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何尝不明白,顶着风风雨雨,他们能走到今天,太不容易。
颜知非静静看着前面,似有一层雾气浮在眼底,“这条路,我还要走下去,不管尽头是什么,我别无选择。”
卡里安久久沉默,神情恍惚,似陷入往事中去。
半响,她抬起头来,目光有一刹那的迷蒙,仿佛越过时光,重睹往昔光景——他和她第一次相见,他对她说,这条路只能无所畏惧的走下去,没有一丝一毫后退的可能。
她喃喃道:“我记得。”
声音陡然轻了下去,伴随着细细地吸气声,过了一会,她抬起头,目光深深望着他。
“我们怎样都无所谓……但是司令不能有事,决不能!”
颜知非放下茶杯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叹了口气,目光温柔,伸出手替她理了理耳边的头发。
他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的不肯落下。
倔强,或许是他们身上最相像的地方。
良久,颜知非叹息一声,将她轻揽入怀中,手指穿过浓密长发,像以前一样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慰。
“傻瓜,我说过,不管怎么样,说过的话我是不会忘记的。”
“我还记得那天,偶然巡视边境警备队,一群偷渡者里,那个小女孩的眼睛格外明亮,推开警备队员朝我跑来,即便被押住也昂着头,倔强的朝我伸手,要我带走她。我看到她眼睛里的痛苦和想要复仇的愿望,和我平日里从镜子中看到的一样,倔强,痛苦,却又不肯认输,于是我带走了她。”
颜知非三言两语说来,语调渐渐地了下去,手上却仍旧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卡里安说不出话来,默默攥住他的手,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心中的百味杂陈、滋味莫辨。
“女孩跟着我六年,从了军,不会再哭,也不会胆怯,我手把手教她学会了开枪。”颜知非慢慢说着,“后来她学会了杀人,学会了冷酷无情,我把我的一切都教给了她,带着她一起向帝国复仇,带着她守护着这里。”
他说着低下头来,深深看她,嘴角带着温暖的笑意。
“很多人误解我,指责我,甚至想要我的命,她一直站在我这里,守护着我,不曾有过任何的怨言。她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人,非常重要。”
卡里安紧紧攥着他的手,闭上眼,泪水如断线的珍珠。
她靠在他的肩头,任由他静静的抱着自己,一动不动。
女人总是会在自己信赖的男人面前脆弱。
她有颜知非可以依靠,更有他保护,他更不曾让她吃过太多苦,他们其实都是被保护在他的羽翼之下。
而颜知非呢,他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总是独自一个人撑起一切,永远沉默的背负起所有,从来不肯说出心底的苦。
她也曾听说过他的少年时代,他却总是三言两语就带过,话语不多,神色淡淡,一直带了漫不经心的漠然,仿佛只在说一段故事,与自己并无关系。但是她每次都感同身受,却难以言表,心底里分明感觉到那个倔强少年的孤独悲辛。
“司令……”她哽咽出声。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他拍着她的脊背安慰,“我做事有分寸,你知道的,我们都很了解彼此。”
她身体颤抖,紧紧地拽着他的手,用力握紧,像抓住溺水时唯一的救命稻草。
她第一次开枪杀了人,也是这般被他抱在怀里轻声安慰,温暖着她冰冷的身体。
她感觉有人用纸巾轻轻擦去了她脸上的眼泪,然后理了理她的头发,她眨着眼睛抬起头,看到那张熟悉的脸。黑眸里闪着温柔的光,仿佛深不可测的漩涡,好像能把人吞噬。
他手指在她脸上拂过,然后轻轻的笑,“好了,别哭了,哭肿了眼睛你可要补妆的。”
他说着轻轻俯身,在她额头上烙下一吻,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桌上的可视TV电话又滴滴的响了起来,卡里安适时地转过了头,闭着眼睛让呼吸慢慢平稳下去,不时擦着眼睛。
颜知非皱眉,伸手按下了按键。
“少将阁下,谈判桌上出现了点问题,马克米利安阁下请您过来一趟。”
“什么事情?”
“……一言难尽,您还是快点过来吧。”
“这群混蛋,有事了就找我,自己是干什么的。”
颜知非低声骂了一句,戴上墨镜,走到衣架前拿起了外套,戴上军帽。想了想又走到卡里安面前,按上她的肩膀,隐隐用力。
卡里安已经擦干了眼泪,抿唇朝他微微笑,“我没事的,司令你快去吧。”
颜知非神色复杂的看她,最终点头,推开门走了出去。
一边走一边穿上外套,颜知非下楼坐进车中,靠着座椅靠背重重叹气、
最终,也只是苦涩一笑。
谈判桌上的火药味已经成功的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安斯艾尔坐在后排看着前面的帝国和同盟高官口若悬河面红耳赤相互指责,他合上笔记本,翘着二郎腿,用手托着下巴无奈的看。而他的书记官仍然十二分的严肃,坐在他身边目光有神紧抿着嘴唇,仿佛正要面对一章艰苦卓绝的战役,只差就要操着狙击枪冲上去。
有必要吗?
安斯艾尔撇撇嘴,把目光从他脸上收回来,继续面无表情的看着那群激愤的官员。
他真觉得他们无聊,有话好说嘛,都是宦海沉浮多少年的人了,即便还没结束敌对状态,做做样子,忍耐一下不行么。
而且同盟那帮死脑筋也是,不就是个叛逃贵族的问题么,既能减轻负担又能卖给对方人情有什么不好,整天把自由民主的话挂在嘴边,也不嫌麻烦。
坐的有些麻了,他换了个姿势,动了一下就觉得左肩上隐隐有些疼。
伤口还没彻底好,今天还得要去颜知非那里换药换绷带,想到这里他嘴角不自觉绽开一丝笑容,只要去了他的公寓,就理所应当的可以吃吃豆腐,何乐不为。
德维特不经意侧脸,看到王太子殿下在如此地情况下还笑得极其开心。
火药味越来越浓,只差就要操起椅子和彼此来个群殴,事实证明有时候上了年纪的人也是会冲动的。但就在瞬间,适时地响起了敲门声,然后门外的卫兵将门推开。
颜知非站在门外,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是他还是嗅到了一丝火药味。
国防副委员长托亚尔奈一脸解脱的表情,帝国的克里斯塔元帅稍稍松了紧皱地眉头,颜知非的出现恰到好处的打破了僵局,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的注视到他身上。
颜知非面不改色的行了军礼,“各位好。我无意打搅,马克米利安阁下告诉我这里出了点小问题,如果方便的话,可否告诉我是什么。”
既然这里的主宰者来了那就什么都好说,同盟高层官员正想找个转移怒火的目标,而帝国方面显然对握有实权的人更感兴趣。于是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托亚尔奈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告诉他发生了什么矛盾,克里斯塔元帅和内阁书记官弗雷德里克不时补充着一两句。
安斯艾尔放松的靠在椅背上,嘴角微微带笑。
即便颜知非带着墨镜,他还依然能感觉到,彼此的目光不时交汇。
在七嘴八舌里总算搞清楚出了什么矛盾的颜知非不禁苦笑,还是那档子破事,不就为了叛逃贵族的事情,吵得这么激烈,他一点都不奇怪。
略略思索了一下,颜知非对克里斯塔开口,“元帅阁下,我请您先冷静一下,这件事情并不是我们能够决定的。”
克里斯塔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相反的,内阁书记官弗雷德里克回应道:“我相信该说的您也都知道了,这件事情是所有谈判的前提,不能答应的话商贸就会限于停滞。这样的场面对哪方都没有好处。”
颜知非不喜欢他阴沉的目光,但是也只一笑,“内阁书记官阁下,这件事情太过突然,我曾作为随行武官前往帝国,也曾参与过一两场会谈,那时候为什么不提出来,而要等到在我方的范围内提出?”
弗雷德里克面上闪过丝阴郁,“少将阁下,你是在指责帝国么?”
“啊不,我完全没这个意思。”颜知非手肘撑在桌上,十指交叉托着下巴,“我只觉得,既然是谈判,单方面增加要求有一些……怎么说呢,很出乎意料。”
“这当然不是单方面提出的,我相信我们的要求已经被转交给贵方的总统,但是迟迟不见回应。这似乎不是谈判应有的诚意。”弗雷德里克眼神锐利,“诚意是谈判的前提,贵方现在的状态,我可以说是在拖时间!”
颜知非听着想要苦笑,中央应该是在同样激烈的讨论中,但是结果……他真不想去想象。
托亚尔奈插嘴道:“中央对于贵方的要求正在非常慎重的考虑,并且也有讨论,这都需要时间。”
克里斯塔冷冷的瞥他一眼,“这件事情是天经地义的,那些人本来就是帝国的臣民,犯下罪才逃亡到这里,我们有非常正当的权利要求将他们引渡回国。”
“我们已经给予了他们……”托亚尔奈刚要说出口,就感觉有人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脚,他回身看,颜知非坐在他身边,仍然十指交叉托着下巴,神情严肃。
颜知非表情变得诚恳,接上托亚尔奈的话开口,“元帅阁下,如我方的副委员长所说,现在中央正在讨论中,现在我们在这里争吵也没什么用处。”
克里斯塔的眉头又皱起来,眼神在颜知非脸上游走,“那少将阁下的意思?”
颜知非低笑一声,“如您所见,我和副委员长阁下都没有最终决定权,你我在这里争吵对事情的解决也没有任何的有利作用。”他说着望了过去,敛去了笑意,沉声道:“如果您愿意,我与副委员长可以为您和总统阁下联系一次远程通话,彼此面对面讨论一次。”
托亚尔奈一怔,克里斯塔和弗雷德里克对望一眼,眼神狐疑,然后不约而同的将目光转回到颜知非脸上。
颜知非嘴角弯起,微微笑。
“我不勉强,只是个提议,我相信良好的沟通可以消除彼此的障碍。”
克里斯塔觉得这个办法比坐在这里和这帮效率低下的同盟官员们争吵有效得多,经过上一次的冲击事件,他对眼前的年轻军人已经再无厌恶,虽然墨镜看起来很讨厌,那副笑容看起来也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但是他认为他是个务实的人。
安斯艾尔放松的坐着,手上的原子笔有一下没一下敲着笔记本,他突然出声:“你确定你们的总统会答应你的要求。”
颜知非像是并未感到意外,他只是调整了下坐姿,声音依旧平静,“总统阁下很关心商讨,他会同意的。”
克里斯塔和弗雷德里克朝后望去,看到安斯艾尔微笑,冲他们颔首。于是他们转头,略略思索了一会,朝颜知非点头,“好的,我们同意。”
颜知非也微微笑,“那真是太好了,我相信事情会有积极转变的。”
自己总是给同盟的官员们收拾烂摊子啊,颜知非想到这里就微微觉得不快,但是也没办法,谁让他是个军人,自由同盟害怕军国主义和军人干政,因为军人专政的最后结果就是建立独裁政府。所以建国五六百年来,对于军人的约束愈加严厉,越往上走越是如此,军人是以服从为天职的。
在休息室里结束了和托亚尔奈的谈话,他面无表情的走出来,脱下军帽拨了拨头发,然后又戴上,朝外面走去。如此美好的下午他被叫来解决莫名其妙的矛盾,如果不是及时转移了两方的注意力,恐怕真是要被火药烧死。
种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加上和帝国谈判,同盟高层好像唯恐他不够忙达不到过劳死的程度,就是领着他们的薪水也不用这样极尽所能的压榨吧,颜知非想着叹气,什么时候能把这拨烦心的帝国来使们送走,只要能稍微轻松一下,那也就很让他满足了。
不要说还有个极其难伺候的帝国王太子。
此刻这个极其难伺候的人正斜倚在大门上朝他微笑。
安斯艾尔一身合体的深灰色休闲西装,身材修长,他非常悠闲地抱臂倚在门上,金发被阳光照的相当耀眼,俊秀的脸上,蔚蓝色的眼睛带着轻浅的微笑。
“你又被抓苦力了。”
“是啊,我总是要善后。”
没有任何不适似的,两人并肩走在一起,出了门。
“你不跟他们一起回酒店去么?”
安斯艾尔听到之后微微指了指自己的左肩,“还需要换药。”
颜知非嘴角一勾,冷冷瞥一眼,“那伤又不深,至于几天还不好么。”
“不疼在你身上,你自然觉得可以很快就好。”
听到那人用很欢快的声音这么说,颜知非也只能充耳不闻,心里却升起一丝丝的心虚,如同藤蔓般缠缠绕绕,捆住他的心神,让他挣脱不开。
明明知道这个人就是耍无赖时时刻刻要粘在他身边,但是他还没办法让他走开,也许是有因为伤了他的心虚,也许更多的却是自己的不愿意,至少在那幢空荡荡的房子里,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来的热闹。
自己还变得真不像是自己。
人,总是都会变的,如果遇到了可以让自己改变的那个人。
“好吧。”他咬牙切齿开口,“现在我们就去换药,然后我把你送回去,这样总行了吧?”
对这样的语调,安斯艾尔只是扬扬眉,丝毫没觉得不快。颜知非的心口不一已经深深地嵌入他的血肉,幻化为身体的一部分,无从剥落,无法改变,甚至,这也是让他喜欢的一部分,爱一个人就是爱他的所有,没有挑挑拣拣的权利。
况且,在他看来,心口不一也是颜知非严肃面具下可爱的一部分。
安斯艾尔嘴角挑起,愉悦的想着。他可不能让颜知非知道他正在想什么,可爱……虽然他自认这个词不适合他,但是安斯艾尔觉得,颜知非某些时候真的很可爱。
“喂,这个下午这么好,不要浪费啊。”
颜知非侧脸看他,“你想干什么。”
“喝下午茶。”安斯艾尔一本正经的回答。
……
颜知非已经没力气去问候安斯艾尔的家庭教师了,他对他态度比以前好了不少他就开始肆无忌惮的提要求,比如要去他家吃饭,比如要他亲手换药,比如……现在还要喝什么下午茶,这里不是帝国的宫廷好不好!
就算他说了试着陪他疯一疯也不用这样要求吧!他还有工作!
他不是闲人啊!
候在外面的警卫立即迎上来,在几步之远的地方不紧不慢的跟着,手插在裤兜里,但是从那里的形状看来,绝对是某种高精尖武器。
“我说……”颜知非的脸上已经只剩下了无奈,“克里斯塔元帅难道会任着你这样胡乱跑吗?”
安斯艾尔一脸压抑的得意,蓝眸微微闪着光,“你不知道,他对你的评价很高,帝国军人也不是完全自负的。”
颜知非揉了揉太阳穴,苦笑一声,眼见安斯艾尔又是想要凑上来,连忙后退一步,朝他摆摆手,“收敛点,这里还有人。”
话音未落,安斯艾尔抬眼就看到有几个人匆匆从另一边走过,还看了他们几眼。那几个人之中有一个还算熟悉,看起来隐约像是同盟国防副委员长托亚尔奈。他朝他们看了几眼,脸上的表情莫测,然后立即回头走远了。
颜知非立的笔直,等到人影消失了才回身,拽着安斯艾尔向前走。
“走吧,去陪你喝下午茶。”
“被他看见,你还这么没有顾虑?”
颜知非移开了目光,只淡淡一笑,“被他看到和你说话,要不误会当然好,但如果该误会的已经误会了,还能有什么顾虑。”
安斯艾尔坏笑地盯着他,眼神诉说着:你看吧你看吧,早点和我去还说不定被看不到,谁叫你要磨磨蹭蹭。
颜知非在收到他眼中的讯息之后,嘴唇渐渐抿了起来,“再废话就一个人去喝你那下午茶,我不奉陪。”
知道颜知非认真起来绝对没好果子吃,这句话让安斯艾尔立马笑不出了,摸摸鼻子赶紧转移话题,“对了,你过来的真及时,我还以为他们会操着座椅开打。”
颜知非耸耸肩,没好气地说:“其实我很想说,打死了……真是省事。”
他说着微微拿下墨镜,朝安斯艾尔投去一瞥,眼眸深黑得望不见底蕴。
“不一定吧,真打死了,你的工作量恐怕又要翻几番。”
“我只是发牢骚而已……”颜知非声音戴上了丝郁抑,然后摇了摇头,“不提了,走吧。”
他与他并肩走着,眼角不时瞟着他,看着他映着午后阳光的侧面轮廓剪影,非常柔和的脸庞,不再有刻意的疏离,也没了冷漠的神情,完全如同金色的阳光,温暖而和煦,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