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沁筠咬唇,挺起脊背,倔强地昂起头,“将军,您……”
宇文元瞟她一眼,并未立会,一把拨开她,大步上前。我静静看他,一言不发。
和宇文元近在咫尺,我甚至能感到他身上铁甲冰凉的寒意,朦胧月光照在他的面上,映出几分杀意,他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满满的威胁,“我奉劝你,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别给殿下惹出麻烦。”
我顿了片刻,看他的面孔沉默不语。
宇文元所指何意,我哪能不明白。
我的存在,在这里终究是个异数。
天色沉沉黯黑,远处隐约可见火光明灭,一闪一闪。
深吸了口气,我尽量将声音放平缓,“谢过将军。”
我现在没什么心情和他较量,只想快快把这个瘟神送走,免得再生出什么事情。
萧沁筠满面羞愤,低头咬唇,肩头微微发抖。宇文元扫我一眼,不待他出声,萧沁筠突然高声说:“宇文将军,您误会了,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宇文元微微侧目,对她道:“郡主,恐怕您还不知道什么叫做人心险恶。现在是非常时期,末将也是担心您和殿下的安慰。”
萧沁筠一下子站在面前,仰头直视他,语气隐隐带上几分强硬,“沁筠谢谢将军关心,不过,这都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将军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气氛一时僵住。
宇文元冷冷看我,眼中似有锋芒掠过。
几番口舌之争,我的酒意早就去了大半,眼角余光隐约看到宇文元的手伸向腰间,摩挲上剑柄,心跳陡然快了几分。
“你可真行,郡主都为你说话了。”
我反手一拉,将萧沁筠护在自己身后,抬头看着宇文元微微发青的脸色,只得尴尬一笑,“将军言重了,在下一介俘虏,哪里劳的动郡主大驾。是郡主宅心仁厚才是。”
宇文元怔了一怔,随即冷笑:“是吗?我看没这么简单吧?”
“郡主金枝玉叶,体恤下人,将军多虑了。”
话音未落,我只看到他脸色一沉,心中暗道不妙,却来不及多想,趁势轻轻一转,微一后仰,将这一掌避了过去。
宇文元这一掌出手极快,力道又狠,我只觉得堪堪一道劲风擦过脸颊。
如果真的被打中,非得半边脸颊都肿起来不可。
“韩昕,既然是俘虏,就要知道规矩,谁允许你躲了?”
我心中一沉。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将军,我自认自己也没说什么对将军不敬的话,将军刚才出手究竟是为什么?”
宇文元目光一转,突然对我冷冷一笑,“我很少能碰到躲开我这一掌的人了,看不出你深藏不露,本将今天倒是要讨教讨教!”
讨教?
我又不是傻子。
刚才宇文元那一掌快如闪电,势大力沉,分明已使出了十成功力,我虽然是个俘虏,也不愿意被人无故殴辱,这才用老头子教的武艺避了过去,没想到惹了这么个大麻烦。
唉,早知道就让他打好了,现在就算想息事宁人的挨上一掌,也嫌太晚。
我还在做无畏的努力,“将军,我武艺低微,一定不是您的对手,还请将军大人有大量,高抬贵手。”
“是吗?”他缓缓的笑。
杀气!
我只看到一道雪亮剑光挟着寒意,闪电般劈了下来。
身后陡然响起一声尖叫。
糟了!
我顺势一个侧身,将萧沁筠一把推了出去,顺手抽出她手中的箫,未及多想,直横而上,以四两拨千斤的巧劲把他的剑力卸到一边,宇文元脸色一变,咬牙陡然翻腕,雪亮剑光又呼啸而至!
真麻烦!
我根本没想到宇文元会瞬时出剑,更有没有称手的兵器,那支箫只是救急而用,与他的佩剑更本无法相抗。
“将军,住手,快住手!”箫沁筠爬起来,冲我们大喊。
然而谁也不答话,两人的注意力都专注于交缠的剑箫上。宇文元剑上的气势凌厉非凡,招式连绵不绝,而我手中的箫连同上面的流苏挥洒开来,轻灵迅急,飘忽不定,一时难解难分。
我额头上慢慢渗出细汗。
这么个打法,明显对我不利。箫本身是乐器,不耐久战,宇文元招式凌厉狠毒,我只凭着一支箫,既不能和他硬碰硬地格挡招架,又不敢轻易出手反击,顿时骑虎难下。
我且战且退,宇文元步步逼近,剑锋在箫上划过,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发出嗞嗞的声音,刀刃自眼前划过,耀起一片白色。
他到底想干什么?
宇文元深吸一口气,用力反手一抡,寒光顿时从我眼前一闪,我身形一偏,避开了刀锋,箫顺着刀刃划了上去,溅起星星点点火花,直指他的脖颈。
他皱眉,顿时身形闪动,侧身逼过,长剑当头劈下,势大力沉。只见雪亮剑峰在夜色中展开,映着明晃晃的月光,只向我怒卷而来。我咬牙,脚步一错,身体向外滑开半尺,恰好避开他的锋芒,他一剑砍空,一时收势不住,重心顿时向前一倾。
由于一直在退让防守,再加上酒意上涌,我的气息已然有些絮乱,也来不及说话,只瞅准一个破绽,借着他长剑一劈之力,沉腕将箫猛地一挥,顿时不偏不倚击中了宇文元的右腕。
箫并没有太大伤害力,但那一击我用上全力,却正好伤到了关节要害。宇文元面色一沉,紧紧咬住嘴唇,向我反手狂扫。我勉强后退两步,他剑势一偏,刀锋夹杂着劲风而至,下意识的一个侧身,雪亮刀锋自眼前掠过,我不及闪避,只得迎着他的剑势抬剑一拦。剑箫堪堪相交,我手腕微微一转,箫顺着剑势而走,他手腕受了重重一击,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兵刃,我手上再一用力,箫挟着剑立时脱手飞出,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铿’的一声钉在地上。
我们同时向后退了两步,谁也没再继续动手,只余急促喘息。
待到稳住了心神,我缓缓拱手,道:“将军承让了。”
宇文元的脸色脸色一分比一分难看,瞪向我的眼中光芒凌厉,寒意逼人,已带上了明显的凶狠之色。
我吐了口气,“在下说过,我武艺低微,自然不是将军对手,幸得将军手下留情,在下谢过将军。”
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现在也只是说几句好话罢了,我还不想惹毛他。
宇文元却不言不语。
气氛一时僵定。
“精彩。”有人缓缓而出,语音沉稳,顿时打破了僵局,我回头,却看到慕容羽从夜色中走出。
“殿下。”宇文元立即躬身行礼,我也随之俯身。
“好了。”他淡淡地说,似乎不是很在意,转头一瞬,眼眸幽黑沉暗,深深地望进我的眼中,我立即低了头,不再去看。
“宇文将军,本王请您喝酒,您怎么就擅自离席了?”
宇文元神情带上几分恭敬,“左相托末将给郡主带封家书,末将自然不敢怠慢,才寻郡主到了这里。”
慕容羽微笑,“既然将军已经把家书送到,那还是随本王回去和酒吧。”
宇文元面上浮起一丝笑容,“殿下,这里是军营,您也放心让郡主随意走动?”
慕容羽抬眼扫了一旁呆住的箫沁筠,似乎漫不经心,“郡主在京城里就喜欢肆意玩闹,左相大人都管不住,本王也就不操那份闲心了。”
说着,慕容羽回头看她,“你还想做什么,快回去!”声音不大不小,却带着无法忽视的强硬。
箫沁筠紧紧咬住唇,看看我,又看看慕容羽,最终重重跺脚,跑进黑暗中。
宇文元从地上捡起地上的佩剑,擦了擦,还剑入鞘,罢了望向慕容羽,“殿下,您这次也太疏忽了吧?”说着别有深意的看我,“军营重地,您就允许一个俘虏来去自如?”
“正因为是俘虏,本王留着他才有用。”慕容羽脸色如常,宇文元还要说什么,慕容羽见状冷冷的笑,“将军,本王才是三军统帅。”
宇文元怔了一怔,眼光转向我,突然笑了一声,“末将自然清楚这点,不过殿下,您也别忘了陛下的旨意。不多时之后,所有的俘虏都要交由拓将军押送回京城。”
慕容羽脸色一沉,拂袖转身,“本王自然知道,不用你提醒!”
我脑中立时“轰”的一声。
什……什么?
所有俘虏押送回京城?
不不不……不会吧?
按照燕国的传统,每次战争过后,总会有大批的战俘押送回京城,包括皇亲贵族,达官贵人,而皇帝会根据功绩,把奴隶赏赐给贵族将领们,任他们奴役。
如果被押送回京城,等待我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但是我哀叹也没有用,慕容羽冷冷扫了一眼宇文元,转身离开,宇文元讥刺地看我一眼,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不屑与轻视——你不过是个战俘,就算胜得了我又怎样,只要我愿意,要你的性命也不过只是一句话罢了。
暗暗咬住唇,我顿时感到自己后背上冒出冷汗,就是刚才和他打斗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心慌。
目送他们离开,我慢慢蹲下身,捡起尘土中的那只箫,在月光下细细的端详。箫身通体深褐,看似光洁无暇,却因刚才的打斗划上诸多的刀痕,连一直悬挂的流苏也不见了踪迹。我轻叹了口气,顺势坐在地上。
好箫,可惜了。
如果还有机会,给她赔支新的吧。
我垂了眼眸,凝神屏气,指下轻挑,将箫放在唇边。
流连青楼花丛间,这些被看作是不务正业的技艺,倒也会一二。
澄静清明的月色里,箫声缓缓而起,宛如蹁跹飞鸟,追逐四月阳光,在柔软春风中悄声嬉戏。忽而猛然一转,箫声陡落,飘摇直入秋雨霏霏的季节,日暮月沉,风雨晦暗,清幽声音低抑幽咽,千回百转,道不尽的离别愁绪。
我目光恍惚,有一刹那的失神。
被俘这么些日子,我几乎一直都在忍受。忍受着身体上伤痛,忍受着有国难归有家难回的痛楚,忍受着旁人的冷眼轻视,所有的一切,只不过都是为了能够活下去。
骄傲的死亡容易,而艰难的活下来,更要勇气。
可我的国家呢?
家国将倾,又无人支撑大局,难不成,大瑞的一切,都将在血狼铁旅的铁蹄之下,化作黄沙一捧?
难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瑞的大好河山,被宇文元那样的暴虐的人所践踏?我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幕幕惨景:披坚执锐的燕国骑兵,横冲直撞的屠杀着手无寸铁的大瑞百姓,到处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我指下陡然用力,划过一串金铁肃杀之音,硬生生惊破刚才的颓靡,带起朔漠黄沙的辽阔,惊涛翻起的豪迈,金戈铁马的长啸。箫声越拔越高,直插入云霄,飞扬纵横,如游侠般豪爽,如长剑般呼啸,如战马般嘶鸣。
“铮”的一声,箫声陡然破碎,只留余音袅袅。
我长出一口气,只觉得气血翻涌,冷汗透衣,好像耗尽了力气,连话也不想说。
我的心呢?
还能像以前一样高旷自在吗?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我也许只是在逃避,逃避属于自己的责任。
责任?
我苦笑一声。
我的责任是什么?谁来告诉我?
拯救大瑞,永远不是我所能做到的。我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做不了。
自从先皇过世,大瑞便一直是外戚专权,皇室暗弱,高门显贵争权夺利,无心民瘼,各级官吏大行舞弊之事,军中武将拥兵自重,忠直贤能之士不被重用。朝廷腐败已久,南北二疆边患不断,却无人有能力与手腕彻底根除一切。
就连无所不能的老头子,说起来也是激愤连连,却又无计可施。
我还能怎样?
“韩昕。”慕容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也没觉得惊讶,只是怅然一笑,“殿下,有何吩咐?”
月光溶溶,他的面容被映的异常清俊。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神色冷凝,过了半晌,才听他淡淡开口,“我很少见你这个样子。”
我似有似无的应了一声,又恢复了沉默。
他瞟了一眼我手中的箫,“告诉我,你还有什么本领我不知道。”
我侧过头,叹气,“你是要惩罚我冲撞了宇文元么?”
他摇头,说:“宇文元的武艺在燕国将领里,也是一等一的高手,你却只凭了一支箫,就能和他打成平手,让我不得不心生疑惑。”
“有什么好疑惑的,不就是打个架么,当年在金吾卫里没少和人打架。”
我淡淡地说完,又问他:“你不是和宇文元去喝酒了么?”
“早就喝完了。”他猛然转身,捏住我的手腕,“不要岔开话题,你回答我。”
手腕上一阵剧痛,他将我一把拉在他的身前,我痛得身子一颤,咬牙忍痛不语。
“上次的郡主遇险,这次的比剑,你有这等武艺,为什么还会被我们俘虏?”他逼视我,不允许我逃避,“回答我!”
惨烈的记忆如流水般,排山倒海的汹涌袭来。
我偏过头,痛苦的闭上眼睛,不想再回忆那惨烈的一切,“不要问我!你的将领又不是没告诉过你!”
慕容羽目光一闪,眼中出现了怒火,狠狠地一把抓住我肩头,手劲之大,几乎要把我的肩骨捏碎。
“我想听你自己说出来。”
我呼吸急促,嘴角绷住,就是不愿意开口。
被你们俘虏,已经是一种耻辱,难道我还要往伤口上再次撒盐?
眼前出现一片血色,让人心惊胆颤的血色,耳边响起千军万马的嘶喊,刀剑的争鸣碰撞,直搅得心绪全乱。
只要一去回想,我浑身上下就开始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可怖的日子,看到自己浑身浴血,却又无计可施。
“你在发抖,你在害怕么?”
我攀住他的肩膀,睁开眼睛:“不要逼我,我实在不想说。”
“为什么?”
“因为……那绝对不是愉快的回忆。”
慕容羽手上的力道稍减,一双幽黑的眸子深深地注视着我。我喘着气推开他,说:“让我静一静。”
他沉默许久,突然问道:“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我抚摸着箫身,缓缓道:“《雁飞鸣》。”
“嗯?”
“是青楼女子思念情郎的曲子。”
他目光深深,“可被你吹出来,增添了深沉的家国之思。最后那段,你的箫声中浮动着昂扬的斗志。”
我苦涩一笑,“是吗?”说着顺势往地上一躺,用箫碰了碰他,“喂,有没有带酒?”
他按住箫,目光沉沉,“你醉了。”
我不和他争辩,抬头看着澄净的夜空,“醉又怎样?醒又怎样?我是醉是醒,你干吗要那么在意?”
他立时语塞,往我身边挪了挪,“醉成这么个样子,你还能打成平手,我算服你了。”
看他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声,偏头看他。说实话,虽然我现在很想一个人安静一会,但也不讨厌他的到来。在这里我最熟悉的人应该就是他,经过这么长时间这么多事情,朝夕相处之后,就算一开始再怎么讨厌他,现在也会觉得有几分亲切。更何况慕容羽他也不坏,除了平时有些别扭,闷声闷气,喜欢无理整人之外,他还算个能谈得来的人。
“良辰美景,如果不一醉方休,岂不是白白浪费?”我拍拍草地,微阖了眼睛,感觉轻轻夜风拂过。慕容羽皱眉,按住我的手,“不要喝,你惹了宇文元,最近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我失笑,一把推开他的手,“小心,算了吧,就是一开始,我也惹了他。”
“这话怎么说。”
我瞟他一眼,“你没看到他那眼神,好像我和郡主有什么私情,三更半夜幽会,唯恐给你戴上绿帽子。”慕容羽顿时顿住,一言不发的看我,我伸展四肢,懒洋洋的说:“其实也没什么,看起来他对你还是很恭敬的,不像传闻里那么骄横。”
“同是武人,自然如此了。不过,他效忠的人,还是我父皇。”慕容羽语气淡淡,垂了眼眸,侧脸被月光映出一片箫索。
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如雾气般弥漫的寂寞。
一个生在帝王家的孩子,纵然有着出身显赫的光环,可又有几个人知道,这光环之下,隐藏的是怎样孤独的灵魂。这么些日子的相处,我看得出来,慕容羽很寂寞,可又不相信周遭的人,所以,他一直很寂寞,也许,这种寂寞,会陪伴他一生。
像是鬼使神差,我突然直起身,稍稍靠近他,“慕容羽,你想要皇位么?”
他神色未变,转头静静注视着我,我笑容渐渐有些僵。心里已经开始有些忐忑不安,为什么要这样说呢?说到底,寂寞不寂寞,夺嫡不夺嫡,那都是他的事情,与我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