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尖利急促的哨声响起,马车陡然停下,我一个没留意,肩膀装上木板,发出沉闷的声响。呲牙咧嘴的揉着肩膀,依稀到有人在交谈,伴随着模糊的脚步声。
“刚才听到什么撞上木板了,不会出问题吧?”陌生的男子声响起。很快便有人回答,“不用担心,就快到了,不会出事。”
清脆的皮鞭声响起,感觉马车又开始移动。
不管前方是龙潭虎穴,是万丈深渊,甚至是……万劫不复……只能以静待动,见机行事。
浑浑噩噩中,我又累又困,冷饿交加,一次次的昏睡过去,而在马车的不时颠簸中又一次次的醒来。
车轮转动的“咯吱咯吱”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住,我努力的分辨这耳边的声音,似乎有水声,有交谈声,市井声,还有孩童玩闹的声音……眼前越来越模糊,周身越来越冷……
我还能……坚持到走出这里的一刻么?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依稀“砰”的一声巨响,光线刺的双目生疼,只看到模模糊糊的人影晃动,摇晃之间,似乎被人架了出来,我全身骨头疼得快要裂开,靠在那人身上,瞬间就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睡得很沉,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地方,连味道都很带着几分依稀的记忆。
梦中有人的脸孔在忽闪,穿了一身燕军的铠甲,还有女孩子清脆的笑声在回荡。
睡了很久很久,都不知道究竟有多久。
“该醒醒了。”梦中有人抚摸我的额头,我一惊,顿时睁开了眼。
眼前是华丽的帐幔,我深吸一口气,慢慢坐了起来。身边的中年女子莞尔一笑,我狐疑着打量了几番,却觉得十分的眼熟,但是脑袋胀胀的,一时竟想不起来了。
她抿嘴一笑,说:“你别去了打了几天仗,就连老身都不记得了。”
我揉揉眼睛,眼前才逐渐清晰起来,看到一个中年女子,蓝衣素髻,仪态娴雅,分明……分明是……
“岫姑姑……”我看她半晌,好似不敢确定一般,她笑着点头,坐在床沿。我又赶忙转头看了几圈屋里的陈设,“这里不会是?”
“这里是尚书府,公子啊,您忘的也太快了吧?”岫姑姑说着端过来一碗冒着热气的粥,“先喝着暖暖身子,说不定一会儿韩大人就过来。”
舅舅?
我狐疑的接过粥,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岫姑姑是太后姑奶奶身边的女官,怎么会在这里……还有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看她说话的情形,似乎是舅舅的人把我弄了回来,我不太相信……那个一直对我冷冰冰的舅舅,会不惜冒险把我从燕军军营弄出来?
还是说,舅舅怀疑我通敌叛变,不惜代价把我弄我回来处罚?
我似乎感觉背上又有冷汗滋滋冒了出来。舅舅做任何事,一向都事出有因,他绝不会是因为单纯甥舅亲情就对我这么好。
“岫姑姑,我……问你点事”我努力了几番,终于在几乎僵硬的脸上摆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岫姑姑又坐在我身边,不解的看我。我咳了一声,低声说:“您知不知道,这几天发生过什么事情?”
岫姑姑沉默了许久,神情难掩低落,低声戚然说:“不就是正打仗么,还能有什么事情。”
“那我……怎么……”我刚有心说我怎么会又回到京城,只听岫姑姑又道:“你就别问了,能活着回来,有什么不好……倘若你再有个闪失,怕是小姐在地下也难瞑目……”
我陡然双眼圆睁,托着粥碗的手不住的颤抖。岫姑姑口中的小姐,就是我的母亲,舅舅唯一的嫡亲妹妹,也是太后当年甚是疼爱的侄女。
提起母亲,我也只能黯然叹气,看着那碗粥发愣。谷物的香味散发出来,刺激着我空空如也的肚子。岫姑姑抹了眼角的泪花,连连催我快吃。
唉,不管了,先填饱肚子才是最最重要的。
第二天我被舅舅唤到了后厅,他刚刚下朝回来,脸上有着掩盖不住的疲倦,眼睛下隐隐泛着乌青,一身朱红朝服竟映的他头上的数根白发煞是刺眼。
舅舅本名韩隽,虽是太后的嫡亲侄子,但只比太后小上七八岁而已。他身为两朝重臣,现官居吏部尚书,另封靖国公,一直与太后相互扶持,长期把持朝政。从曾外公那一代开始,韩氏就已是士族首领,无人与之抗衡;到了舅舅这代,一直与手握军权的镇海侯恒子渝分庭抗礼。
他见了我,眼中闪过意思不明就里的光,旋即隐藏在幽暗的眼眸之后,也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淡淡问道:“起来了。”
舅舅对我一直很严厉,也谈不上亲近,我心怀畏惧,只得点点头算是回答。侍女帮他褪下外袍,他捻捻胡子坐下,也不看我,语音仍然平静,“安生待在府里,不要出去和你的狐朋狗友胡闹。”
和平日里教训不许我去市井胡混的口气如出一辙,仿佛我不是从战场归来,依旧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一样。
拜托啊舅舅,就算你不说是您把我弄回来,也不要把我当作和平日一样啊……在怎么着,我也是九死一生好不好……您老人家好歹给个安慰好不好……
可惜我被舅舅明显的无视了,他大手一挥,我就立即被小厮给拽了出去。
秋风习习,黄叶飘落,尚书府里一片美景,不管阵前如何鲜血杀戮,京城的奢靡繁华终不会改。无所事事的在花园里闲逛,我一边走一边叹气,真是闷死了,不许我出去,还不如给我一刀来得痛快……撑着下巴想,我的狐朋狗友……我走了这么长时间,不知他们怎样了,
我突然嘿嘿一笑,你不许我出去,可是腿长在我自己身上。
天方楼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席间丝竹撩绕,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宾客来往不绝。即便在二楼隔间,仍然能听到底下店小二的招呼之声。
面前满桌子的美味佳肴,还有京城美酒,倒是让我大饱口福。
“韩昕,打仗的滋味怎么样?”左侧的眉目清朗,风仪雅致的男子给我倒了杯酒,我皱眉端起,瞪他一眼说:“能怎么样,你们这些家伙待在京城享福,哪里知道打仗的苦。”
说话的人是宋若明,清俊的脸上泛出一丝笑意,说:“哈,去战场上走了一遭,瞧瞧,连说话也正经了许多。”
“就是就是。”右侧的略显爽朗男子一边喝酒一边点头,“若明你还你别说,韩昕说的话,都快赶上他舅舅那个老古板了。”
“切,裴垣,连你都说风凉话。”
瑞朝以文为主,而宋家通过科举跻身朝政,大多都是饱学之士,文人傲骨。宋若明是宋家幼子,官拜侍御史,直言参事,是个喜欢惹事的主儿。裴氏则是武将出身,历代守卫皇室,裴垣官拜金吾卫中郎将,在军中供职。二人年纪与我相仿,志趣也倒相投。
“懒得和你们说,有本事自己去试试。”我哼了一声,转身站起,偌大的隔间只有我们三人,倒也显得空旷。端了酒杯斜倚在窗前,顺手推开了窗。
已是红日西坠,天边流云朵朵,天方楼所在街道是京城最为繁华的一条街,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而道旁灯火已经亮了起来,映照的一片通明。华灯初上,楼下街市热闹得不得了,京师之地,通宵欢乐,无数的人自黑暗中涌出,向着烟花之地的灯火煌煌处涌来,仿佛飞蛾扑火一般,赶赴这一场奢靡的繁华。
我慢慢抿酒,眼前却闪过战场上的血腥场景,折戟残肢,马蹄碎骨,四下涂血,伏尸遍地,宋若明慢步走到窗前,也看了下去,轻声一叹:“若是京城破了,还会有这般的繁华场景么?”
“总不会坐以待毙。”
裴垣似乎慨而一笑,“坐以待毙,这个词用得好。”说罢沉默许久,才道:“韩昕,你刚回来不知道,这几天朝堂上闹得沸沸扬扬,都不好收场。”
我猛然回头,宋若明淡淡道:“谢尚书提议南渡,有不少重臣纷纷附议,坚持与燕军作战的人越来越少。”
“南渡?”我不觉捏紧杯子,“如此岂不是会尽失民心,连带家国无法保全?倘若皇室重臣们都走了,那不是要抛下手无寸铁的百姓被燕军欺凌?”
裴垣深深吸气,道:“道理是这样讲,可那些独揽大权的权臣们并不这么想,对他们来说,只要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就足够了。”
宋若明眼眸里闪过一丝几不可闻的痛楚,缓缓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我咬牙问:“那太后是怎么说?”
宋若明的脸转向窗外,凝视着如血的晚霞,声音飘忽,“太后一介女流,自然不愿开战,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对于谢蕴大人的主张,也是隐约有赞同之意的。”
我也转头,凝视窗外,一时只有死一般的沉默。
“王氏虽然是文人,却文人傲骨,一直主张同燕军对抗到底,谁知十天前却被太后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全族流放,我父亲只看着不平,为王氏说了一句话,就被闲赋在家。”宋若明一声长叹,“我只是个侍御史,只有嘴上闹腾的本事,竟是什么也做不了。”
我低头,沉痛的拍怕他的肩膀。忽听裴垣问道:“若明,那陛下呢?难道就由着太后干预朝政吗?”
宋若明走至桌前,为自己又倒了杯酒,苦笑了一声,“陛下常年幽居深宫,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太后是何等铁腕,再加上韩大人,”他说着侧目看我一眼,“说不好听一点,陛下只是她手中的傀儡,有心也是无力。”
我不知道韩氏先辈用了何等的手段,教养出如此铁腕的女子,当年外祖父与太后姑奶奶一外一内,联手将先帝瑞穆帝扶上皇位,而后在朝中遍植门生亲信,将其他门阀削职罢权,风光一时荣耀至极,皇权大有旁落之势。十二年前昭瑞王叛乱,被她一手平定,更借此大行削藩,巩固韩氏权威,而外祖父去世之后,舅舅接替他的职位,韩氏甚至权位更高。
我摇摇头,再度靠在窗前,一时心头百般滋味泛起,却好像又什么都没有。
“南渡……”裴垣突然嘲讽的笑,“我们也用不找在这里长吁短叹,就算燕军真的杀进来,家族还能丢下我们吗?说不定我们还是最早逃走的人。”
宋若明紧紧咬住牙,脸上现出一丝苍白,“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是上位者呢?!”
裴垣甩了杯子,冷笑道:“你以为他们会有多好?被看作救星的恒子渝还不是一样,他的司马昭之心早就路人皆知!”
我立在窗前,静静地看着路人。
我不是上位者,我当然不知道他们所争所吵究竟出于何等目的,但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绝不是上位者的所作所为。
“那我舅舅又是何种意图呢?”
裴垣顿了一下,道:“韩大人对南渡并不热心,主张对抗,但是现在人心杂乱,文武官员相互猜忌,再加上不知何故,恒将军对抵抗并不是特别上心,所以……”
“南渡的官员倒是心齐,他们要是再上几轮折子,太后那里一旦决定,估计就没有回旋余地了……”
“唉……”我长叹一声,坐回桌前,“谁知道呢,我们身小力单,只有嘴上说说的份,就算他们决定南渡,我们还能抵抗不成,到时候也只能仓皇出逃。”
裴垣狠狠咬牙,“就是这样忍辱苟且,大瑞才会被人轻视至此。不就是打仗么,大不了和他们拼了,就算死了,也好过被天下人耻笑!”
武人受到钳制已经多时,裴垣的话,大概是不少武人的心声。
宋若明一声幽幽长叹,也再无下文。
瞧见天色不早了,三人将剩下的酒喝完,走下楼梯,裴垣搭住我的肩膀,道:“韩昕,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找个时间去看看望舒吧。”
我愕然看他,“啊?”
宋若明回过头来,嘴角泛起淡淡的笑,“你出征那么匆忙,都没有去和她道别,我们每次去画舫上喝花酒,她总是和我们问你的情况,着急得不得了。”
裴垣拍拍我,打趣说,“她眼巴巴的样子让人看着心疼,人家花魁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偏偏对你一见倾心,你说什么也该去。”
我顿时摇头,“我又没碰过她,也不算她的男人。”
裴垣连连摇头,打断我的话,“你不是总是怜香惜玉么,去看看也不会少块肉。”说罢在我肩上狠命一拍,“别让人家难过,有时间就去。”
我揉揉肩膀,出门和他们分别,身后立即跟上两名小厮。舅舅真不愧是老狐狸,早就算准我会偷跑出去,身边有人寸步不离的跟着我。
翻身上马,扯了马缰,酒意被迎面晚风一吹,顿时遍体透凉,脑中清醒过来。不对,让人跟着我,不会仅仅是这么简单的问题,背后还有原因。
回到府里,我又晕晕乎乎起来,急匆匆朝房间走去,穿过花园,行至连廊中,猛然看到一个身影站在当中,衣带当风,正凝望院中月色。
“谁?”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我晃晃头,赶走几分酒意,才发现竟然……竟然是舅舅?
糟了,他最讨厌醉酒的人,我心里一激,顿时清醒过来。
舅舅身着常服,朝我缓缓走来,我有些发窘,咧嘴笑笑说:“有人约我出去喝酒……不好拒绝……”
舅舅从我身边越过,淡淡道:“跟我来。”
我木然的转身,跟着他走着,不是偷偷的窥视他的神色,他偶尔侧目一下,我立即将目光投向别处,装出一副正经样子。
跟舅舅说话,就是累。
舅舅的书房极少有人能进,我好奇的睁大眼睛,一共两进,间隔之处用玉帘钩钩住及地淡青软帘。迎面悬挂着松柏翠竹的淡墨画,画下一对褐色座椅外加长案,旁边还有一对高几,几上瓶花雅素。舅舅撩起软帘,让我进去,我乖乖应允。
一脚踏进去,就面对一副巨大的舆图。
“这是,皇舆江山图?”我不由自主走进,伸手抚摸,被图上的广袤疆域深深吸引。
舅舅点头,自己坐在桌后,捻捻胡子,缓缓道:“你会看舆图?”
我点头,轻声说:“出征的那段时间,学会了看地图。”
舅舅微微一笑,说:“看来让你出去历练历练是对的,不然只会胡闹。”
我心里一万个不服,要死也已经死了一百次,不是命大外加运气好,我可能早就死在关外了。
朦胧灯火下,舅舅的两鬓已经斑白,还有脸上的疲惫之色,越显老态。他端起茶水,声音沙哑,“廖夫子教过你兵法,我今日来考考你,你看着舆图,我问你些事情。”
我当即吓了一跳,讷讷的应了,转头看着舆图。
“燕军已经到达岭南关,兵力据说有二十万之多,如你要攻城,你会作何选择。”
我略一思索,走近舆图,指在岭南关的位置,“兵分三路,一路向北,一路向南,中间优势兵力主攻,”说着在南北方向画弧,“这两路截断南北要冲,将京城围困,阻断可能的增援。”
舅舅凝视我,神色变幻,“继续。”
“岭南关虽经过多年经营,但整体兵力不足,极有可能放弃,全线收缩,缩回京城。”
他略略沉吟,“如何保住京城?”
我抿唇直视他,“京城对着六百里平原,无险可守。兵法上说,这六百里平原是一片飞地,别说十万人,就是三十万人,也是枉然。但是……燕军人心一致,士气高涨……”我边说边斜睨舅舅,舅舅抚摸着杯子,脸隐在灯火阴影中,我只得继续说下去,“我们这边……文臣武将相互猜忌……人心不齐,还有人暗中窥视皇位,这样一来,鹿死谁手……也说不定……”
舅舅猛的睁眼,丢开杯子,幽幽盯住我,眼眸冰冷,神情诡异。
“很好。”舅舅站起,徐步走到舆图前,慢慢抚摸着,却并不看我,“你说,若是我们全力抵抗,能赢吗?”
我陡然退后一步,贴上冰冷的墙,摇头,冷汗不住冒出。
我不知道。
舅舅脸上浮起一个诡异的微笑,“不知道?是啊,你不知道,我不知道,就连永安宫里的太后,她也不知道。”
“有人说,与其死战,不如南渡,凭借祁河天险和燕军抗衡。”舅舅突然变了脸色,似笑非笑,“南渡啊南渡,说的我这半老头子也动心了。”
我惊愕之下拽住舅舅的袖子,“舅舅,您不会要?”
舅舅缓缓的回头,嘴上浮出一抹含义不明的笑容,“所有人都走了,您还能不走?”
我抬头瞧见舅舅,他似乎在一瞬间就苍老了不少,身影僵冷,肩头微微佝偻,斑白的头发在风中颤抖。他突然长长一叹,带着莫名的悲怆,转身走回桌后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