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昭瑞王世子再无出现在众人眼中。
我坐在雕花椅子上,鼻端中是永安宫水沉香的气息,直熏得人发昏。太后和舅舅的脸庞忽近忽远的闪烁,像是笼在水雾中。沉沉漆黑里,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到,昏天昏地中,只有额头传来刺刺的胀痛。
全身力气好像被抽走,血液直往下掉,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身体。
背上渗出细细冷汗,似乎湿透里衣,想抬手抹去额上汗水,却发现手指竟是动也不能动弹。
朦胧中我看到舅舅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模模糊糊,似乎能听到,却又听不分明。太后身形倨傲,端坐首位,目光幽幽。
我似乎看到雨点般的马蹄,从自己身上掠过,一个女子紧紧把我抱在怀里,竭力的躲闪,天地一片血红,耳朵里灌满战马的嘶鸣,人临死的哭泣,兵戈碰撞的声音。女人紧紧把我捂在怀中,在凌乱的地上跌跌撞撞的奔跑,她的环佩从头上跌落,她的衣服被树枝勾破,鞋子蒙上厚厚的灰尘,仍然在不顾一切的跑着,跑向不知名的远方。
匕首跌落地下,女人的身体随之瘫软,她伏在地上,转过头又有看我。她的脸色苍白,笑容温暖,嘴角鲜血不断的涌出,抖抖索索的朝我伸手,嘴唇缓缓嚅动,像是在说什么。我惊恐的睁大眼,仔细的看着她的嘴唇,女人哭了,却又美丽到极致。
昕儿,你要活下去,为了娘和你的父亲,娘就快死了,这世上,马上就要剩下你一个人了。
紧接着就是天旋地转,头磕在坚硬的地上,感觉血腥气一瞬间全部涌到胸中,耳边是人们的尖叫。
我猝然转头,胸口急剧起伏,竭力抑止惊涛骇浪般心绪。
不知过了多久,舅舅的声音终于停了,我缓缓抬头,他已经站在我的面前,凝视我,像是在说,你听懂了么?
我眼睛湿湿的,抹了一把,缓缓咧嘴,努力了几番,最终说:“这样的故事真他妈的老套,早就被说书人讲烂了。”
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掌,舅舅青筋暴露,吼:“你这只白眼狼!你娘算是白死了!!”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我欲哭无泪,闭了眼睛,浑身颤抖。
白眼狼么?
整整十二年,我由天潢贵胄的皇家子弟,变为寄人篱下的孤苦孩童,被欺骗,被隐瞒,被漠视,连爹娘的样子也不曾见过。
做父母的,应该是期望孩子比自己更好。
我未曾想到,父母用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让我能够在风雨飘摇间存活下来。
环顾四周,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我却感到铺天盖地的孤独与悲苦,将我湮没。
这一刻,我只想找个无人的地方,痛哭一场。
我戚然转头,舅舅目露悲戚之色,座上太后红肿了双目,默默拿着丝帕净面整妆。
痛到极致,我反而咧了嘴,缓缓的笑,“敢问太后,既然隐瞒了十二年,何不永远隐瞒下去?为何又要在此时此地告诉我?”
太后缓缓转过头,静静的注视我,嘴角绽开凄艳的笑容,“你以为哀家会愿意让你活下来?若不是你母亲愿意以自身性命为交换,你早就去陪你那身为反王的爹了。”
我腾地一下站起,恨恨注视她,“请不要这样污蔑我父亲!”
舅舅挡在我们之间,朝我吼:“坐下!这里还不轮到你插嘴!”而后转头面向太后,“姑妈,事不宜迟,就不要再纠缠这些问题。”
太后缓缓颉首,转身从身边盒子中取出一件东西,我顿时心里一惊,那是……那是我的玉佩。
“韩昕,哦,不,哀家应该叫你叫做林昕。”她幽冷一笑,直看得我背后幽幽的凉,“皇家宗谱上,林昕的位置并未删去。”
我缓缓倒退一步,全身血脉直冲上头顶。
“现在文帝一去,所有人只知沐德世子和延宁郡王,却不知,活着的皇族之中,还有血缘最近的人!”
太后细眉一挑,冲我喝道,“林昕,你便是这血缘最近之人!”
说着,她直勾勾的看我,嘴角噙着一丝快意的笑。
我不知道她笑什么,有何好笑。我是反王的儿子,就算体内流着皇家的血,依然是个见不得光的罪人。
舅舅保持缄默,仿佛这一切和他毫无关系。太后猛然起身,走下御座,长长的白色裙摆拖在地上,走的踉踉跄跄。她走近我,伸出手指,尖尖的指甲在空中划过弧线,距离我的脸只有一寸之遥。
“你的脸,和你爹真是像,拿出去谁也不会怀疑,这就是昭瑞王的儿子。况且,”她话锋一转,左手一扬,一块翠绿的玉佩就在空中晃动。
“玉镂雕双蟠龙,当年世上只有两块,穆皇帝一块,昭瑞王一块,谁又敢说个‘不’字呢?”
我顿时颤抖起来,不可能,不……不可能……不会的……
她笑了,语声温柔,笑容分外冰凉诡异,“你出生的时候,异像种种啊。”
我深吸一口气,攥紧掌心,“还请太后将玉佩还给微臣。”
她逼近一步,直视我双眼,“如果不还,你又能拿哀家怎样?”
我咬牙,拼命抑制自己,“微臣并无奢念,也没有什么野心,只求太后将玉佩还给臣,臣自会远走高飞。”
太后恨声道,“如果不是因为你,瑾蓉就不会死的那么惨!哀家还要将你养大,还要担忧你的前途!你舅舅不仅要抚养你,还要担忧你的身世被别人知道!”
“够了!”我终于忍不住,大声的吼,“如果十二年来的一切都是为我好,那我宁愿不要!”
舅舅的眸子一点一点黯淡了下去。
太后突然状若疯狂,仰天大笑,“长虹贯日,满室异香,紫气弥漫,金龙盘旋。十二年了,终究是命啊!”
我恍然间明白了太后所指什么,冷汗再度渗出,透心生凉。勉力支撑,身子却一分分冷下去。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早知如此,哀家还不如直接送你去和你爹见面!”她咬牙切齿,凶狠而跋扈,“什么异像种种,你和你爹一样,从来不会服软!”
我缓缓走近,笑了笑,“那现在也不晚,姑奶奶,您要杀我,还来得及。”
舅舅猛然抬头,失声喊,“你?!”
“无所谓,我现在仍然姓韩,您倘若想让我死,不会比碾死一只蚂蚁更费力。”我直直看,语音冰冷,“对您来说,一个孩子更好控制。”
她冷冷看我,目光变幻,眸子里阴枭迅速褪去。
我微微侧目,看向殿外,“可惜……如果您真正凶狠,您应该十二年前就杀了我。要不然,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事情”
她缓缓背过身,背对我而立,身体微微颤抖,刚才的凶狠已经迅速退去,过了良久,才低声开口,“你刚生下来的时候,哀家还抱过你,粉雕玉砌的孩子,不长大有多好。”
我咬了唇,一言不发。
“可你终究长大了,翅膀硬了……也不听话。”舅舅怅然开口,“方才问你恨不恨舅舅,都不愿回答。”
我忍了许久,终究再没吭声。
恨?不恨?
父母去了,他们本该是最亲近的人,可是却又是最该恨的人。
太后转过身来,已经恢复常态,那种神色,看得我惶恐。她脸色凄楚,却又带着不可侵犯的威严。
从小到大,我不知挨过她的多少训斥责骂,可是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让我心生恐惧。
如果是那个问题,那我绝不会同意。
绝不!
“你可知,韩氏的满目荣耀之下,背地里又是何等的艰难。我和你舅舅同样出身高贵,可为了家族,不得不担起自己的责任,接受自己的宿命。”她凝视我,目光深深,似有些恍惚怅惘,又带着无比坚定决绝,“你也同样,没有半分逃避的可能!”
我恍恍惚惚,手足发冷,全身僵硬,脚下麻木地走着,跟在舅舅身后,踏出永安宫,走出皇城,一路直向尚书府而去。
脑中一片空白,神智昏昏沉沉,眼前展开一片漫无边际的迷雾,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抓不住。
走了已经很远了,太后的话,犹在耳边激荡。短短七个字,却仿佛将我抛进另一个世界,茫然而无措。
皇家天阙,雕龙宝座,是不是就是对我最大的讽刺?
又有谁知道,曾经的街市纨绔,竟会是流落民间的天潢贵胄?
心是空荡荡的,眼泪按耐不住,就要流出。
一路恍惚,不知不觉已经回府,熟悉的庭院,似乎陡然多了几分陌生,我觉得,这不是我的家,我的家,不在这里。
“进去吧。”舅舅并不回头,径直而入。
书房前迎面碰上廖夫子,他面色沉静,微微侧身,“老爷。”舅舅略微点头,微微回头我道:“昕儿,看开点吧。”说罢怅然叹息,再不看我,径直推门而入。
余下的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的,只记得,廖夫子不说不问,只是静静坐在我身边。
他望着我,目光直直,“想哭就哭吧,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我转过头看他,微微动嘴角,“你不问我什么事情么?”
廖夫子说:“说出来会不那么难过,但是总有事情不可以说。”
我淡淡抬眸,他缓缓道,“曾几何时,我也有过绝望,简直像天塌下来一般。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又能重新奋发。”
“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他说着拍拍我的肩,“世上没有过不去的事。”
晚风微微拂过,我闭了眼,蓦然仰首,喃喃说:“我不要这样,我只想过自己的生活。”
廖夫子起身,“为师只能陪你到这里,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自己的心结,自己去结吧。”
我思虑再三,终于开口问道:“夫子,如果有一天,你要被迫承担本不属于你的的责任,你会怎么做?”
他顿了一下,笑而看我,“如果责任要让你承担,那么就有它合理的理由。”
廖夫子渐行渐远,却突然回身,目光藏在深浓阴影中,满面严肃,声音低沉,“韩昕,不要再逃避了。很多事情,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我猛然一愣,回头却发现他已经消失在回廊深处。
傍晚的风带着寒气与潮气,渐渐侵入我的身体,我缩紧一团,将头抵在膝盖上。夜风透衣而过,浑身像是快要冻僵一般,更冷的,却是我的心。
阖了眼睛,只想睡去,再也不醒。
朦胧间,只是模模糊糊的想起那个人,那个已经离开许久的人。
他的怀抱,不会这么冷吧?
苦涩一笑,自己真傻,明明即将获得温暖,自己却又推开。分明是触手可及的幸福,却避之不及,为什么直到快要失去,才去珍惜。
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面。
慕容羽,你还好吗……你在做什么……我很想你,如果还在你身边,该有多好……
这一切,都是对我的惩罚么?
我不想要那个九五至尊的地位,不想做傲视天下的帝王,只想过自己的日子,潇潇洒洒的过完一生。
你在的话,是会笑我呢,还是会安慰我呢?
去抚摸颈间的玉佩,不料却落了个空,我的被太后拿走,他给我的那块却还在我的房间里。心上猛然闪过一个念头,我咬唇呆立片刻,猛然起身。
既然我不愿,为何还待在这里,既然选择拒绝,那就索性到底!
回房匆匆收拾了衣服金银,我打了个包袱,将玉佩与箫也放进去,再环视一圈,毅然转过头去,跨出房门。
尚书府我已经极为熟悉,防备其实并不十分严,避开奴仆的眼睛,我悄然溜到后门,推了推发现上锁,摆弄了几把,锁就开了。
出去了,快能出去了,最后回视了一眼这个曾经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我快步踏了出去。
大街上人还很多,我溜进人群,一边跑一边思索,去哪里呢?城门估计快要关了,如果能赶在关闭之前走掉,那么就算他们要找我,也赶不及。
想到这里,我当即拐进一条小巷,直向南边的长庆坊,过了长庆坊就是宣平门,只要出了出了宣平门,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长庆坊……这个地方,很熟悉……似乎是……昔日的昭瑞王府就在这附近!
尽管眼看时间不多了,我咬了咬牙,折向昭瑞王府的方向。
如果真的走了,怕是一生都不会再回来,去看一眼,仅仅一眼。
越往前走,道路越加漆黑,走到尽头,就看到一座黑沉沉的影子,在夜色中沉睡。身后喧嚣的人声和微弱的灯火,更显得它寂寥而又孤独。
府门上的牌匾早已消失不见,朱漆大门锈迹斑斑,我走上台阶,只轻轻一推,门吱吱作响,轰然而开。
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推开大门时所看到的景象,满地的落叶,一层压着一层,散发出腐烂的恶臭,窗户上的的窗纸早已破烂不堪,空洞的窗子在风中格啦格啦地作响,庭院的墙头,屋檐的瓦棱间长着茂密的杂草,庭院的地上长着半尺长的狗尾草,摇曳在夜风中。整座建筑就像一个疲惫的老人,在最后的时光里苟延残喘。
灰尘迷进了我的眼睛,一刹那的空濛,脑中的闸门轰然大开,记忆的潮水不可遏止的涌来。
我毫无意识的走,从前厅到内堂,那么短的路,走得艰难,仿佛有一生那么漫长。
那里……曾是爹娘吟诗作画的地方……
那里……曾是我玩耍嬉戏的乐园……
那里……
还有那里……
这里才是我的家,即便走了十二年,我依然记得,一点一滴,早已铭刻在脑海中。
我无意识的转头,茫然四顾,想要看清王府的一草一木,眼睛却陡然蒙上一层迷雾。
尚书府与王府,相隔不过短短几条街,而我找到回家的路,竟然要用去漫长的十二年。
我再支撑不住,双膝一屈,膝盖撞在冷硬的地上,跪在王府庭院中,额头抵在冰冷地上,泪水终于滚滚而下。
爹,娘,儿子不孝,懵懵懂懂活了十二年,竟还不记得你们。
我浑身发抖,再也按捺不住,哭出声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儿子来晚了。
儿子不知自己的姓氏,不知自己的父母,不知进取,只会胡闹,让你们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
天地间一片萧瑟,扑面而来的寒风卷起我的衣裾,让我感到彻骨的寒冷。
爹,儿子能理解您当时的心情,可儿子不想贪恋荣华权势,儿子只想做个普通人。
请你们不要怨我没有出息,我不想接受我所谓的宿命,人各有志,勉强不得。
我重重叩头,抽噎许久,最终站起,凝望四周。
爹,娘,就此别过。
我转身朝大门走去,刚踏上几级台阶,一阵阴风掠过,我心里一惊,立马跳下台阶,警觉的望着四周。
一个低沉的声音自风中传来,“少爷,请随属下回去,韩大人还在等着。”
我咬了牙,浑身颤抖,是他们,他们终于还是来了。
“如果说我不回去,你们又能怎样?”
“韩大人有过吩咐,如果少爷不愿回去,那属下们只好动粗了。”话音刚落,几道极快的阴影,席卷劲风而至。
我大惊,连步后退,只看到四周楼阁上竟是密密麻麻的黑影,眼角看到身前黑影一晃,那人突然发难,一掌带着风声,直向我颈间切来。
侧头避过,反手一格,在他胸前重重一击,他滑开半步,仍然警觉的盯着我。
“我不想在这里动手,不要逼我。”
“少爷,识时务者为俊杰,您也不要逼属下!”
我暗暗咬牙,重新摆开姿势,“今天我还偏偏不识时务!”
门外火光晃动,错落凌乱的脚步声渐渐的回响,我与他俱是一惊,只见他提脚一跳,转眼没入黑暗,就那么一瞬间,四周的黑影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脚步声停在门外,有人跑上台阶,面朝我而立。背后的熊熊火光遮住了面容,只有声音听起来分外的熟悉。
“太后懿旨,令韩昕速速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