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怎么把话题带过,他黑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小小的火苗,瞬间又熄灭了,嘴角微抿,“想要。”
我屏住呼吸,没有想到他就这么直接的说了出来。
“你是第一个这么直接问我的人。”他回头凝视我,薄削的唇边有一抹极淡的笑意掠过,随后他笑了,朗朗笑声却是冰凉透骨,我却听不出半分笑意,“帝王霸业,哪个男人不想要?!”
我霍然抬眸看他,震骇无言。
自过多少英雄,竞折腰在帝王霸业这四个字上。我眼前的人,他不仅只是战场上的英雄,不远的将来,他亦可以握有生杀予夺之权,一步步凌驾于巅峰。
我们,是两种人。
“那好啊……至少你还有雄心,不像我,整天懒懒散散……”我拍拍他的肩,“以后当了皇帝要记得哥们哈,不许翻脸不认人。”
“懒懒散散?”他伸手揽住我,“你还想瞒我什么。”
我疑惑的摸模我的脸,怎么了,我瞒他什么了,他又为什么说出这样的话。
他凝目注视我,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眼中仿佛闪过一丝隐约的痛惜。他伸手抚上我的眉心,语气前所未有的温柔,“你以为自己伪装的很好?永远的洒脱淡定?可是就算你在最开心的时候,我仍然能看出来,你的眉心凝结着一层沉沉的忧郁,似乎永远无法化解。”
“……是吗?”
他很郑重的点头,一把将我揽进怀里。
我也没有反抗,挪挪身子,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沉默良久之后,才缓缓的叹气。
一直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谁知道他还是……
“有时候看着你的背影,我就在想,你究竟经历过些什么,有着怎样的沉痛和秘密,才连睡觉的时候都紧锁着眉头。”
我不可置信的看他,他很无辜的点点头,我顿时想起来了——和他一起同床睡过好几次,睡姿不被他看到才鬼了。
联想到自己极不雅观的睡姿,我顿时有些汗颜。
“白天你笑得越从容洒脱,夜晚你的眉头就越是紧缩,似乎忍受着很大的痛苦,我真的不明白,既然难受,你为什么要装作没事呢?你这个家伙……也太难为自己了。”
好吧,我承认他的感觉很敏锐。
我一言不发地闭了闭眼,感受来自然身后怀抱的温暖,他双手搂住我,暖暖的体温将我怀绕。
身后的怀抱太温暖,似乎下一刻,就会让人沉溺。
第十五章 回忆
他的手指抚上我的脸,缓缓掠过,“你藏在心里的事,能不能说出来,让我帮你分担?”说着扳过我的脸,紧紧凝视着我的眼睛。
他的眼神里,竟然有着……恳切?
揉揉眼睛,是不是真的喝高了……想起身,却被他从背后一拽,彻底的跌进他的怀抱中。他咬住我的耳垂,“不许逃,今天你走不了。”
他呼出的热气喷在脖颈上,竟然引起一阵酥麻,我不禁微微的颤抖着身子,呼吸也慢慢的急促起来。
“慕容……”话还没说完,他骤然俯身,双唇不容躲闪的压下,我只怔了一下,就感觉到他滚烫的唇,有力的手臂,结实坚硬的胸膛,以及扑在面上的阵阵热气。
唇舌在缠绵亲密的辗转交缠,我被他紧紧的禁锢在怀中,脑中热气翻涌,身子也变得愈加滚烫,双手不自觉地抓住他的衣襟,任凭他的双手和唇舌在我的身上肆意活动,无法抗拒。
“唔……”
他含着我的唇,喃喃道:“不要说话……”
我只感觉刚刚沉寂的酒意似乎又全部涌了上来,身体已经紧紧贴在一起,呼吸已经乱得不成气息,唯神志还有一丝清明。
慢慢闭上眼睛,我的头中一片眩晕。
这个吻,很轻缓,很温柔,很……甜蜜……
一股莫名的感受在身体里缓缓的升起,脑中混乱不堪,几乎让我忘了置身何处。
这是一个纯纯粹粹的吻,带着柔情,带着怜惜,带着关爱,只存在于情人之间。
我有些茫然,似乎心中有个什么东西“嘣”一下破裂,铺天盖地的陌生情感汹涌而出,几乎将我淹没。
这个吻,很美好,倚在慕容羽怀里我茫然地想。
他使劲的在我唇上咬了一下,我立即被疼痛拉回现实,他得意地笑,放开我的唇,低声说:“不许在和我接吻的时候想其他问题。”
我在冷风中喘气,让自己昏乱的头脑在夜风中冷静下来。清凉的风拂过脸庞,提醒我脸上有着不容忽视的滚烫。
我真希望自己是彻彻底底的醉了,最好能直接醉过去不省人事,不然现在脸颊滚烫衣衫半解目光迷离犹自喘息的样子简直太丢人……
他却还不肯放开我。我抬头,努力把语调放平稳,“你才是醉了。”“是吗?”他狡黠的笑,视线没有一刻离开我,眼眸里闪动着危险的火苗。我转过头,喘息着说:“是的。”
他灼热闪亮的目光让我隐隐不安,甚至有了一丝慌乱,连手脚也不知道怎么放才好,他的手抚上箫,一路滑下,捏住我的手,“你为什么老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没有。”
“没有只是表象,真实的你不是这样。”他缓缓俯身,薄唇贴上我的脸颊,“告诉我,就没有什么是让你可以完全信任的吗?”
“嗯……”尽量忽视他嘴唇上的热度,我想了想。以前自然是有的,比如曾经抱过我的岫姑姑,比如偶尔会对我好的舅舅,比如……但现在,我想已经没有了,而我也不希望再有,因为……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你还不是一样?”我无声的一笑,“又比我好多少?你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环境,是注定了要寂寞一世的。不是么?你连自己的父亲也不信任啊。”
只听他叹息一声,“父亲眼里,我只是半个燕国人,即便我有着慕容的姓氏。”
转过头,看到他又恢复了先前的神情,我笑着晃晃手指,“非也,非也。血狼铁旅是什么样的军队?你父亲如果不信任你,就这么痛快地将它归于你调度指挥? ”
他转头看我。
我继续笑,“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不信任你,敢让你带兵?他不信任你,敢让你统帅三军?他不信任你,会默许你和左相女儿的婚事?你真是傻了!”
他顿了顿,开口反驳,“不是你想的那样,皇帝能舍得派要立的储君远征万里吗?他舍得让下一位皇帝以身涉险吗?”
“好吧,燕国皇帝一直传闻身体微恙,按理说你离京这么久,你的异母弟弟们哪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可是你自己说,京城里传出过什么乱子么?数十万大军远在南方,粮草供应一直稳定,饿着你了还是冻着你了?郡主不远万里来找你,没有皇帝同意可以吗?你自己都说了宇文元只效忠你父亲,可他排遣他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直接给了他一拳,“你这家伙!打仗都打傻了!”
“……”慕容羽沉默,接着转头瞟我一眼,“你怎么能想得这么清楚?”
“唉,宇文元都说了,权臣之家,多的都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就算不玩政治,耳濡目染,还是多多少少会一点的。”
说实话,老头子给我教的政治权谋,不止这些,但是我只是很不喜欢,才不愿意好好学。
“因为你很清楚权谋人心,才不愿意去相信人?”
“也不算……总之一言难尽。”我不想去看慕容羽带着别样意味的眼神,于是抬头去看澄净的夜空。
今晚月色真好,皎洁明亮,月光下的慕容羽那棱角分明的脸庞,也似笼罩在着淡淡的光晕中,显得柔和了许多,“举杯浇愁愁更愁,韩昕,你又何必如此自苦?你有什么心事,何妨对我明言。难道我们之间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竟不能让你对我多一点信任么?”
月光下,他语调真诚,声音温柔,一时,竟让我一时语塞。
真的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和他?究竟算什么?
身为军人的我深深的懂得,我们始终是敌对的,身处各自的立场无法选择;可是,从被俘开始,一路纠缠走到现在,不管我怎么想和他撇清关系,无一例外都是一种徒劳。
那夜,是被他从一直以来的噩梦纠缠折磨中唤醒,他温柔的安抚的话语犹在耳边,还有那让人安心的拥抱。随后的夜里, 他就一直那样抱着我,一直陪着我,等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想到这,我心里涌起一阵热流,也许,就是男人之间,一旦发生了那样……亲密的关系,感情自然而然也会有变化吧……
那夜,那夜他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
我使劲的摇头,仿佛要将所有的一切都抛出去,然而,却发现无济于事,那晚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清楚楚的在脑海里回放,浓艳的色彩没有一丝一毫的褪色。
脸上蓦的开始发烫,不受控制,一股难以描述的感觉逐渐腾升而起,微妙且难以言说,带着轻微的尴尬,意外,手足无措,不可置否,还夹杂着一丝一缕的莫名情绪,心里沉甸甸的,仿佛装进了什么陌生的东西。
不行!
那一切,都是错误,从最开始就错了。
我不能再错下去。
不能……
他的手指轻缓而上,摩挲着我的脖颈,仿佛天经地义一般。待我回神,才发觉已经紧贴着他,他的呼吸浅浅数声可闻。
我回头对上他的眼眸,他就那样浅浅的笑着,眼神却如烈火一般灼人,却又出奇的深沉幽黑,仿佛带着无尽的心事。
突然之间,我好像突然读懂了他的眼神。
见鬼了。
分明是两个男人……
时间不对,地点不对,人更加不对,从头到尾都没有对的地方,跟本不应该发生……
“怎么了?瞧你脸红的。”
他嘴角噙着丝笑意,神色淡定地看了我一会,手离开我的脖颈,淡淡的笑着,我偏了头,脑中一团乱麻,只想着怎么才能结束这个尴尬的局面。
我不语,他也无言,只是握住了我的手。
“慕容,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被俘么……既然你想知道,说出来也无妨……”
他淡淡的应了声,握住我的手又紧了些。
“大瑞以文立国,武将难免会受挟制,外出作战,主将身边都会有兵部的文官监军。”我垂了眼眸,语音轻缓,“周将军与谢尚书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自然……”
他点头,“这些,你不说我也知道。”
“后来西北澜安郡被燕国骑兵围困,守将是谢尚书之侄,不学无术又毫无实战经验,周将军心生厌恶,再加上已经决定放弃澜安,所以并不打算救援,但是监军一再催促,谢尚书又死命的催,他无奈,于是就让我……去了……”
他猛然回头,眼中带着些许震惊,“那不是让你去送死么?”
我耸耸肩,“没错,我在他人眼里也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整天吊儿郎当……他当时也是焦头烂额,但总要把谢尚书敷衍一下……于是我带着三千步兵,就去了……”
眼前开始模糊,但脑中似乎早已经模糊的一切又开始清晰起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后来……还没有到澜安的地界,我们就遇上了整队的燕国骑兵……”
“你知道,在旷野上,骑兵对步兵,简直就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
我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那一战,我现在想起来还会觉得害怕,成片成片的士兵就那样死去,他们甚至连刀也没有机会拔出来,马蹄下是成片的碎骨和血肉,我都看不到绿色的草地……”
再后面的事情我总是记得很模糊,就像不由自主的忘记内心最害怕的东西一般。无数的利箭,带着呼啸的风声劈头盖脸的朝我们袭来,燕国骑兵发动的时候,速度快的让人难以想象,无数的利刃瞬间插入步兵内部,势如破竹的向前推进,两侧还有不断涌上的骑兵在挤压。步兵们被冲的七零八落,惨叫声不绝于耳。
当我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溃不成军了。
那三千人的性命,全在我的手里,是生是死,全在一念之间……
“幸亏……那个地方,还有个山谷……”
占据人数与实力优势的燕国骑兵们,已经把我们团团围住,我竭尽全力收拢人马,把部队集结在两山之间,讲运粮车布防在四周,精锐列阵在车外,前排士兵手执盾牌长戟,后排则埋伏弓箭手。骑兵在第二天拂晓的时候又发动了进攻,直扑了过来,前排士兵迎战肉搏,死伤惨重,不得不退回阵内,后排则是万箭齐发,燕国士卒应声倒地,一片狼藉之后,屯兵于山上。
我当然知道,这样硬拼下去,绝对没有出路。
对峙了一夜,就在夜色最浓的时候,我率领着剩下的士兵悄然撤离。
燕国将领马上集结东、西各队增援,由于他们机动性太强,我们只能且战且走,向东南方撤退。但是因为是步兵,缺少战马,我的坐骑也驮着伤员,速度比骑兵慢了不少。将士们每前进一步,都要浴血奋战,鲜血在身后一路流淌,没有过多久,燕国骑兵再度两翼张开,很快就又把我们夹在当中。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天?”
我摇头,“我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那时只有漫天的血光,和惨烈的叫声……”
那时,飞骑交错间,几十个头颅早已飞上了天空。
这样坚持了数日之后,我们已经是死伤惨重,几乎没有人身上不挂彩。
当夜色降临,厮杀终于可以暂时停止的一刻,我和校尉面对东南而立,遥望着广阔苍茫的平原,竟是无言。
手被蓦然握紧,慕容羽的语音里边并没有取笑的意味,“你不是有一身好武艺么?”
“我是学过兵法,可是那个境地简直无法想象,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会有。况且,我也不能抛下他们。”我紧咬住嘴唇,身子发抖,“是我把他们带到这个地方,带入这步绝境的,即便我能够凭着一己之力逃走,可他们是那么的信任我,信任我可以带着他们走出死亡的威胁,信任我可以带他们回家!”
突然长叹一声,带着莫名的悲怆。
带着已经疲惫不堪的残破之师,勉力之下仍然再作反攻,斩燕国士卒千余人,成功突围。人困马乏,饥渴交织,但仍然托着沉重的步子直向边境而去。
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剽悍的骑兵对这支已经筋疲力尽的瑞军偏师,如此的执着。
走了大约四五日,渐渐离开了大漠,进入一片苇草茂盛的沼泽地带。刚刚传令下去原地休整,我连一口水还没来得及喝,燕国兵团顺风纵火,灼热的火焰顿时带着劈啪的燃烧声席卷而来,铺天盖地。
红色,满目的血红。
迅速冷静下来之后,我指挥士兵们纵火烧出一条通路,趁着混乱急速南下,抢先进入索陵溪以北的丘陵地带。因为即将进入瑞军制地区。燕国骑兵在南山上眺望,命先锋率骑兵试探的攻击,我们退入树林,在树林中厮杀苦战,击杀士卒数百人。
夜色正浓,惨淡的月光打入林间,映出一片萧索银色。眼前浓墨似的天幕上只有暗淡的星光,篝火有气无力的燃烧,而受伤的士兵正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我坐在斜坡上,随手理了理已经看不出颜色的战袍,银色的铠甲上尽是已经干枯的血迹,连刀都被染成了暗红。
低低的叹气,我随手折了一叶枯草,在手指间来回的摆弄。
身边虽然有着巡逻的士兵,但脸上早已带上了疲惫之色,连眼睛里都是丝丝缕缕的绝望。是啊,燕国的骑兵就在不远的身后,谁还能保证自己不会在睡梦中被杀死?
我也一样。
垂了头,连舌尖下都是满满的苦涩。
每向前走一步,每离大瑞的疆域更进一步,我就更加绝望。
燕国骑兵依仗绝对优势兵力,反复冲击不止,瑞军偏师的三千人已经剩了不到一千,后方没有增援,前面也没有埋伏,箭且用尽,马将死完,派出去报信的斥候早就死在了半路,天要亡我,我还能依靠什么来带他们走出这里?
韩副将,我们可以活着回去么?身后有人嘶哑着嗓子问。
我不知道。我摇头。
我们都已经坚持到这里了,这里离大边界只有八百里,这可是你说的!
我是说过这句话,可是,现在已经不同了。
接下来他说了什么,我也已经忘了,也许更确切的说,是我根本无言以对。
当时,当时面对着黑乎乎的草原,我想了什么呢?
……
好像是自己面对着东南方,只喃喃的说了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