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眼,蜷起膝盖,将脸深深埋在膝上。
很冷,很冷,很累,很累,累到连说话呼吸的力气也没有,只想就此沉沉睡去。
这里是大瑞的土地,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耳边寂静清冷,仿佛坠入了另一个轮回,只有无穷无尽的黑色。
“韩昕……”
我猛地睁开眼,朦胧间看到有人影立在牢门外,不像是周将军的声音,却也分外熟悉。
再一看,却是谢箴。
他打开牢门蹑手蹑脚的走进来,走至我身边蹲下,我面无表情,抬起眼,“你回来了?”
他微微点头,脸却隐没在黑暗里,身子绷得僵直,右手藏在衣袖中,犹自微微颤抖。
“果然有个好爹就是不一样,你回来了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却一下子被认成奸细。”我侧过脸,看着火把颤巍巍的燃烧,火苗有气无力的跳跃着,两人的黑影亦随之闪动。
谢箴脸色一青,抬起头来,脸上的肌肉却有些扭曲,在阴森的牢狱里显得诡异万分。
“有话就说,”我以手扶额,“说不定等周将军一来,可就见不到我了。”
他低低垂头,似乎在极力的压抑着什么,我有些不耐烦,这小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妈?
眼前突然寒光一闪,他陡一翻腕,将一柄寒气森森的匕首,抵在了我颈上。
“不要动。”
我与他,隔着泛着锋利寒光的匕首,无言相对。
寒冷的触感流窜全身,背上冷汗渗出。
半晌之后,他咬牙开口,“韩昕,如果你不回来,现在你我也不至于走到如此地步。”
我突然觉得好笑,“谢箴,你是怕我将你招供的事情说出去么?”
他不说话,眼睛里的神色却早已说出来答案。
“那晚你落水之后,燕国追兵追了上来,我们心想横竖是死,不如碰碰运气,就一起跳入河中,”他将手中匕首又往前逼了几寸,“也是命不该绝,我们被巡逻的大瑞士兵给救了。”
我直视他的眼睛,冷冷的笑,“是啊,然后你想,我既然已经坠河,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招供的事情也就不会让任何人知道。不料我突然回来,简直让你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干脆杀人灭口,对不对?”
谢箴的脸上浮起一丝狰狞,缓缓开口,“韩昕,你太聪明,聪明得让人觉得可怕。”
不知什么地方突然吹来一阵风,火把烈烈,将他的脸映得半明半暗,杀气凝然。
我仰了头,犹自的笑,“我怎么说好一会儿周将军都不来呢,感情他不知道。”
谢箴苦笑了一下,“索陵溪是守不住了,就算我没招供它也守不住了,周将军已经打算放弃这里,退而坚守岭南关。”
说着他欲言又止,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韩昕,我不想杀你,你我终究还是兄弟,京城里一块生事一块打架,可是而今……我没办法……”
我凝眸望向他,“如果我保证我不会说出去,你能为我作证不是奸细么?”
他一愣,继而摇摇头,沉声道:“我不会,落人口实的事情,我不能做。”我不由得冷笑,“你到底是谢蕴的儿子,有他心狠手辣的气势。”
谢箴眼中似乎有了绝望之色,手中的力道一点一点加重,我已经能感觉脖颈上到一道细细的液体流下。
他双瞳骤然大睁,高声道,“韩昕,对不起了——”
“城破了,城破了——燕人打进来了——燕人——”牢外传出惊恐的叫喊。
谢箴顿时大惊失色,不由回头,我瞅准机会,咬牙偏头,一把扬手将匕首从脖颈上打开,顿时脖颈上一阵刺痛。谢箴慌忙回身,慌不择路间,返身举刀又向我劈下。
眼前被刀光晃得一片雪白。
蹲得腿发酸,一时竟然躲避不开,匕首扎进血肉的闷声清晰入耳。
胸前剧痛,仿佛千万把利剑直插而入。
喉咙里顿时涌上一股腥甜,他猛然拔出匕首,鲜血激射,一蓬腥红在眼前溅开。
力气就像被抽走了一般,我一下子倒在冰冷的地上,手脚俱软,谢箴手脚哆哆嗦嗦,匕首顿时掉在地上,砸出几声清脆的声响。
眼睁睁的看着他连滚带爬的跑出牢房,情急之下就连牢门也忘了关。
浑身发冷,凉意袭来,我只觉得意识已经模糊不清,整个身体仿佛浮在虚空之中,飘飘荡荡,不知会飘向何方。
这次可不会命大了……恐怕就会死在这里吧……
我想笑,可浑身虚软到就连笑得力气也没有。
死在自己人手里,真……他妈的……窝囊……
眼前掠过太后,舅舅,舅妈……皇帝表叔……还有那些狐朋狗友的身影……若真的就此死去,估计也没人会为我伤心……也没人会在我的坟头哭泣烧纸……
蓦然之间,我觉得荒唐可笑。
就算此时我死在这里,他们也不会为我伤心哭泣,过往的二十载年华,于我只是一个荒唐的笑话,只要大瑞不亡,他们依旧可以做他们母仪天下的太后,高高在上的皇帝,还有手握大权的高官……
我甚至没有见过父母的容颜,听过父母的声音……
父母……声音艰难的在喉咙里滚动,我喃喃自语,爹……娘……
再无所知,眼前只有一滩一滩的猩红,伴着源源不断渗进身体的寒气,眼前最终落下了一片黑幕。
昏昏沉沉,似是过了千年,又好像只有不到盏茶的功夫……
耳边似乎有人在大叫:“这里有人……”
朦朦胧胧间,我只模糊的看到面前有一个黑影,随后,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第五章 未测
我蓦然一颤,猛地睁开眼,发现面前有一张让我觉得很欠揍的脸。
脸的主人慕容羽正坐在床边,双手抱在胸前,摆着一张标准的面瘫脸,就好像我是一颗水果,而他正在仔细研究究竟应该是生吃还是榨汁喝。
见我慢悠悠的睁开眼,他神色变也未变,淡淡说:“醒来了。”
心里气顿时不打一处来,我变成这样,究竟谁是罪魁祸首?
刚要起身,胸前传来一阵刺痛,一片殷红迅速的渗出白色的绷带,不由得又摔回一堆被褥之中,急促的喘气。
“省省吧你,都这么重的伤,能醒来就够命大的了。”
慕容羽说着凑上来,微微一笑,伸手帮我把被子拉好。笑本来没什么,可是慕容羽的笑容却生生让我打了个寒颤——极其诡异。
诡异到不能再诡异。
“行了行了,”我忍着痛一把拍开他的手,他眉头一皱,悻悻的收回去,“算我倒霉,又做了你的俘虏。”
他貌似很满意的点头,“知道就好。”
我喘了喘气,等到气息平稳之后,才说:“好吧,做俘虏就做俘虏。不过是睡的地方冷点,吃的东西难吃点,再被你拷打一会儿,除此之外,也没什么不好。”
他瞪大了眼睛,好像没听清一般,“韩昕,你倒是满想得开啊。”
“想不开你又不会放过我,既然如此,我担心什么?”
罢了我又说:“不过我先说好,现在我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你别打算让我再说点什么。如果这样,你还不如不要救我。”
他轻咳一声,顿时敛了笑容,又放出一副一本正经的表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本王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
我不由嗤笑,“这次你们破了索陵溪,估计又有不少士兵死于刀枪之下,难道你要一一去救?”
烛影摇曳,映出一室昏黄,眼角方才看到,窗外已经是夜色浓浓。
慕容羽眼眸里神色莫测,目光在我身上流连,仿佛在寻找什么。
他突然转过头去,“算了,知道你喜欢逞口舌之利,我也不和你斗嘴,给,”说着递过来一碗黑乎乎的药水,放在床头,“外敷的药已经上了,这药水喝了吧。”
我实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犹豫着不肯接过来,靠着枕头往后缩了缩。慕容羽黑色眼眸中稍微有了些愠色,“我要是让你死,早些时候就能做到了,何必现在大费周折把你救活。不喝?拉倒!”
话虽这么说,那碗冒着热气的药水还是稳稳的被端在我的眼前,我耸耸肩,也实在没有力气和他再多做争执,于是接了过来,一仰头便喝干了。
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何况我现在还是半死不活,万一他一翻脸,小命岂不是又玩完?
胸前伤口重新又被撕扯开,顿时全身收紧,痛彻心扉,胸前好似重新被刀划开,直搅得血肉模糊,我捂着嘴剧烈的咳嗽,喉口已经感觉到了甜意。
娘的,谢箴还真下得了狠手……
等我找到他,铁定让他不得好死。
突然一只手轻抚上了我的背,随即一块帕子递了过来,抬眼却看到慕容羽的眼中略带愉悦。
一边擦嘴一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受伤过重,以至于出现眼花的情况——慕容羽面对我这么一个快死掉的人,竟然还会愉悦??
“谢了。”
他又坐回去,我缓缓叹气,觉得身上有点冷,把被子拉了拉,问道:“这次又死了多少人?”
他回头扫我一眼,“没怎么死人,大瑞的军队半数逃回了岭南关,剩下的还没等我们怎么费力气,就都投降了。”
“不过那个姓谢的小子,”他说着目光里跳过几丝阴郁,“不识好歹的家伙,两边都想讨好,看着就烦,索性一刀结果了他。”
“什么——”
这一声大叫耗尽了力气,更是牵动了胸口伤处,瞬间感觉温热的液体又渗了出来,我一是痛楚的说不出话来,只能喘着气发愣看他。
慕容羽眉毛一挑,眼眸里尽是不屑,“这种两面三刀的人,最为人不齿,活着和死了没什么分别。”
我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箴把我伤成这么个惨状,说不愤恨是假的,但是猛然听到他死了,还是有些悲哀。
不过有人会比我更悲哀,谢蕴大人可是真要绝后了。
头痛欲裂,我拍拍额头,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料想此时的样子一定异常惨淡,我想了想,侧过脸对他说:“喂,都晚上了,我想睡觉,拜托您能不能离开?”
话音未落,慕容羽一双剑眉顿时皱了起来,语气里隐隐带上怒气:“救了你,你就连一句好话也没有?忙着往外赶人?”
我无辜的眨眼,用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想了想开口道:“也太偶然了吧?堂堂皇子屈尊进了牢房,还救了一个敌国的士兵。”
他吐气,缓缓说:“这个为什么你就不用管,总之我去了牢房,发现了快死掉的你,这点你没法否认吧?”
我点头点的有些迟疑。
“不过,韩副将,我想你总算是尝到了当忠臣的滋味,”慕容羽突然诡秘的笑,眼神里颇有几分得意,“先开始抵死都要当忠臣,谁也料不倒,好不容易千辛万苦回到大瑞,却被当作奸细,还差些死在自己人手上,啧啧,我真不知道应该是佩服一下你,还是同情一下你。”
“慕容羽!”我胸中一口怒气涌上,一下子坐起,连胸前伤口挣开也顾不得管,“你阴阳怪气说话算什么男人,我又没求你救我!”
“但是你欠我一个人情,这你没法否认。”他笑容朗朗,盯着我看。
我愤怒的看他,但是一时又找不出话来反驳。
“而现在呢?”他神情悠闲,好像在谈论天气,“你为之效忠的国家竟然连经营了数十年的地方都守不住,慌里慌张的回撤,连自己的士兵也丢了不管,唉……真是差劲啊。”
听在耳中,痛得扎人。
他摇头,嘴角却一直噙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意,“就连你,一个皇亲国戚,太后的侄孙,被俘了也没人来救,真是可怜啊可怜……”
被他说中伤心事,怒火从心底陡然腾升,我顺手搂起个枕头,一把扔了过去。
“慕容羽,不要以为你救了我,就能对我冷嘲热讽——”
枕头冲他直飞而去,不料被他一把抓住,他露出脸来似笑非笑,“韩昕,我之前还以为你只是长相俊俏,没想到脾气也像女人,气急之下竟然使出这一招。”
“你——”
药碗如离弦的箭一般,慕容羽侧身一躲,药碗擦着他的肩膀呼啸而过,“咣当”在地上砸得粉碎,随即门外传来叫喊。
“殿下——”
“殿下——您没事吧?”
“殿下,要不要我们进来?”
慕容羽转头喊:“没事,你们都呆在外边,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进来!”
随后他重新回头,又挂上一贯笑容,随手将枕头扔给我,“韩昕,还是安心养伤吧,以你现在的状况,别说要干其他的,就是要逃走,也怕是做不到。”
我咬牙低声,“废话,当然要逃走。”
他刚站起,却猛然侧目回身,盯着我的眼睛道:“你说什么?”
虽然疼得要命,我还是傲然与他对视,不肯路出半分胆怯。半晌之后他微微笑,俯下身来对我道:“我想我需要告诉你,本来你死不屈服,我真得很有兴趣,为此还专门研究了一下怎么样的刑罚会更狠一点。你的突然逃跑让我有些遗憾,现在你又落到我的手里,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月光透窗而入,洒落地上清冷如霜,烛火反倒黯淡了不少,看着他诡异的表情,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你……”我愣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慕容羽笑了,笑得非常优雅,充满了皇族气质,保准能迷倒一大堆涉世不深只看脸皮不看内心花痴到极点的女人,料想成千上百娇俏女儿们排着队投怀送抱也是大有人在。
不知他娶老婆了没有。
我真为那个女人隐隐担心。
“又神游了。”
声音在耳边响起,我身子一抖,刚收回思绪才发现慕容羽的脸赫然就在眼前,不由猛地向后一缩,他的身躯却随之压上来,伸手用力钳紧我下巴,“你真是有趣的很。”
阵阵热气扑在脸上,我有些难受,却又不能挣脱,只得侧脸摆摆手:“要折磨随你,不过等我伤好了再折磨,现在请你出去。”
他低声地笑,仿佛听到一个极其好笑的笑话一般。
喉咙猛地一松,我大口大口的呼吸,狠狠地蹬着这个让我差点喘不上气的罪魁祸首。
他站在床前,慢慢走至门边,眼色闪烁,却没有说话,淡淡一笑便走出门去。
面前堆满了书,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我揉揉眼睛,又重新趴回枕头上,闭了眼有一搭没一搭的叹气。
一连几天过去,除了吃饭睡觉喝药上药之外,我就只能无奈趴在床上看书,要不就是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发呆。
慕容羽倒是好心,让人搬来一叠的书给我解闷,但是一想到伤好之后会被那个家伙继续严刑拷打,我对他一点也感激不起来。
“唉……”
“唉……”
怔怔的望了一眼寂静的房间,我拉过被子,把自己裹了进去,顿时被一阵浓浓的温暖怀抱。
外边的阳光正好,阳光透过窗棂,斑驳洒在地上,更映衬得屋内一室寂寞。
我有些恍惚的想,现在如果那家伙在,和他斗嘴,也比自己一个人睡在床上强。
至少有些意思。
胸前又开始隐隐发疼,谢箴那一刀终究刺得太深,医官说,倘若再深上几分,再往右偏上几分,就是华佗再世,我的小命也救不回来。
当然,我把自己窝在舒服温暖的棉被里,有些不甘的想,如果不是那时候慕容羽带兵打了进来,谢箴恐怕就不会慌成那个样子,只会一刀命中。
继续叹口气,拨了拨面前的书,我把被子裹紧了些。
算了,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做什么,眼下最要紧就是养好身体,然后伺机逃跑。
至于去哪里……暂时还没想好,反正不能回京城,也不能继续留在这里。
慕容羽……一想到慕容羽,我就不由得嘴角抽搐,自从遇到他,我就一直霉运不断,阎王那里都已经走了好几遭。
难道是八字不合,命里犯冲?
虚掩的房门突然被推开,随即听到有脚步声直往床前而来,我心下知道是谁,伸手指了指,“把药放在桌上,我一会自己起来吃,谢谢。”
话音未落,被子被人猛然揭开,一股冷风顿时钻入身体,我打了个哆嗦,伸手抢过被子,“我现在是病人,等病好了再折磨也不迟!”
果然慕容羽的声音随之传来,“说得这么大声,我看可以不把你当作病人看待。”
我丢给他一个白眼,转头不去理会。
这样的事情,天天都有,不是一回两回,懒得和他啰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