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一起走吧，去只有我们的地方。”安斯艾尔直视着他，嗓音低沉，带着难以拒绝的柔和。
颜知非忍不住闭上眼睛，心神有一瞬间的恍惚，过了一会儿复又睁眼，看着他，苦涩一笑，“我可以试着陪你疯，但是……现在不行，好吗？”
安斯艾尔的手抚上他的脸颊，“我等你，直到可以的那一天。”
自由同盟四大防区是同盟主要的军事地带，常年驻有数量庞大的舰队和战斗经验丰富及成熟理智的司令官，因为司令官的任命也就变的异常的重要。为了防止司令官擅自将部队私有化和军阀化，在不伤害作战和防卫能力的前提下，中央政府往往使出它握有的最有力武器——人事任命权，经常性地调动部队的重要成员。甚至在战事不激烈的时候，司令官也会换人。
一般而言，为了防止军阀一体化的出现，同盟是将军政系统和军令系统分开的，如果这两者难以协调，则军队中的组织运作，就很难顺利进行。同时为了可以更好的控制这些军人，中央也会采取怀柔政策，总统和国防部长会定期同时与四大防区的总司令官通话，做一次亲切的远程会议。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么长时间，其他防区的司令官是轮着换，但东南防区的司令官却是雷打不动从不换人。
通讯室里很明亮，颜知非正一身戎装军容整齐的坐在通讯装置前，一边是总统阁下，一边是他的三位军人同僚，这么严肃的场面当然得小心应付。
总统卡特也没有说更多的事情，只是一番惯常的鼓励，老生常谈，要他们坚持自由的信仰，为了自由的国度而战，保持军人的荣光云云。颜知非瞟一眼左面的屏幕，那三位年纪明显比他大了不少的司令正在相当严肃的听着卡特的谈话，不管是不是真心实意，至少表面上看起来非常认真。
四位防区司令，一位上将，两位中将，然后就是他一个刚刚由准将升职的少将。军衔低，年纪又轻，还被人传是军阀，再加上又是从不调换的防区司令，难免与他们格格不入，但彼此间关系，却也还过得去。
看着他们同总统交谈，他的思绪不禁又飘到其他地方，安斯艾尔是答应了他可以等，他也可以等料理完了手头的事情和他再细细长谈一次，但是第五舰队又怎么办……算起来那真是“他”的部队，他如果一甩手不管就走了，他们将如何是好？
好像有种把一手养大的儿子扔到大街上不管，转身就冷冰冰走人的罪恶和愧疚感……没想到这点，不能不说是他的一大失算，但是这个问题，又好像并非那么容易就可解开。
真是令人头疼。
鱼和熊掌，从来就不能兼得，就看他怎么选择。
想着想着颜知非开始出神，抱着双臂微微低了头盯着操控台上一个地方发愣的看，却没有在看任何事物，漫无焦距。
“少将？”
这一声将颜知非蓦然唤醒，他回过神来，抬起头，看到屏幕上人的视线都朝他看来。
几位同僚都是那种例行公事的笑，中央防区的司令官维赫里上将精神饱满，目光有神，他看起来对颜知非的表现很不满意，他是个相当严谨的人，虽然不是才华纵横，但也是的确有两把刷子，同时颇具威望。
“少将，你走神了。”
颜知非立即微微摇头否认：“很抱歉，我刚才只是想到一件事情。”
“请问是什么事情？”
“是有关帝国来使的，谈判桌上略有些小矛盾，不过最后没发生什么不快。”
“这个我当然知道，少将。”总统卡特含笑的声音响起，“我日前还和克里斯塔元帅有过一次交谈。”
颜知非的目光转到另一边，也略略微笑，却不说话。
没有顾及到其他几位军人的略微诧异的目光，卡特笑意深深注视的他面前的四位军官，话锋突然一转，“各位，今天时间也差不多了，就到这吧。希望各位仍旧尽职尽责值守自己的岗位，保卫我们的祖国。”
军人们面目坚毅，举起手行军礼，随后一个一个的切断了屏幕，颜知非的手刚触上按钮，就听到卡特的声音。
“少将，我还有话和你说。”
颜知非正襟危坐，本来已经将笑容隐下去的脸上重新出现例行公事的笑，也不说话，等待着总统的开始。
“还是关于叛逃贵族的事情，少将，你现在仍旧坚持你的意见？”
“只是提议，谈不上坚持。”
“你觉得可以为实际利益而抛弃理想？”
“我认为这两者并不冲突，况且，实际情况您也看到了，谈判已经完全的停滞，这个问题不解决话，之前的一切努力都会付之东流。”
“所以你为那位帝国元帅联系了同我的谈话。”
“真的是迫于无奈，那位元帅咄咄逼人，我已经竭尽我的能力让他平静。”
卡特停了一会，目光盯着颜知非，手托着下巴，似乎在思考什么。
“我也略知一些谈判桌上的事情，国防副委员长托亚尔奈已经向我汇报了事情所有经过，帝国这个条件完全是单方面提出的，这让很多议员和高级官员都无法接受。”
颜知非沉默，他推了推墨镜。
“总统阁下，您也看到了，帝国对于这个要求是非常的执着，大有不答应就不罢休的势头。现在看起来好像更严重了，以需要时间来讨论已经不能让他们满意，我想当前紧要的是给他们一个较为清晰的结果。”
“目前明显的事实是，帝国是在迫着我们答应。”卡特的声音陡然提高。
颜知非无言以对，他早已经接到了要塞传回的军报，帝国方面的舰队来回在名义上的国境线游弋，好几次都和同盟军发生了摩擦，虽然规模不大也没有人员伤亡，但是数量开始频繁，示威的意图很明显。
他沉默，许久之后问道，“总统阁下，您的意见是什么。”
卡特双手交握，思考着，然后说：“我们无法抛弃崇高的理想，更不能屈服于帝国的威胁之下。我们的祖先从帝国的专制下逃亡，在处女地上建立起自由的国度，我们必须要守护我们来之不易的自由。”
颜知非苦笑，“那请问诸位议员们意思呢？”
卡特的神色有些复杂，“颜少将，你应该明白的。”
颜知非迎上他的目光，“总统阁下，之后的结果是很明显的。”
“为了维护宇宙的和平和正义，和邪恶专制国家作战，我们同帝国的战争从未停止过，或者说，帝国也从未想过要真正的建立和平。”
背后的意思很明显，谈判不成那就罢了，和帝国的对峙已经是漫长历史里留下的传统，惯性无法在一瞬间停止。
颜知非很想开口问问总统与克里斯塔元帅的谈话结果，但是想了想还是放弃了，猜也应该猜得出来，问也没什么意义。
“总统阁下，战争的负面影响正在侵蚀着社会各个方面，这一点不容忽视，为了同盟的将来，我请您和诸位议员三思。”
一瞬间他有些犹豫，犹豫着要不要把他迄今为止知道的都说出来。这样做虽然有可能可以让总统和最高议会重新考虑，但是后果也是显而易见的，他可能再度被怀疑，或者被恶意揣测，被看作是军人干政，更可能连在帝国的情报源都被盯上，还有很多不能对外道出的后果。
但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说了。
颜知非将他所推测到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一一道来，包括帝国方面提出要求可能的原因，帝国高层对于同盟反应的揣测，还有战争可能的导火索。
卡特只是一笑，“颜少将，你的头脑很不错。”便再无下文。
颜知非抿起嘴，竭力遏制自己不愉快的神情。
“颜少将，你是在害怕战争么？”
“不，我只是指出现在确实存在的问题。”颜知非尽量平淡地说,要让表情和声音不表现出心中的不快，是需要努力的。
卡特脸上的表情莫测，目光锁定颜知非，似乎想看出什么来。“身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这点我相信你应该是很明确的，不容许军人干政。”
“抱歉。”
“边境上的情况我也略知一二，这需要你和你的同僚们努力了，保卫同盟的安全，坚持为自由而战，是你们的天职，也是你们身为军人的荣耀。”
“是。”颜知非干巴巴的说。
话说到这份上，基本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彼此的意思彼此已经了然，但是身份的差异和权力的差距不得不让某个人闭嘴，至少在表面上不再坚持己见。颜知非沉默着，脑中飞快的转动，还在思考斡旋的可能性。
卡特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微笑着问他：“颜少将，听说你和一位帝国军人很熟？”
颜知非心中顿时跳了一下，但面色如常，声音平板：“我相信有很多帝国军人对我很熟，毕竟在提尔纳行星会战里，我让他们之中的很多人蒙羞。”
“那次真是非常不错，希望你可以再接再厉。我和所有人一起期待着‘黑狐’再一次的精彩表现。”
颜知非努让自己笑得和平常一样，“您过奖了。”
通讯室外等候的休斯听到门“砰”地一声打开，抬眼看到颜知非面色冰冷的走出来，他连忙跟了上去。颜知非身上的低气压是什么也掩盖不了的，休斯心里惴惴不安，却也不敢开口问。
“去你的荣耀……没有人天生就喜欢打仗！”
在通往二十五层的办公室的路上，他听到颜知非咬牙切齿吐出这么一句话。
在等待下属到来的时间里，颜知非一直背着手沉默的望着落地窗户外。
他心中只想着一件事，从历史的长河里来看，流血和牺牲的永远是处在前方的军人，除了个别头脑发热嗜好战争者之外，军人因为天天目睹惨烈的战争和流血的切肤之痛而反对战争，诚然有害怕死亡的人，但是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不珍惜生命还能有什么可以在乎？每个朝代每个国家，主战者和强硬派总是安安稳稳地呆在后方，远离战场，在安全的地方高唱着主战论。
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议员们的投票导致的最后结果可以满足帝国的要求，虽然他明知道帝国是来意不善，但是眼下就爆发战争实在是太不明智了。
但他隐隐觉得，事情还没有完。
身后的门被打开，卡里安、海德尔和华尔森还有几个高级军官走进来，他们冲颜知非敬礼。颜知非回以军礼，示意他们坐下。
将事情大致的讲了一遍，没有出乎任何意料，他看到他们脸上压抑的不安。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我已经竭尽所能去说服总统，但是没有用。”
“那帮人的眼睛到底在看什么！一旦开战死人的是我们！”次席幕僚华尔森愤怒的出声。
“华尔森，平静点！”首席幕僚海德尔制止他接下来的话，华尔森不情愿的闭了嘴，然后所有人的目光投向颜知非。
颜知非已经从最初的不快中恢复了平静，拿着茶杯，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估计，马上就会有议员们的投票，决定对帝国要求的最终结果。”
“高层里还有相当数量的反战派存在，他们到时会同样参与投票，还有中间派，如果票数可以超过反战派，那么也许还有希望。”
一直安静的卡里安开口，“但是，叛逃贵族这件事牵扯到自由平等原则的坚持，反战派也许也不好反驳的太过激烈，中间派很有可能只是观望。”
颜知非看她一眼，“试试吧，也许到时候还会有同盟军高级参谋会议，我还有个议员的身份。”
他说着淡淡笑了笑，“如果这个也不行，那么就只有一条路了。”
三人同时沉默，他们在最开始就明白这件事的可怕，谈判一旦破裂，以帝国一贯强硬的作风，撕裂刚刚缓和的关系是非常可能的，而因为无法引渡叛逃贵族的愤怒，足以引发帝国境内大大小小贵族的好战之心。接下来面临的是什么，都不用去刻意想象。
“华尔森。”颜知非突然出声，“我们在高层还是有人脉的，这件事一直是你负责，要怎么做，不用我再说了吧。”
华尔森郑重的点头，“属下明白，请司令放心。”
颜知非略略点头，对海德尔说道：“立即通知要塞的华尼耶夫，前线进入二级战备状态，密切注意帝国军的一举一动。”
“是，请司令放心。”
剩下的时间里，他又背着手，沉默地看着窗外，直至夕阳西下，华灯初上。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只是就那么一直沉默地看着窗外。透过窗户而来的风已经隐隐带上了微凉地寒气，让他想起了即将到来的冬天，从他站的地方看向下面，街道对面有一株梧桐树，叶子已经全部落光了，在路灯惨白光芒的照映下，只能看到光秃秃的枝桠。
深色的树干在黑夜中投下黑色的影子，夜晚同样沉默着，都映在他黑色眸子里。
今天看到海德尔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毫无预兆的想起了他五岁的女儿奥利维亚，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可爱小女孩，她是否知道自己的父亲也许又会踏上战场？是否还能有时间陪着她和她的母亲过生日？
生日……一个太过遥远的词语，他早已忘记了自己真正的生日，一直把老师捡到他的那天当作自己的生日，却也从来没有过生日，军队里摒弃一切不切实际的东西，他只有在每年的新年才会意识到，自己又长了一岁。
又长了一岁，是该庆幸的吧，因为又活下来一年。
新年，又快来了呵。
卡里安端着餐盘悄声推门而入，餐盘里是简单的晚饭，她明白颜知非现在并没有吃饭的心情，但是他需要摄取能量和营养，为了即将到来的考验。
即便看不到脸，她也能感觉到，站在窗前的颜知非似乎浑身都充满着一种忧伤，盈满了整个房间，又仿佛是春雪，落在地面就很快的融化，无法触摸。
他就那么站着，仿佛被希腊女神美杜莎的凝视化为了石头。
她将餐盘放在办公桌上，轻唤出声：“司令，吃饭吧。”
颜知非没有动，卡里安亦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又过了一刻钟的时间，他才转过身，拿过餐盘，默默地吃着食物。
“司令，下午你只是在安慰我们吧。”
卡里安看到颜知非右手停了停，然后继续吃着。她坐下，低缓开口：“如果主战派是可以那么容易就被阻止的话，我们也不用这么辛苦。”
颜知非笑了笑，淡的几乎看不到，他放下餐盘，拿起凉掉的茶水喝了一口。
“有个人对我说，不去试一试，就要放弃，太可惜了。这次就算希望太过渺茫，也去试试吧。虽然我也知道，可能性太小太小，小的和不存在没什么区别。”
卡里安沉默半晌，“如果开战，单凭谈判的破裂也不足成为理由。”
“卡里安，你忘了我曾经对你说的么？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借口，尤其对当政者来说。”
“昔日我们进驻防区，面对龟缩的反对势力，也不是只随随便便的找了个借口，就把他们全部清剿殆尽，纵然后来有人对我报复，但换来的只是我更残酷的镇压和清洗。”
卡里安哑口无言，颜知非看着温和，但骨子里被战争磨砺出的严酷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想到那时死亡的味道，铁与血的味道，硝烟的味道，血流遍地，横尸无数，让她再次心神俱震。
“纵然情报不多，但我们依然知道，帝国内部的纷争也很厉害，现在的情况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司令，你把你知道的对总统阁下说了么？”
“说了，但是他没有更多表示。”
卡里安沉默，颜知非安静了许久，又说：“把我的意见整理成文，连夜发给统合作战本部的麦迪逊元帅。”
她听到颜知非最后说了一句：“我想，我还需要见一次帝国来使。”

第五十一章

能被邀请到同盟防区司令的司令部来一次谈话，对于帝国军人还是破天荒的头一次，帝国元帅克里斯塔和内阁书记官弗雷德里克对此感到很惊异，同时也有按捺不住的好奇心。
相对于他们，安斯艾尔显得从容许多，毕竟他来过一次，比较熟悉。
休斯将他们领到办公室前，敲了敲门，然后推开退到一旁。
“请进。”
年轻的黑发司令坐在桌前，放下手里的文件，站了起来和他的女下属郑重地对他们行了一个军礼。
“克里斯塔元帅，弗雷德里克阁下，很高兴能见面。”
彼此握手，经过了必要的程序，然后面对面在沙发上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