教主系圣女转世,教中众人对其尊爱有加。她成年之後赴中原游历,我父亲随同保护,一年後她带回一个汉族男子。在和四大长老长谈三日後,她将教主之位让与我父亲,自己则和男子回其家乡成亲。两年後父亲得到消息,阿尼啦生下一个儿子,那便是你,等我父亲去信请她带你回来省亲时,却再也没有了你们的音信。”
甫听到自己的身世,上官释不知该作何表示,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猜想,自己和白玛应该会有关系。得知自己母亲的名字、来历固然让他欣喜若狂,可是这样的出身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却不知是福是祸,於是他问道:“武当山上的就是你们了?”
眼看著白玛微微颔首,脸上带著面对亲人的温暖笑意,上官释的心慢慢沈了下去,话音也不觉跟著低沈下来:“那用火药炸山也是你们所为了,为什麽?”
白玛的脸色陡然一变,一边大力的摇头,一边急急地道:“什麽炸山?不是山震吗?”
“哪有那麽凑巧,毫无前兆的天灾,有人看见你们遗落在山道上的火药。为什麽,害死那麽多人,真的是血海深仇吗?还有陆简,你怎麽忍心这麽对他?”上官释厉声质问道。
“没有,没有。”白玛越急汉话越说不清楚,索性转身连连跺脚,叽里咕噜了几句藏语之後,才深深吸气,回过身来慢慢说道:“几年前我在这里的茶楼上听人说在中原看见过满头金发的小男孩,尼玛教主就有一头长可及地的金色秀发,我回去就跟父亲说也许有了你的消息。这些年父亲派了好几批教徒前去中原找你,只得到些零星消息,直到今年年初才确定你在齐云派习武。”
“我跟父亲请求春天的成年式後便让我去齐云山寻你,所以在得知道家各派都要去参加武当的‘试剑大会’之後,我便带了洪叔、罗桑几个直接去了武当山。我们在山下观察了几天,也没看见有金色头发的人经过,直到你在比武之时落了发冠,我才肯定你便是尼玛教主的儿子,我的堂……兄。”
“火药?”上官释提醒道。
“没有!”白玛急得提高了声调,“我们上山之後才知道还有那些秃头们也在山上,罗桑说不能让那些秃驴们好过,所以他们才想到去斋房下些巴豆之类的东西。後来山震了,我们才一起到那峰顶去看看出了什麽事,谁知道遇见了你和那个席什麽的。”
上官释本就有些怀疑“银教炸山”之说,白玛又言之凿凿,心下便信了七、八分。想来罗桑便是拿著钢抓索绳的男子,不过那个要致他们於死地的又是谁?
“那为什麽要把我们打下山崖?”上官释问道。
“我也不知道,到现在洪叔也不肯告诉我为什麽。”白玛皱起眉头,显然她也很困惑,“洪叔一直以来都劝我们要小心,别因小失大,寻人不成反遭祸。可是他一看见席家父子就黑了脸,在峰顶又突然下死手,我也被他弄了个措……措手不及。”
上官释没有再开口,短短的时间里他得到的消息又多又震撼,他需要多些时间来思考。不过白玛却不想这麽轻易地放过他,自己的父亲还在山中苦苦地等待著这个亲人。
“你什麽时候跟我回去见父亲?”她问道。
上官释踢了踢脚边的石子,随口应道:“再说吧,过上个把月自然就见到了。”他就不信白玛会不知道这麽多人要去找银教要人的事。
可惜,白玛却问道:“炸山又不是什麽大事,你们为什麽成群结队的到这里来?”
上官释将各家掌门失踪,大家去昆仑山找魔教算账的事删繁就简地告诉了她,白玛果然跳起来就跑,临走扔下一句话:“晚间在五老峰上夜宿的时候,我曾看见穿著兵服的男人在山里窜来窜去,偷偷摸摸地不知道在干什麽,信不信由你。”
看著白玛展开身形向山下掠去,上官释在她後边大声叫道:“那陆简呢?”
白玛的笑声顺著晚风拂过他得耳边:“你猜!”
上官释还在衡量之中,半躺在房顶上的席明箴又开口道:“晚饭後,峨嵋弟子称在街上看见几个藏服打扮得男子,与月前在武当山下看见的人相似,二师兄和舍贵兄带人追去了。”
“可曾追到?”上官释拿起放在两人之间的酒甕,低头就著干麻管喝了一口,含混地问。心里则在想著白玛的装束在这汉藏彝各族混居的雅州并不突兀,倒不用担心。
“没有。”席明箴看了一眼边上低著头含著管子的人,他可以感觉到上官释心神不宁,欲言又止的犹疑。上官释在自己面前向来是有一说一,从来不做藏著心事让他猜这类事的,这也是他一直希望并努力寻求的,两个男人之间的情意要在这个世道上继续已然不易,他不愿意彼此之间还要因为互相猜测揣度更添不必要的阴影。不过既然上官释现在不想说,他也不愿强加逼迫,虽然他相信只要自己追问一句,上官释必然会实言相告。
耳边隐隐传来歌声,席明箴坐起身,高兴地道:“快看,‘送火’开始了。”
话音中的兴奋感染了颇有些烦躁的上官释,抬眼往远处看去,正是半个时辰前自己还待过的北山,如今山下涌满了火把,映著树上系满的红绸绢花,很有些“红花火树如炬燃”的意境。巨大的火龙持续了半刻,便看见星星点点的火把落到地上,倏然间燃起几个巨大的篝火,把方圆半里照耀得如白昼一般。即便在城中房顶上的上官释和席明箴,都能清楚地看见那些围著篝火起舞的彝族男女,少女色彩鲜豔的多褶彩裙,男子青蓝色的丝织头帕和其下尖锥状的发髻都历历在目,还有“阿夥喔、噢来”的反复吟唱将气氛挑至高潮。
悄悄地伸过手握住上官释仍然抓著酒甕的手掌,席明箴用另一只手拿下酒甕,又抬起身体往边上挪了挪,在篝火熄灭之前两人一直保持著肩膀挨著肩膀的姿势没有移动。
齐云箴释录 15
15
席明箴从吊在火堆上的薄铁皮罐里倒了两杯沸腾著的滚茶,低低地对围在火堆边的方从丞、空慧等人说了两句,便端著杯子,穿过横七竖八地裹著毛毯躺在地上的各家弟子,绕过燃烧著的火堆,走到另一端坐著的上官释身边坐了下来。
上官释正对著面前的红黄色火焰发呆,弄这些火堆可花了席明箴不少功夫。当方从丞等人决定今夜在野外过夜之後,大家便著手点火取暖,虽入七月,这里却是昼暖夜凉,可谓一日之间历遍寒暑。席明箴见负责生火的几个小夥子骂声连连,方才醒悟这古道悬於高原,因海拔过高而致生火困难,不过他当年行军经过高原时,曾向军中的向导学过用嘴打火的古法,於是他过去帮著他们一个一个生起火。等他终於弄完最後一个,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看见上官释坐地远远地,也是像现在这样目光散淡,一动不动。
席明箴的心头遽然一紧,然而随著心疼同时泛起的还有隐隐的无力感,他并不是责怪上官释不能对自己开诚布公,而是愤怒於自己竟然无法成为他的依靠。一直以来,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人生,戍边保国是他自小立定的志向,能够追随在敬仰已久的将军左右更让他坚定了这一生的道路。然而,看著眼前的上官释,他开始困惑,也许九年之前将他一个人留在齐云山上的决定是个错误,如今的上官释武功平平,对将来也无甚打算,虽然对自己有情,却又常常神游天外,犹若无根浮萍,席明箴总怕他哪一日会就此飘走。
把手中的杯子递到上官释的手里,席明箴抬头看了眼对面靠在树干上垂著头睡得正香的武当弟子,低声说道:“喝点茶水,虽然没有完全泡开,不过对你嘴上的燎泡有好处。”
原来自入藏以来已有半个多月,打尖用饭时多为牛肉糌粑,酥油羊奶,这让习惯了清淡饮食,功力又浅的上官释等年轻弟子们十分不适,勉强了几日之後,便个个唇干舌燥,虚火上升,方从丞便从沿途的茶贩手中高价买了些黑块砖茶煮给大家喝,以润脾解燥。不过这里的水滚地过快,砖茶无法泡开,只能扔到锅里多煮些时候再喝。
下意识地把杯子凑到唇边,刚啜了一口,上官释就疼得“嘶嘶”吸气。忍著疼将茶水喝完,望著忽明忽暗的火焰,听见边上的人继续说著:“中原传来消息,有人在荆州见到了几位掌门的踪影,二师兄他们决定明天一早就由四师兄,童师兄带著这些小的先回中原,探明消息真假,也免得他们再在这里煎熬。你要不要一起回去?”
上官释转过脸来,他无意回答席明箴的问题,鬼才会这麽轻易就离开自己好不容易盼回来的人。他知道自己这二十多天不阴不阳的态度已经让席明箴头疼不已,可是他依然在犹豫,该怎样把对他父亲派人暗袭武当的怀疑和盘托出,於是他问道:“荆州,那不是湖广都官邸所在?说起来席指挥使这回不知有没有受惊?”
“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我父亲前一夜已经下山,他本只计划在山上停留一晚。”席明箴不解地道。
“师兄,”只说了两个字,就被席明箴打断了:“叫我名字。”
“让二师兄他们听见了不好,以後再说。” 上官释摇头,继续道,“席指挥使为人如何?”
上官释自觉这话问得有些不妥,慌忙中小声地补充道:“他若知道我们……”说完自己都觉得这口不择言下的借口更是不伦不类,不由急得红了眼。
席明箴却只当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心神不宁全部出自於此,焦躁之心不觉大减,於是坦然说道:“不用担心,父亲与我并不亲近。我母亲是偏房,我还未出生的时候,父亲又新娶一房,母亲便失了宠。她产後血崩去世,我连她的样子都没见过。在下人们中间长到三、四岁上,被父亲送到齐云山,便一直由师父教养。所以我喜欢什麽,以何谋生,爱上什麽人只需向师父交待,和我父亲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