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军方态度不能太过明显,我们只能听从政府和议会的决议。”
“您的意思说,我们只能被动的等待议会的投票结果,然后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
“是的,我们只能如此。”
“为了保卫我们自由的国度,为了解放帝国受压迫的人民,为了坚持我们自由民主的原则,最后的理由一定是这样吧。”颜知非反而笑。
“颜少将,注意你的用词!”麦迪逊虽然也同样厌恶那些政客,但是他非常不喜欢颜知非的语调。
颜知非收回了笑容,面上表情冷冷的,麦迪逊继续说了下去:“如果一旦决定,为了防止帝国的突袭,统合作战本部将会召开例行会议,你同样需要出席,作为同盟军最高参谋议会的议员之一,这是你的责任。”
“为了同盟而战我责无旁贷,但是作战的原因更为重要!我们不能因为一两个人出于他们自己利益的需要,而把无辜的人送上战场!这样的举动本身就违背了自由同盟建国之父的本意!为了当权者的利益,要求别人牺牲!这和帝国的专制有什么区别?!”
麦迪逊的面色看起来异常的阴沉,似乎已经处在了愤怒的边缘,下一个瞬间,他的肩膀无力地垂下来,嘴唇泛白,声音也渐渐微弱。
“颜少将,你说的我又何尝不懂。这样的事情,难道还少么?军人的血已经流的太多了,而期盼的和平却一直迟迟未能降临。”他的语调略带沉郁,“军人的痛苦从来不为人知晓。”
漫长的沉默,最后颜知非微微叹气,“麦迪逊元帅,我刚才失控了,很抱歉,请您包涵。”
“没有关系。”元帅点头,叮嘱了一句,“帝国来使们还在你辖下的地区,小心应付吧,直到把他们送走的那天。”
麦迪逊其实很喜欢这个年轻人,他一直尽心尽力想要把他栽培成一株参天的大树,成为同盟军军方的有力支柱,如果可以有强有力的将领,军队和军人也不至于成为政客们谋求利益的工具了吧。他现在还是太年轻了,等到再成熟一些更好。
“元帅,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请讲。”
颜知非咳嗽一声,“我请您下令,要其他防区的司令官严密看守边境,在开战之前,对帝国而来的舰船严加盘查,不允许轻易入境。”
“用意何在?”
“战争的爆发还需要导火索。”
麦迪逊点头,脸上有浓厚的愁色,“我尽力。”
颜知非最后无言地注视着那已经变成灰白色平板的萤幕,透过没有讯号的屏幕,他好像看到了什么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同盟政府最高议会的投票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对于帝国要求归还叛逃贵族的要求,议员们用他们的权利作了回答,九十七位议员,反对五十八,赞成三十六,弃权三,有效投票数的三份之二以上是反对票,就这样通过了回绝帝国要求的提案。
国防副委员长托亚尔奈担任了向帝国来使们转达意见的任务,他本来还想拉上颜知非,但是颜知非毫不留情的拒绝了。转达的经过是很不愉快的,帝国方面的人员个个面色阴沉的听他说完,将文件接过就随手扔进了角落,然后礼貌的下了逐客令,丝毫不给同盟政府一点面子。
颜知非在他的司令部里同样接到了那份文件,只扫了一眼就丢进了垃圾桶。
如帝国所言,这个前提一旦不能达成协议,那么余下的一切就再没有商讨的必要,于是难得的磋商已经失去了它的意义,帝国来使们开始和国内联系,决定回去的日期。
帝国来使下榻酒店的保卫工作更加严密,颜知非已经不想因为再出什么事情而会加速战争的爆发,他烦心的事情已经够多,高层的,军方的,帝国的,边境的,也许,还要再加上一个安斯艾尔。
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仿佛溺进了一潭冰水,却连挣扎也不能挣扎一下。
呼吸困难,身体感受到来自左胸腔剧烈的痛楚,这种疼痛是因为一种沉郁而无法倾诉的痛苦情绪所导致,但是他找不到排解的方法,只能任痛楚像涓涓细流一样进入心中,时间越长,痛楚越深,甚至连呼吸都是一种刀割般的痛苦。
第一次感觉到情绪可以如此大的波动,心脏可以疼痛到这个地步,在身体深处,灵魂看不到的地方,深深地刺痛着。
但是……他没有第二个选择,除了放手和离别。
这本就是一份没有结果的感情,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相遇,错误的身份。
通通都是错的,除了他和他本人。
现实总是无比残酷,残酷到让人不忍驻足。
只能决绝的转身,将诸般过往抛在身后,任心里鲜血淋漓,再不回头。
安斯艾尔。
要知道,这是责任和义务。
对于帝国的仇恨已经深深地嵌进了我的血肉。
我有我必须要做的事情,这种情况,我要负起属于我的责任,这是生来享受着世间一切权利的你所不能理解的。
谢谢你给我的温暖和理解,我很感激,是的,非常感激。
忘了,忘了一切吧。
帝国来使们下榻的酒店里一片忙碌,有人忙着收拾行礼,有人忙着联系国内,有人大骂同盟政府背信弃义,更多人的则是安静的等待着归国日期的来临。现在回国,还能赶得上过圣诞节和新年。
安斯艾尔沉默地坐在卧室外的阳台上,金发在阳光下异常耀眼,蓝色的眼眸里却充满沉甸甸的浓郁,化也化不开。带着冷气的风拂过叶尖,沙沙作响,庭院里的草地上,落下了一地斑驳的光影,随着树叶的摇晃而移动。
真的就是再不得见了吗?
颜知非。
我恨你的冷静,恨到骨子里。
为什么给了我希望,却又要亲手打破?
对不起,真的。
我所要的不是“对不起”这三个字!
我……想要的,是你啊……
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还没有说过,你爱我啊……
知非……
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心里泛上一股难以说清的感觉,爱与恨同时出现,不甘,痛苦,失望,种种情感交织混合在一起,
他觉得自己好像从颜知非身上学到了那种冷静,不管怎么样痛得要死,却依旧维持着无懈可击的风度,只有暗地里自己一个人,寂寞而痛苦地咀嚼一切。
曾经很接近,还能将他拥在怀里,和他接吻,以为自己已经拥有了他,但是……现在已经被现实击了个粉碎。
血液仿佛因为寒冷而凝结成了冰,纠结着混乱,渗入身体,带来不可抑制的颤抖。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如同灵魂在一瞬间被撕扯,拽离了身躯。
大脑一片空白,他茫然失措,找不到方向。
痛苦的弯下腰,十指交叉贴上额头,他颤抖着出声:“上帝,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在下属们的眼里,颜知非比以往更加沉默,每天只是尽职尽责的看着文件,往适当的文件上签字盖章,四处去巡视,然后就是和少数上层军官谈论未来可能发生的战争。
他整个人变得比以往更加的严肃和冷静,面色绷得紧紧地,像一座冰山,很长时间沉默的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底下的军官也仿佛感染了这种严肃紧张的气氛,工作起来小心翼翼,唯恐出了什么大事。
“司令,在现在的情形下,我想您回到要塞去会比较好,如果有什么突发事件,可以即刻应对。”卡里安帮着他整理文件。
颜知非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然后说:“我知道,但是那帮官员要求我再停留一些日子,好像还有事情。”
“您说过,统合作战本部会召开例行会议,您届时也要出席。”
“嗯,到时候再说。”
“帝国来使们归国的时候,从这里到边境,由我们的舰队护送,这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这是礼貌问题。”
“华尼耶夫上校发来报告说,之前在边境的出现踪迹相当频繁的帝国军,现在已经很少出现了。”
颜知非略略沉吟一会,“可能是返回到基地整编和补给了吧,你知道的,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卡里安清亮的声音缓缓压深,“还有能阻止战争的可能吗?”
颜知非沉默了一会,拿下墨镜揉了揉眼睛,声音异常低沉,“除非他们的皇帝吃错药了,或者我们的当权者吃错了药。”
湛蓝的天空已被朝霞全部浸染,显现出绯炎一般的红,红的鲜血淋漓,让人心惊。
卡里安还想说什么,门被砰的撞开,海德尔顾不得说声抱歉,就面色带着焦灼手持着一张薄薄的纸冲了进来,却不忘小心的关上门。他快步走到颜知非面前,急匆匆行了个礼,把纸张递给他。
卡里安凑过去,和颜知非一起看着。
海德尔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先是惊愕,然后渐渐紧皱起了眉头。
他知道那张薄薄的纸上是什么内容,帝国内部的派系斗争和摩擦已经结束,失败者在生命威胁的情况下,照例选择流亡去帝国的死对头——自由同盟。他们绕开了颜知非的领地,经由自治区偷渡到了同盟,现在已经悄然的进入到了同盟的首都。而同盟政府现在先隐瞒了这个消息,他们在中央的人脉却悄悄的将这个消息传给了他们。
在现在这个帝国和同盟刚发生不快的节骨眼上,流亡来的帝国失败者已经是一颗不定时炸弹,而那个失败者还是帝国内部第二大的贵族,温尔顿侯爵,带着为数不少的家眷,长途跋涉颠簸至此。
颜知非放下那页纸,沉默着。
卡里安和海德尔同样垂下眼睛保持安静,气氛一下子僵住。
他的脑海里回想到安斯艾尔闲聊时说的话。
“温尔顿侯爵身为贵族,在地位上仅次于海德堡公爵,他不禁私下享有征税权,还一直担任着财务尚书一职,拼命地搜刮财富。同时也滥用特权,肆无忌惮的制造冤狱和不公正。法律对贵族的犯罪行为原本就较松弛,他同样可以利用权力和财力,逃过应受的处罚。”
“他的所作所为已经激起了极大地愤怒,非常多的人请求我父亲惩办他,但不知为何,我父亲一直对这个问题保持沉默,并且放任他和海德堡公爵的矛盾。”
靠在椅背上,颜知非手指撑着下巴,慢慢的摩挲着,他的大脑开始高速的运转。
这样的时间,突如其来的叛逃贵族,还有与之而来的冲突……
千头万绪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越往下想,真相的轮廓越渐渐凸现,一瞬间,他脑海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当他觉得自己看清楚一些事情的时候,可怕到让他开始隐隐发抖。
银河帝国历1843年,宇宙历2251年,十二月初,自由行星同盟政府不但接纳了温尔顿侯爵一族的逃亡,给予了他们政治避难,而且依据自己的法律程序回绝了银河帝国政府的引渡叛逃贵族的要求。
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很失败的做法,在已经触怒帝国最高权力的情况下,还收留了因为政治斗争失败的犯罪贵族,虽然犯罪与否还有待确定。银河帝国将他们视作是罪人,而自由同盟则把他们看做是反抗暴政的牺牲者,尽管这些所谓的牺牲者在不久之前还是帝国内的大贵族。
自由同盟政府的理由依旧简单且冠冕堂皇,“本着人道和民主主义的精神,在过去的岁月里,我国过去从未拒绝过任何一个逃亡者的申请庇护,并且尽自己所能给予他们政治避难,让他们得以脱离专制主义暴政冷酷的魔掌,而来到这个自由的天地,过上新的生活。”
若是在平时收留叛逃贵族,给予政治避难,还能博得信仰自由和人道主义的美名,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自身利益不能被损毁的前提下,如果连自己的利益和安全都不能得到保证的的,再多的美名也没什么用处。
在同盟从帝国分裂出去并且发展获得极大繁荣之后,长达数个世纪,银河帝国和自由同盟都在进行着惨烈的战争,一直以彼此的存亡做为赌注。当然也有非常多的政治家们想要在两个政治体制截然相反的国家间建立一种无法共荣,但至少可以互不干涉的共存关系而努力,但是结果都很令人沮丧。
这次也一样,彼此间得之不易的缓和关系又被轻易地撕开。
当然在同盟政府内部也有着对收留行为激烈反对的声音,但是议会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投票表决的方式和总统最终裁决权,都让它显得没有半分力量。主战派因为种种不能对人言明的原因,又一次的将和平的希望关在大门之外。
或者,主战派早就不满这种暂且的和平,他们需要的只是彻底的消灭银河帝国,让宇宙获得解放,尽管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太小。
前线的气氛一下子骤然冷了下去,任何没有陷入狂热情绪里的人都已经能预料到随之而来的结果是什么。
作为首当其冲的地方,东南防区早已经进入了二级战争戒备状态,虽然不需要什么大的掉的行动,因为毕竟他们平日里的一切行动都以战争为目标。
丹瑞市郊的防区司令部里变的忙碌,即便到了深夜的时间也依旧是灯火通明,大大小小的军官鱼贯进出,也有市政官员来访。这里处在前线,虽然战争时丹瑞还是相对的后方,但是市政官员脸上已经有了掩盖不住的焦虑,颜知非面对来访的官员们,也只是面色漠然,不经意间流露出几丝无动于衷。
“少将阁下,您打算怎么办?”
“少将阁下,有市民掀起反战游行,情绪太过激动!”
“少将阁下,军队动员是不是太早?您不要擅自进行调动,万一触怒帝国军如何是好?”
“少将阁下,您什么时候前往首都?虽然要参加统合作战本部的会议,但是我们担心您不在这里有些突发事件难以控制。”
面对这种谈话,颜知非早已没什么兴趣,只冷冷的丢给他们相同的一句话,“一切都去问上头吧,我没有权利做主。”
礼貌下了逐客令,他略有疲惫的坐在沙发上,沸水冲好的茶水袅袅的散出清新的茶叶香气,年轻的司令官便在这股没来由能令人放松的气息中闭目养神。
门被敲响,然后是推门而入的脚步声,他没有睁眼,只是听着轻微的脚步声来到自己跟前。
“司令阁下,这是您的急电,外交部和国防部共同发来的。”
他微微睁了眼,从卡里安手中接过那页薄薄的纸,拿在眼前看了起来。纸上的内容很少,但是由国防部和外交部共同发来的急电是什么内容,不用怎么去想还是能略知一二的。
果不其然,外交部表示,因为协商的不成和目前两国关系的恶化,帝国要求它的来使们迅速返回,在帝国来使们在同盟内的最后一点时间内,颜知非必须保证不能出任何可能刺激到帝国的事情;而国防部要求他在帝国来使们仍然在同盟的时间内,保持整个地区的安定和军事的平静。
办公室里灯火明亮,卡里安看到他将文件放下,嘴边扯出一丝讽刺的笑容。
“要我保证不能出任何可能刺激到帝国的事情?你们都刺激的够多了,这时候才觉得危险?”
说着他又靠在了沙发背上,双手正在脑后,像是放松似的将腿搁在茶几上休息。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带着寒意的风从打开的窗户里吹了进来,办公桌上的纸张哗哗作响,厚重的窗帘随之鼓起,在房间里飘个不停,像是少女轻盈的裙摆。
卡里安没有出声,她走到窗前,急促晚风肆虐地吹乱了她的长发,她却不为所动,琥珀色眸子里一片沉静,只是沉默地站着,看窗外夜色。
苍穹是暗色的,头顶上数以亿计的繁星发出冷冽的光芒,在不知多少光年以外的地方闪烁,在接近地面的地方黑暗还能被明亮的灯火稀释的不那么沉郁,而在宇宙的深处,宇宙深邃的颜色显得广阔且生硬苍凉。
微微仰头,她看到两颗明亮的星子从相反的地方刹那间划过星空,在交汇的瞬间撞击出绚烂的光芒,随即就一闪而逝了。
她听到颜知非沉郁的声音,“别站在那里,风太大,小心感冒着凉。”
没有作出相应的回答,她只是说:“快到冬天了呢。”
身后一阵沉默,“是啊,马上就是新年了吧。”
修长指尖按上冰冷的玻璃,轻轻的滑动着,触手所及尽是凉意。“我还以为,今年我能看到下雪,丹瑞的第一场雪。”
“会有机会的,年年都会下雪。”
卡里安恍若未闻,微微转过身,身体立地笔直,更显出修长姣好的体态。她看着颜知非,看他就那么坐着,目光隐没在墨镜后,看不清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