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他坐在床沿,一把将被子扔到了床尾,“该上药了。”说着就来剥我的衣服,我心一惊,挣扎了几下,眼看就要和地板来个亲密接触,随即被一把按在床上。
他旋开药瓶盖子的时候,我趴在床上作最后的无力抵抗,“我说……每天都这样,慕容羽,你不嫌麻烦吗?”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谁让你每天都要乱动,每次结果都一样,你自己就不嫌麻烦吗?”
索性全身放松,我把脸埋在枕头里,由着他上药。鞭痕尚未愈合,每一次药膏涂上去,都不亚于一次酷刑,我疼得倒吸冷气,背上痛楚无比,轻轻一动,就痛彻心肺。
“我说……你能不能轻点……你会给人上药吗?”
“我也是第一次,忍着点。”他淡淡说,居然还腾出手来拨了拨我额前湿透的头发。
抹药就抹药,乱摸做什么。
纵然心里一阵腹诽,我还是满头大汗的坚持到了结束,下次真不能让他上药了,不然没有被谢箴给干掉,反而因为上药挂了。
他收好药瓶,我一边起身一边套上衣服,慕容羽坐在桌边,取了杯子,默默往杯中注茶。
今天他倒没有穿铠甲,只身着一套浅色的衣袍,头发微微绾起,目光神情悠闲,仿佛不是来打仗,而是来郊游。
当然,除了腰上的黑色佩剑。
慕容羽拿起茶杯,目光如箭般射向我,仿佛若有所思,而又带着探究的意味。
“韩昕,你想不想知道,我们俘虏了多少人?”他咽下一口茶水,缓缓的笑。
我瞟了他一眼,无奈地道:“皇子殿下,您与其在这里和我斗嘴自找没趣,还不如去营妓那里找个乐子,好不容易暂时不打仗,自然要是享受的啊。”
如果是我,宁愿抱着身子软绵绵的女人,也不会跑来这里给人上药。
他恍若未闻,但笑不语,半晌之后才道:“营妓那里自然是要去的,不过不是现在。我听说,大瑞江南那里,可是细雨斜飞,莺红柳绿。”
说着他抬起头,牵了牵唇角,慢慢吟道:“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山献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我浑身一凛,手脚僵住,他却目光闪烁,悠然笑道,“听去过那里的人说,大瑞的江南女子,可都是轻灵飘逸,貌美如花,一颦一笑,一嗔一怒,无不带着万般的风情。再怎么说,都比那些营妓好得多,我可是很有耐心的。”
我顾不得许多,一下子打断他的话,“你们是要进攻岭南关了?”
他低头又喝了口茶,“那又怎样,破岭南关是早晚的事情,你又何必这么惊讶。”说着他抬头,笑容不减,“怎么,你不会还要当忠臣吧?”
他的神情漫不经心,眼睛里却似乎把握十足,我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几天大燕军队略作修整,等时机到了,别说岭南关,哼,就是大瑞的京城,也是我的囊中之物!”
我听得心神俱慑,怔了一刻便下了床,脚一沾地不由得晃了几下。我稳住身子才徐徐开口,“不可能,岭南关从建国之初,就苦心经营,不会那么快就被攻破。”
慕容羽怔了一怔,忽然莞尔一笑,放下茶杯朝我走来。
燕国人身形素来高大,我在大瑞男子里也算高的了,可面对他还要低上几分。他背着光,面目表情都隐在黑暗里,身体却无言的流露出显而易见的霸气与压迫,他靠过来,没有留下一分一毫退避的可能性。
“城是死的,人是活的。”他一字一顿,吐字清晰。
我微微仰头,看着他的飞扬的笑容。
一个念头掠过脑际,他是在说,大瑞那里……有奸细……
“还有,我劝你,”他的头又低了几分,几乎要挨上我的耳朵,“不要尝试逃走,下一次再有这种事情,惩罚会让你无法承受。”
我对上他的黑色眸子,沉默不语;他剑眉一挑,似乎很满意的沉沉一笑。
第六章 过往
不知为什么,大燕的军队没有立即进攻岭南关,至少在我伤好能站起来之前,没有进攻。
当然,我伤好得很快,因为据慕容羽说,他用的都是给自己备的好药。
不管怎样,是他救了我,这个人情,终究是我欠他的。
我晃晃脑袋,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统统赶出去,而后将一摞书放在慕容羽的书桌上,转身准备出去。
“韩昕,”他连头也没抬,伸手指指茶壶,“没有茶了,再弄一壶来。记住,要热的,不要温的!”
心里一阵腹诽,慕容羽,你把我当你的贴身侍从了么?原来你又不是没有贴身侍从!
纵然心里不满意,我还是走近桌前乖乖地拿起了茶壶,慕容羽抬头一笑,暗夜似的眼眸眯了起来,似乎很满意我的表现。
我咧咧嘴,走了出去。
阳光灿烂的倾泻下来,透过稀薄的云层,在地上投下了大大小小的金色光斑,偌大的校场除了站岗的士兵,就空无一人。
趁着在厨房烧水的空闲,我蹲在火前出神发愣。
因为欠了他的人情,我就被他使唤来使唤去,还不到一天,我已经成了他最常召唤的贴身侍从,只要他从练兵场上下来,我就得随身跟随。他吃饭,我上菜;他看军报,我伺候笔墨,就连他睡觉,也要我来铺床叠被。
只要稍稍露出一点不情愿,他不满的眼神就会拽过来,恶声恶气的问:“怎么,你很想回牢房去?”
盯着眼前肆意燃烧的火苗,我下意识使劲的摇头。当然不愿意,就算被他这么欺负,我还是认为有自由比没自由好,既来之,则安之……又不是第一次这么衰……更何况,我还要拣个机会远远的逃走……
微微叹气,前几天刚刚瞅了个空子,发现有一个岗哨上的守兵会偷偷和女人幽会,我仔细观察了好几天,在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刚要准备实施逃亡计划,就被慕容羽用一种诡异的方法给绊住。
“我睡不着,陪我坐会儿。”他的脸隐没在月光的阴影里,看不出表情,声音也是冷冷的。
我只得心虚的陪他坐在草地上,他穿了一件白色的睡袍,垂了脸,平日冰冷的目光已经散去了冷漠,留下一片深深的寂寞。
他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就那么坐在草地上,安静得让人发冷。
夜风从草地上掠过,卷起一片枯黄草屑,细长的叶子在银白的月光下飞舞,凄清冷寂。
我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事情,能让他一个尊贵的皇长子如此寂寞。他是大燕皇帝的第一个儿子,虽然母妃早逝,但大燕皇帝对他疼爱有加,年纪轻轻就封了亲王爵位,领兵出征军功显赫。未来的某天,他极有可能继承皇位,富有四海,权势滔天。
现在他不应该是意气风发,越战越勇才对吗?
为什么他的眼眸里,会有着如斯的寂寞?
“你看……我做什么?”
我吓了一跳,发现他已经抬起了头,于是连忙转头看着面前的草地,“你干吗睡不着……”
眼角看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总之就是睡不着。不过……奇怪了,平日里那些杀声四起的日子里,倒头就睡……现在这么安静,反倒不习惯。”
说着他笑了笑,眉目里竟然带上一丝隐约的温柔,顺手拨了拨解开的头发。我淡淡地笑,没有说话。
又沉默了良久,直至月亮爬上了中天,他才低声道:“夜深了,都去睡吧……”
壶里水烧沸的声音将我从神游的状态中唤醒,我一个激灵,连忙站起准备将热水倒进茶壶里,不料只听身后“嘭”的一记声响,下意识连忙侧身一避。
什么东西堪堪擦着脸颊而过,带着一阵尖锐的唿哨。
怎么就连个厨房也有机关?为什么之前我在这里就没有发现?
在角落里躲了好半天,却是连什么动静也没了,我偷偷探出头去,再三斟酌没有情况才走了出来。走进门边却发现窗户纸上破了指甲盖大小的一个洞,耀眼的阳光隐隐透了进来。
仔细研究了半天……
我有些抓狂。
从对面墙上果然发现了一个小洞,费力的扣了半天,才拔出来一根银针,长不逾寸,泛着冰冷的寒光,将一个小小的纸团牢牢钉在墙上。
真是的……又来了……我嘴角抽搐,他老人家就不能换一种正常的方式么?非要搞得这么神神鬼鬼……
看完了纸条,我心里不禁哀号一声,您既然能把纸条弄到这里,怎么就不知道我每天都被慕容羽拴在身边还被栓的死死的……就连一步也走不开啊……
无奈的把纸条投进火里,火苗瞬间一亮,闪过之后又重归于暗淡。我认命的拿起茶壶,推门而出,一边走一边叹气。
几个擦身而过的低级将领正在窃窃私语。
“殿下这次又要被皇上奖赏了吧?”
“我看有戏,殿下这次又立了大功,都到了岭南关下,能不是大功一件吗?”
“听说皇上的使臣就要到了,嘿嘿,不知道又会给殿下什么奖赏呢……会不会是几个美人啊……”
声音渐渐消失了,我转过一个拐角,慕容羽的房间就在前边。
心里仔细品味着刚才的话,嗯……看来大燕皇帝还是很宠慕容羽的嘛,急吼吼的派使臣来,多半也是对这个征战在外的儿子担心……送几个美人也是很正常的……
不过这段时间,好像也没看到他碰过女人……嗯……真是洁身自好……
我的胡思乱想被慕容羽冷冰冰的声音无情的打断:“喂,你不会是去挑水了吧?”
“嗯……”我停住脚,想了想,摆出一副诚实的面容,“因为火太慢……”
慕容羽从军报上抬起头,直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有些不满意,我很无辜的看他,拿过茶杯到了一杯,顿时热气袅袅腾生。
他撇撇嘴,拿起一杯浅啜了一口,复又埋头专注于军报。
我百无聊赖的坐在角落里,顺手拿起一本书,看了几行,有些倦意涌上脑际,懒洋洋的又不敢打瞌睡,眼神在房间里飘忽了半天,最后不知不觉又投到慕容羽身上。
平时他会和我斗嘴,但一旦认真起来,他的态度简直是投入到不能再投入。目不转睛,手上还不停的批阅,头不抬眼不睁,好像快淹死在那一堆军报里。
他坐在桌前,我只看到他的侧影。
淡淡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给他周身镶上了一道极浅的白边,将他侧脸的轮廓映照得格外分明,挺直的鼻梁,薄而紧抿的嘴唇,眉头微微皱起,这个样子,仿佛他正在思考着什么。
没有了平时的霸气,没有了冷漠,也没有了和我斗嘴的邪气,我轻轻点头,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很优秀的男人……
这么些日子以来的相处,对他也有了些了解……他大概是大燕皇子里领兵最多的一个……性格的确有些冷漠,和我斗嘴的时候还好,在别人面前简直就是一块万年不化的冰山……姑且念着他生母早逝,性格有些冷淡甚至于扭曲都是在可以原谅的范围之内……
屋后又闷又热,加上实在无聊,我拿着书就睡了过去。
不知多久,朦胧中隐约感觉有鼻息凑近,还有温热的手也抚上脸颊,我迷迷糊糊以为在梦中,恍惚的挥手去打,感觉没有了异样,换了个略微舒服的姿势,继续去和周公聊天。
不料过了不久,又有隐隐的温热出现在脸颊上,触抚一直未停。
“干嘛……”我嘟嘟囔囔,把脸转过去。
慕名奇妙的触抚又跟了上来,心里顿时有些不忿,我猛地睁开眼,却看到慕容羽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似乎刚刚将双手后背,眼睛从我脸上移开,嘴唇抿住,镇静的过了头。
我揉了揉眼睛,顺手摸自己的脸,打了个呵欠问他:“不批军报,站在这里干什么?”
他动了动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眼神不停的飘荡,神色一刻间有了些许的不自然,随即恢复正常,丢给我一个白眼,但是对我的问题避而不答。
我有些莫名其妙。
还从来没看到过他这样不自在的样子。
慕容羽被我盯得有些恼火,沉着脸低声怒吼:“看什么看,脑子里进水了吗?”
我耸耸肩,回答:“没进水,只是睡得迷糊了。”
他有气无力的白我一眼,重新坐回椅上,指了指那堆军报道:“我都看完了,你把它们放回去。”
我应了一声,刚刚把它们都摞好抱起,谁知他突然站起挡在我身前,微微俯身,沉声问到:“韩昕,你难道不想看看里边的内容么?”
我愣了一小下,随即明白,慕容羽,这种让人上钩的办法,充其量只能算作九流,想当年,第一次被表兄弟们欺负,就是因为这招。
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我施施然一笑,“对不起,不管什么,我都没有兴趣。”
他狐疑的看着我,目光仿佛要从我身上剜两个洞。
我懒洋洋的又打了个呵欠,“如果没事的话,我告退了。”
说罢,我也不看慕容羽的脸色究竟是白的还是红的,抱着一叠军报就悠悠闲闲的转身出了门。
老头子说两天以后的晚上要在某个月黑风高渺无人烟鸟都不拉屎的地方和我见面,想到这里我就极大的头痛。
老头子本名当然不叫老头子,那只是我在心里偷偷的叫法。
老头子的名字叫廖天易,原来是舅舅家里的先生,听舅舅说他才高八斗,学识渊博,是有名的才子,但是脾气古怪,不愿考科举博取功名,单单要在尚书府做个教书先生。
如果说尚书府给过我什么温情,想来想去,也只能是说他。
他教我们识字读书,论政写策,还会给我们讲很多英雄侠客的传奇故事,每当这时,不论多顽皮的孩子,都会眼巴巴的看着他,神情极其崇拜。
很多时候,我躲在藏书库偷偷看书被他发现,他也不会生气,相反会和蔼的笑,然后摸摸我的头,细细的讲些治理国家,阴谋计策在我看来一辈子也用不上的东西给我听。
很多时候我问他为什么要给我讲那些东西,他总是意味深长的看我,语气也让人不明就里,“韩昕,你总有一天会用到的。”
虽然他的很多话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但我还是很喜欢有这样一个先生,我被表兄弟们欺负了会有人给我上药,会有人读书给我听,会有人正眼看我,会有人关心我。
当我正在苦恼怎么能从慕容羽眼皮底下溜出去和他见面的时候,慕容羽竟然主动告诉我,今晚有大燕皇帝的使臣来,他要招待,所以不需要我的随身侍候。
天助我也!
我在心里欢呼的时候,理所当然没有忽略他阴冷的眼神以及冷冰冰的面孔。
他沉着脸对我道:“不许胡乱跑,要是想要逃跑,看我怎么收拾你!”
在约定时间来到约定地点,在忍受了夜晚冷风将近半个时辰的荼毒之后,我很绝望的发现,老头子竟然放我鸽子?
夜阑人静,万物无声。
我裹紧衣服,试图找回一点温暖,不知什么时候,月亮也已经隐进了乌云,眼前一片黑暗,只有远处霍霍燃烧的营火发出橙红的光芒。
我把自己缩在角落里,远处隐隐有巡视脚步声,还有冰冷的铁甲铿锵作响,朝双手呵呵气,才发觉双手已经快冻僵了。
我低声咒骂:“该死的老头子,要是再不来……”
“小子,说什么哪你!”
冷不丁头上挨了一下,我连忙抬头,只见一人站在我面前,双手握着一柄鞭子,气定神闲的看着我。眯着眼睛辨认了好一会儿,我一下子站起来,“老头子……”
他微微一笑,随手又给我一下,“臭小子,敢这么叫你的老师?”
我连忙改口:“错了错了,是廖夫子。”
别人只知道老头子是才高八斗的文人,我还知道,老头子有一身好武艺,只是从来不在人前显露。所以他是怎么进来的,都不用去想,那天那根银针,也是他的惯用武器。
我俩蹲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挤在一起取暖的士兵。
老头子今年大概四十岁左右,眼神却依然锐利,下巴上生了些青色的胡渣,披了黑袍更显得身形瘦长。
“师傅,你既然连这里都进退自如,那还不如带我走吧,也省得我老受气。”
他瞟我一眼,“这么丢脸的话,也亏得你能说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