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人,每人再有二十支箭,我们就能回去。
说完后好像又自嘲的笑了,只可惜,现在别说十支箭,就连我这个偏师里的最高将领,身上也只有一把伤痕累累的佩剑。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阳光明媚。燕国骑兵抢先两翼越过我们,在前方合围,遮断了我们退路,箭如雨下,呼喊让我们投降。弓箭已用尽,不得已就抛弃车辆辎重,全体徒步前进,燕国兵团随后在两方堵住了谷口,从山侧直压下来,还有从山上滚下的巨石,声震天地,大瑞士兵死伤枕籍,无力再战。
那一场输的很彻底,也许当我们离开边境的时候,三千人的命运就已决定,我们注定要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一直跟着我的校尉死在了我的面前,他被一个骑兵用马刀砍成了两截,头颅直飞冲天,我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一个个在马蹄下血肉模糊,一个个在声嘶力竭的惨叫,耳边亦然夹杂着这燕国士兵震耳欲聋的吼叫,仿佛即将被撕碎一般。无所谓,死吧,到了这一步,不愿意做俘虏,那么摆在我面前的路,只有一条。
抽了佩剑,横剑于颈,轻飘飘的一笑,既然是无力回天,屈从命运又如何?
可惜有人比我更快,一个燕国偏将眼疾手快打掉了刚压上脖颈的剑锋,身边的燕国士兵一拥而上,将我捆了起来。
随后的事情更是没有悬念,因为仅以三千偏师就杀了将近两千的燕国精锐骑兵,那支骑兵的将领恨透了我,再加上又要刑求逼供,每日只管往死里打。开始还能勉力的支撑,痛到麻木,等到后来意识逐渐抽离的时候,仿佛才有了剧痛开始浑身流窜。
我讲完了所有的经历,浑身的气力就仿佛被抽离了一般,闭了嘴再也不想张开,只余无尽的疲倦。慕容羽握着我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却始终都没有放开。
感觉有手掌抚上额头,擦去细汗,我挤出一个微笑,“谢了。”
“以前我刚来的时候,对他们非要拷打你实在不解,现在我懂了。”他顿了顿,低声地说,“步兵对骑兵,你能坚持到这里,还斩杀了两千余人,你……很可怕。”
深深的吐了口气,我无奈的笑,“这话你说错了,人只有逼到了绝境才会有强烈的求生欲望,我并不可怕,我只是不想死而已。”
“每个人都不会想死,都有他们活下去的理由。”他轻轻地说,“即便我是个皇子,也是一样。”慕容羽转头看我,眼神深深,“你知道吗?我第一次杀人,是在八岁那年。”
我了一下子怔住,仿佛没有听懂一般。
他抿了嘴唇,将右手伸到我的面前,慢慢摊开。
手指纤长细致,白皙的掌心隐隐看得到青色的脉络,虎口处却有着粗糙的磨痕,指节处有着数不清的厚茧,那是弓箭与刀鞘的痕迹。
薄唇轻启,他缓缓的讲了一个故事,一个有关幼年自己的故事。
“建休五年,父皇南下,歼敌无数,一举攻克了洛桦古城。”他的目光投向远方,“那也是一个秋天,残阳如血,西风正烈。”
“那年我才八岁,裹着厚重的锦貂袍,迷迷糊糊的站在城垛上,看着父皇意气风发的阅兵。全副戎装的士兵一字排开,刀枪剑戟在夕阳中反射着明晃晃的光,满城尘土与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自母后薨,父皇走到哪里都带着我,就连打仗我也随行,他经常说,我们慕容家的男儿,都是要经过血的洗礼才能成长。我看到父皇冲我招手,于是跑到他的身旁,他递给我一把刀,对我语重心长的说,羽儿,你该润刀了。”
“那把刀通体漆黑,只有刀鞘是刺眼的红色。我一言不发,任凭父皇脱下了我的锦貂裘,看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被推了上来……”
他顿了顿,似乎有一刹那的失神。
“他被层层丝绸衣衫裹住,似乎是一个贵族家的少爷,倔强的咬牙,睁大了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又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我掌心被汗水浸湿,如同脚下还没有干透的鲜血。父皇站在我身后,大声喊着,杀——”
“我身体里似乎有什么在那个瞬间觉醒,对血的渴望充斥了全身,扔了刀鞘,一步一步的朝那个孩子走了过去。刀尖在地上拖动,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的身体重重的颤抖了一下,“我的身后是父皇和近百甲胄鲜明的武士,面前是密密麻麻的俘虏在刀下颤抖。”
我握紧他的手,感觉他指尖异常的冰凉。
“对我来说,那个孩子和平日里练习骑射的动物没什么不同,举刀,横刃,一斩,一拉,一蓬热血蓬勃而出,他就那样死了,头颅滚在地下,我只感觉脸上似乎溅上了几点血,温温热热的……而眼前一片灰色红色,直到父皇为我披上锦貂裘,我才清醒。”
“父皇问我,羽儿,你怕吗?我摇了摇头,父皇哈哈大笑,把我抱起来,对着我,对着所有人大声吼,不愧是我慕容家的男儿,杀人饮血如等闲尔!”
“那天的事情,就终结在一片血色当中,当我第一次带兵打仗大获全胜的时候,我依旧站在城垛上,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孩子。我们年纪相仿,都是懵懂的孩童,而宿命却在那个傍晚,走向了两个不同的方向。”
他垂了头,紧紧闭了眼,神色却痛苦不已,我握紧他的手,抱住他,拍着他的背。
原来,我们都有一样惨烈的过去。
“我要做皇帝,让四海归于一统,再没有人因为战争而死。”
我的眼前掠过那些在马蹄下呻吟的士兵,掠过哭泣的老弱妇孺,掠过那个将我救起的哑女,晶莹泪珠仍从她眼中滴落。
“你……一定可以做到,我信你。”
“你说得对,我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环境,是注定了要寂寞一世,我要站在最高处,可站在最高处的人,永远都是最最寂寞的。可……我依然在奢望,有一天,我可以遇到一个人,和他在一起,可以心意相通,相互扶持……”
他缓缓的睁眼,黑眸里闪动着莫名的光,黑沉沉的,仿佛藏着无尽的心事,直直的看我。
我愕然抬眸,对上他深沉如水的黑色双眸,也看懂了他眼睛里的意思。
他的眼睛在说,你和我,都是一样的人。
我的身体有些僵硬,脸上的表情也开始不自在起来,不妙,不妙……绝对不妙!
来不及有所动作,我刚想转头站起,就被他拉住。他扳过我的脸,紧紧凝视着我的眼睛,激烈而炽热,一字一顿,缓缓地说出了那几个字。
“韩昕,我喜欢你。”
第十六章 离伤
短短的六个字,震撼效果绝对不亚于平地一声雷。
我的第一反应就像烫伤一般,本能的往后闪躲逃避,他眉目似乎有些纠结,牢牢扣住我的腰身,不允许半分的逃脱。
“昕。”他在耳边喃喃的说着,热气扑面而来。
“等一下!”
我偏了头,任凭冷风吹打着我的脸颊,大脑陷入了一片迷蒙的黑暗,似乎突然之间挤进了很多的东西,而又没法理清。
这种事情不是第一次见到。
以前不论是做金吾卫,或者和其他人流连青楼间,还是进了军队做了副将,我对很多高官权贵的龙阳之好并不陌生。时下不管哪里,蓄养娈童、狎玩男宠,都早已不在是暗地里的行为和秘密,生长于高官之家,我早就习惯了这一切。
可是没有想到这种事情会落在我头上。
好吧,我承认自己是有些不成器,整天玩世不恭,吊儿郎当,但那只是表象,我对不少纨绔子弟所谓的到处留情、逢场作戏,一向都嗤之以鼻。
回头再看慕容羽。
他仍然保持着那副姿势,没有变化,黑色眼眸里的灼热似乎淡了几分,闪了一闪,又亮了起来。
我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出此言,但是以前的很多事情,终于有了答案。
我也不知道他的话有多少是真,有多少是假,但不论怎样,不论真假与否,我一样招惹不起。
倘若是假,他只想逢场作戏,用我排遣一下心中的寂寞和无聊,我当然没有什么兴趣奉陪。倘若是真,像他说的一样心意相通,相互扶持……那我就要更加的当躲则躲,当避则避。
他的手慢慢而上,抚上腰身,穿过胸口,最后停留在我的额头,伸手撩开前额的碎发,“你在犹豫么?”
我微微苦笑一下, “我们是两个男人。”
“我知道。”他简短的回答了一句,着又将我抱紧了些,“可我还是抑制不了。”
他俯在我耳边轻轻地说着,浅浅的呼吸吹在我颈侧,温暖得几乎不象真的。
熟悉的气息。
这种安心的感觉很好……受伤的时候,做噩梦的时候,被人威胁的时候,都是这种感觉一直陪在身边,犹豫了很久很久,我终究慢慢的抬手,也同样搂住了他。
“我喜欢你,我会保护你,在我的怀中,不会让你再做噩梦。”
淡淡的一笑,这,这算是表白么?
如果可以,我真的只想做个一个普通人,和世上的一切纷乱再无纠葛,远走高飞,逍逍遥遥的过完这一生。
可是,我现在碰到了这个人……
“慕容羽。”
“嗯?”
“你听……”
“听什么?”
我伸出手指按住他的唇。
“嘘,别说话。”
正是天高气爽的清秋,清冷夜风拂过。
林间的枝枝蔓蔓轻轻的摇曳,在静谧的夜里发出沙沙的声响,塞外飒飒风中,劲草随风而舞,间或还有战马的低低的嘶鸣。
他不解的看我,眼睛里都是疑问,我低低的笑,说:“听出来了么?”
“风声。”慕容羽凝神细听,忽而笑了笑,“不过,这是我早就听惯了了的,有什么特别吗?”
我轻咳一声,目光投向远处,“我想,这世界上最自由的东西,莫过于风了。记得小时候经常被人欺侮,我就在想,什么时候长大了,就离开高门深院,去过风一样的日子。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想停留了,就看看风景,想走了,也没有什么牵挂。慕容,”我忽然顿了一下,直直的看向他,“你明白吗?这就是我想要的人生,你和我,注定是两种命运,你是天之骄子,应该站在众生之巅,掌握乾坤,享受万丈的荣光;而我,只想做闲云野鹤,从此逍遥于山水之间,做一个闲人,再无烦扰。”
他摇头,俯身看我,随即双臂一紧,俯身贴近我耳边,低低道,“想得美。”
他不再言语,静静抱着我,温热气息暖暖拂在我耳根。
我又感觉自己的脸很没出息的烫了起来。
“韩昕,你的理想固然不错,而且,我和你想的的确不一样。大丈夫生于天地间,自然应该顺成天命,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生在帝王家,这是免不了的。我如不争,别人也未必会放过我,权力的游戏里,没有停下来的一刻,直到胜利或者死亡。既然如此。还不如放手一搏。你那么聪明,有一身的好本领,为什么不能来帮我呢?我可以保证,我登大位,定会对大瑞的子民一时同仁,四海一家之日,天下就不会再受战乱之苦,百姓可以安居乐业。韩昕,到时,你要封侯拜相也罢,归隐田园也好,我必定成全你的夙愿,可好?”
我垂眸怔忪片刻,幽幽道,“我本无心富贵,一心逍遥山水。”
“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两个男子,两个国家,还有那一堆杂七杂八的事情……”
“慕容羽,我想走。”
他蓦地顿住,睁大眼睛看我,话语一时凝在嘴边,再也无法说出。
“我真的很累了,我并不适合官场,也不适合战场,即便我有着不算低的出身,可我仍然不喜欢那种生活。我在这里也不尴不尬的待了许久,而今又惹了宇文元,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安全的活多久。”
说着我莫名的笑了笑,“只是不知道,燕国京城的冬天有多冷。”
慕容羽默然片刻,“我不会让你去的,你以为,我们之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是……你说一声走就可以了结的吗?况且,他根本就不知道,你是我的人。”
“所以我不能放手。”
我深深看他,将手覆上他手背,“难道以后的日子,我就要在你的羽翼下过一辈子?”
他低头不语,目光悠悠变幻,却一刻也不离我的脸,“我们是一样孤单的人,你应该知道,寂寞有多难熬。”
是的,我们的确是一样的人,从里到外都是满满的寂寞。
我们还有很多一样的地方,尽管性格截然不同,骨子里却何其相似——小事也许会糊涂,但在紧要关头却能永远的冷静,理智。
我静静垂目,不好想去看他。
对于感情尽管很迟钝,但我并非是个白痴,尽管在最初浑然不觉,可谁又知道,一旦最后的窗纸被捅破,那些点点滴滴却防仿佛历历在目。
我一直忘不掉慕容羽的身份与地位,就像我无法去回视自己黑雾似的过往。
“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的神游。”
耳边响起他不满的声音,我惊诧的回头,他的唇已经不容拒绝地覆上来,带着强烈的气息,异常坚决,不允许我半分的逃避。
这个吻并不激烈,依然带上了丝丝缕缕的温柔,鼻息灼热,唇间的热度让人眩晕。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吻技很不错。
他的手臂仍然很紧,将我钳制在他的怀中,我脑中又开始一片茫然,只能感觉滚烫的唇在我的唇上碾转,甚至开始不自觉的回应。
他身体轻微一颤,动作僵硬了一瞬,随即马上拥紧了我,开始变得温柔而缠绵。
这样一个吻,温柔的缠绵缱绻,含着浓浓的情意,让人如何能够……拒绝?
我在心里挣扎了一瞬,就认命的放弃,微仰了头,迎上他的双唇。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我不是在被动的接受,也不是极力的忍耐。
投入吗?
我仍就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吻,太美好,尽管投入的不是全部,但我拒绝不了。
似乎无休无止。
两人各自放开的时候,已经是连呼吸都开始紊乱,喘息间,一种莫名的情感缓慢的弥散开来,似雾似烟,牢牢将我们笼罩其中。
“昕。”他目光幽深,我望向他,浮起一丝笑容,“答应我,过了今晚,就让我走。”
他皱眉,唇角紧绷,眼底陡然有了怒意。
“你知道的,我在这里无法久留,被押送回燕国京城,那是你我谁也不想看到的。所以,我很郑重的求你,让我走,离开这里。”
慕容羽淡淡一笑,目光却毫无温度,“你是在逼我。”
“你知道的,我在这里完全是你的拖累,郡主,宇文元,还有上上下下的眼睛,你即使能堵住他们的嘴,却堵不住他们的心。慕容羽,比起我,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做。你的父亲虽然疼爱你,但他也不会允许你喜欢个男人吧?”
“还有郡主的父亲,你没有外戚支持,能依靠的就只有妻族,难道你真的要触怒位高权重的左相?”
“你还是在拒绝我。”他冷冷侧首。
“没有,我只是在说事实罢了。”
的确是事实。
慕容羽的势力依然太单薄,仅凭着燕国皇帝的宠爱与赫赫的军功,能否登上帝位仍然遥遥未知,他需要军中将领的支持,更需要权臣世家的保护。
他头凝视着我,目光异常闪亮,声音有些暗哑,语气却坚决得不容置疑,“我不能放你走,你走了,我没有把握是否还能见到你。”
傻子……我无奈的轻笑,突然伸手揽住他的肩膀,主动压上他的唇。
记忆中的自己总是用微笑伪装一切,总是与别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相信,不亲近,不依赖,不流泪,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面对路上的风景。
每当孤独寂寞一点一点吞噬自己时,也会怀疑自己存活的意义,万般浮华过后,空余一层深深的倦怠疲惫。
慕容羽……
他很温柔,他很体贴,他的话语总能触动了自己心中最柔软的那个角落。也许,离开他之后,这些曾经的温暖,就只能在午夜梦回中细细的体味……
是的,我们……没有未来……
没有……
我笑着睁眼,看到漆黑夜幕上星光似乎也特别的明亮,一闪一闪,仿佛也在感慨人世间千般宿命,万种无耐。
天地间,只有他,只有我……
那么,请容我贪恋一点,让我抓住这片刻的温存,让我肆意放纵一次自己的情感,让我记住他的温存他的吻,让这一刻成为我毕生的想念,让他铭刻在我的心里,生生世世,永远都不要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