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若愚轻轻把他脑袋正过来,“别走了。”
“嗯?”苏延泽眼圈红红的看他。
“听话,别走了,非要走的话……”裴若愚的眼神温柔的吓人,偏偏又好看的让人挪不开视线,苏延泽第一次就这么情愿陷进去不再挣扎,听他声音在耳边缓慢散发。
“就一起走。”
静谧而祥和的温柔,和抗拒不了的声音。
是你要跟我一起走。
第十一章
花开梦里千万家,鸣莺唱春声喧哗,谁隔竹栏把花撷,把花撷,低头弄青芽。
月照窗外几重天,苍雁追云身蹁跹,奴伴孤灯老容颜,老容颜,回首风过川。
小歌姬把曲子弹得凄婉动听,抑扬顿挫的调子又伴着潺潺水声,让本来还想打瞌睡的苏延泽一下听入了迷。
裴若愚半个身子已经伸出了窗户,从额角一直到脖子都微微泛着青,有气无力的半吊着那里。苏延泽终于忍不住了,就拍他一下,“喂你就算晕船也好歹摆个稍微不那么难看的姿势好吧?”
“小泽儿我不行了,快快你帮我一把把我推河里算了,也算是你的功德一件。”裴若愚哭丧着脸,紧紧攥住他的手,“你说你小时候就坐这个跟你爹跑遍江南?我当时听着倒没觉得什么,现在想想你童年还真不是一般的悲惨啊!”
苏延泽冷面抽回手,“不要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似的,裴若愚同学。”
其实忽略了裴若愚,这江上着实好看。身边老者捋捋胡子叹口气,“只是可惜了这梨州千年一见的粉嫩桃花啊,如今关了城门,也只能在这秦江上远远看看了……”
就是前些天才决定来梨州的,裴大人跟那里的董知府还算交好,听说他们要去,便赶紧的修书一封先寄了过去,然后又拿着一封要裴若愚两个面呈给他。
“这次出去游学,不要老是想着贪玩享乐,到了别处要时时刻刻谨慎些,你那些杂七杂八的毛病给我收敛收敛,倘若闯了什么祸,我饶不了你!”在走的前一天晚上,裴大人对着裴若愚瞪眼睛。
而裴夫人带着丫鬟们将要带的全部包好之后,拉着他俩的手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提醒‘到了要给家里写封信报平安……’说着就眼圈有些红。裴若愚在她眼泪掉下来之前赶紧答应,露出齐齐一排小白牙,“娘,我们会的。”
船缓缓靠岸,搭上踏板,刚下来就是迎面一阵的桃花香。
没有随从,没有下人,苏延泽也不管后面吐得半死不活的裴若愚,先找了驿站拿银子雇了辆车。
待他放好了行礼,那驿站的小厮才跑过来,“公子们还不知道吧,这梨州城已经关了城门,不让外人随意进去的。”
“你带我们去就好了。”苏延泽摸摸包里裴大人的信,“我们去看看再说。”
马车转眼就上了驿道,在还未到正午的阳光里奔驰的无比欢欣。周围景色还好,虽不如京城豪迈大气,亦不如江南柔美旖旎,却也算得是风景如画。已经过秋有一段日子了,各色树木花草依然红的艳艳,绿的盈盈,却没有一丁点的衰颓之色。
裴若愚也有了精神,左瞅右看坐在那里不安分,“哎你觉不觉的咱们这跟私奔似的。”他把系在头上被风吹起来的丝绦拨下去,兴奋地眨着亮晶晶的眼睛。
苏延泽瞥他一眼,“跟你私奔就等于自寻死路,说不定撇了你我自己还能快活些。”
裴若愚环他肩膀,“你舍得?”
“太舍得了。”苏延泽探身往前望望,“应该快到了。”
很快就到了梨州城门,苏延泽最开始还在担心门卫不肯给禀报怎么办,谁知两个才刚下了轿,就已经有人迎了过来。
“请问两位是不是裴公子和苏公子?”没想到董知府会如此细心,来接的那人是捕快打扮,看起来只比自己大上一两岁左右,高高帅帅的,好像是等了有一会的样子。
“请问你是……”裴若愚有点奇怪素未谋面的他怎么会一眼就认得出。
“我姓闻人,单名一个衍字。”捕快哥哥一笑,帮他们拎了行礼东西在前面带路,“随我来吧,董大人在等你们呢。”
董知府是裴大人儿时一起苦读的同窗,交好到多少年过来也仍然没有断了书信,他眯着眼睛看完裴若愚呈上来的信之后不禁抚掌大笑。
“哈哈哈,原来另一位是苏贤弟的公子,一眨眼竟过了这么久!”
“问董大人好。”苏延泽上前作揖。
“叫我伯伯就好。”他点点头,又看裴若愚,“你父亲的来信我收到了,说是虽然殿试将近,倒也想让你们两个出来历练历练,其实有些阅历说不定也是好的,以免太娇惯了以后没出息。还令我不可给你们安排一兵一卒,就连一个使唤丫鬟也不行,呵呵……可怜天下父母心呐。”他说着叹了口气,“闻人衍,前些天说的那间屋子安排好了没,带两位公子去吧。……若愚,延泽,你们若有什么需要难处,尽管来找他好了。去吧。”
两人答应了,奉上礼物就跟着闻人衍出来了。
“董伯伯……他刚才神情有点古怪。”
裴若愚扯扯苏延泽的袖子。“你觉出来了吗?”
苏延泽没说话,他把手指放在嘴巴上,然后看看前面的闻人衍。
“嘘。”
秋气堪悲未必然,轻寒正是可人天。
绿池落尽红蕖却,落叶犹开最小钱。
……如果这说这才能是秋天。
裴若愚掐着一团粉嫩粉嫩的桃花瞠目结合的望着苏延泽,“那这又是什么?!”
苏延泽耸耸肩,即使在江上船内,或路中车里,已经被那牵绕不断的桃花渐渐迷了眼,可等到自己真正摸到触到,仍然是赶不及做好准备去惊奇或赞叹,只好由衷的点点头,“果真,是奇景。”
满院子的桃花飘香,若不是身后蓝的爽朗的天和时不时飞过成群的归雁,怎么都让人联想不起来……这还是秋天。
“屋子都早已经收拾妥当了,这是董大人特意安排下的,二位可以安心住下来。”闻人衍打开门,将钥匙放在堂屋内的桌子上。
很宽敞的屋子,就在梨州府后街上,室内东西一应俱全,窗明几净外带一个小院子,一张石桌,几株桃树,橙黄橘绿粉,明快的不得了。
“有劳了。”裴若愚道谢,又忍不住问,“这桃花究竟开了几时了?是不是梨州的桃花与别处不同啊,专为秋天而开的?”
“这个……”闻人衍笑着要开口。
“这个可是我们梨州特有的啊。”充满自豪的口音,从门口绕过来,一个瘦小的影子随之也钻了进来。
“六儿?”闻人衍回头,眉头一皱,“你怎么来这了?”
“我巡街巡完了啊,然后回衙门阿达说你在这,我就跑来看看。”少年也是捕快打扮,细长的眉毛下有缭乱闪动的光,看的裴若愚快直了眼睛,赶紧戳戳苏延泽,“喂喂,连小泽儿都要被比下去了!”
苏延泽就面带微笑狠狠冲着他脚踩了下去。
闻人衍赶紧介绍,“这个是陆祭,我的小兄弟。六儿,这就是裴苏两位公子,前几天大人提起过的。”
陆祭就要问好,闻人衍却对他俩笑,“若两位有什么事情的话,在衙门口差人进去叫我就好,那就不打扰了,告辞。”说完就一把把陆祭给提了起来带了出去。
“走好。”苏延泽看他俩出了大门,这才把脚拿下来,然后瞧着疼的呲牙咧嘴的裴若愚抿嘴角,“这梨州看来不光风景好,也出美人不是吗?”
“啊?”裴若愚一下没反应过来。
“我说……”苏延泽不经意凑过来抱了抱他,趴在他耳朵边上笑,“以后的洗衣做饭打水生火就都拜托给你了。”接着就丢下傻在原地愣神的裴若愚,自己先一溜小跑进了屋子。
于是。
碧云波,小轩窗,风揉枝摇红散落,染一场别样秋光。
“原来梨州连一家苏家商号都没有。”裴若愚望着个偌大的街市,招牌叠着招牌迎风招展,倒映在他眼里都能生出莫名的新鲜感,他挠挠脑袋,“怪不得你爹爹会让你到这里来。”
“看来以后日子没想象中那么好过了。”苏延泽打打小算盘,“如果我们真想要在这里呆到年底的话,就必须要省吃俭用。”
裴若愚伸个懒腰,带着一脸不知穷为何物的无所谓,摸摸苏延泽的头,“那就省吃俭用啊。”
“嗯。”苏延泽压下拿算盘去砸他的冲动,然后保守估计了下在他饿死的时候自己到底有多大几率会伸出援手。
“想什么呢?”快饿死的人浑然不觉似的碰碰他,阳光灿烂的眺望远方做斗志无限状,“依我看先去吃点东西才是正经,然后去逛街市去赶庙会去看桃花去游秦江去……”
苏延泽没忍住,终于把算盘砸了过去。
第十二章
先生说,桃花源头是桃源。
裴若愚想了想说,……这不是废话吗。
先生是附庸风雅的人,他让人在私塾周围栽了好多桃树,胡子一把了还喜欢坐在树下,把酒小酌或对花长叹,惹得一群刚被没收了促织罐的学生挤在窗台上暗暗说他为老不尊。
裴若愚就是其中一个。
“当时同学们都是老先生坐在桃树底下实际上是在思念当时的风花雪月好时光,还传他的所倾慕的并不是师母而是另有佳人,叫什么……阿翠?”坐在秦江边上秦仙亭里,裴若愚捧着一大纸包的五香干果,触景生情。
“怪不得你经常会遭先生打。”苏延泽还在低头打算盘,手指头灵活的扒拉又来扒拉去,一小会又抬起头,“……不是叫阿巧么?”
裴若愚噗一声,把刚喝进嘴里的水喷出老远。
号称开遍天下的苏家商号却在梨州没有,苏延泽以前也没听爹爹提起过,不过这也许就是他让自己来梨州的原因吧。苏延泽几乎从小就常住了京城,就连福硕当的常老板就差没改口称‘少主人’了,而苏爹爹现在只在江南打拼,或许真的会打算将这边的产业全交给苏延泽。
明年入春开场的殿试,促成了迫在眉睫的分岔路,官路,或者商路,都也许是光辉无限的前途,可要走的是哪一条,毕竟要自己来选。
苏延泽拨算盘的手慢了下来。
——其实沉甸甸凝结在心里,更重要的,还有一件事。也应该是时候争取了。
“裴若愚。”
“啊?”裴若愚剥了一桌子的酥盐花生壳,听见他叫,赶紧抬起头来。
“明年殿试……”
状元不行,上承隆恩所以要唯命是从,因一步登天太过荣耀反而不得自主。
“你准备……”
若是太次,裴大人肯定大怒,然后掷金买官,那么就一辈子别想离开了京城。
“拿上什么名次?”
苏延泽很认真的看他。
裴若愚一愣,动作停在半空中呈机械状僵化,过了半晌才拍了一下脑门,“哎呀!”手往苏延泽后面一指。
“那儿有只猫。”
小猫正懒洋洋的吊在桃枝上睡的香,大簇大簇的桃花相互掩盖可还是遮不住它一身黑白相间的光滑皮毛。似乎有灼热的光从脑袋上方射下来,惹得小猫动动眼皮,刚想翻身继续酣睡,却不慎在睁眼的一霎那恰好对上两双陌生的眼睛。
无比热切。还无比好奇。
双方对视数秒,小猫怪叫一声拔腿要逃。
苏延泽伸手揪住它的颈子,掂到自己面前仔细看。“这猫眼睛是桃红色。”
“来来给我看看。”裴若愚来了兴趣,把拼命挣扎的猫拎了过来,拿袖子盖住它亮出来的尖锐爪子,“还挺凶,说不定是稀罕物儿。看来这梨州,连只猫都是奇怪的。”
苏延泽略一皱眉,本能的算了下如果带回去丢福硕当里它的卖价最低限额应该至少能达到五十两银子以上,如果稍微再夸大一点,说是专门从高丽国跨海远远运来的话,那么……他忍不住又要掏出算盘来。
“两位。”忽然旁边传来温润如玉的声音,他们两个回头,才看见在亭子那头,拢手站着一位白衣公子,清丽的脸上微微荡着笑容。
“欣赏够了的话……是否可以将我的猫,还给在下?”
直到小猫咪喵一声扑向那人怀里,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像生着两朵桃花。
裴若愚拱拱手,“因为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猫,才惹得我们一时好奇,还请见谅。”
“是奇怪吧?”男子微微笑,“眼睛害了病而已。”
“哦……先生是本地人氏?”
“也算是吧,在下故乡便是此地,此番算是重返乡里了。”男子怀抱着猫,打量了他俩一番,“两位是外地人?”
“嗯,我俩倾慕这梨州桃花,这次便是特地来玩的。”
“原来如此,两位如若没事的话,不妨去在下小店里坐坐,就在这秦江惊蛰桥头。”男子指指桃花深处,又笑起来,“鄙人姓于名誊。这边请。”
苏延泽一进门就惊叹于这店的精致。
讲究的格局,镂花的门窗,浅金色的柜台上泛着清澈的反光,上好的漆色安静伏上台面,灰暗的条纹托出细腻的暗花,奢华却不杂乱。精美绝伦的锦缎分别被整齐的搁置,就连铺在最底下的大红缎布,都绣着富贵的牡丹花纹,光滑的流彩一直延伸到快垂到地面上的琳琅流苏。
“好一座‘锦’长安!”苏延泽由衷的喝彩。于老板让人移过青竹椅,亲自递上槐香茶,“多谢,苏小公子好像行家的样子。”
苏延泽一笑,“只不过小时候随家父看过几家铺子罢了。这店面临着秦江,又是在梨州最繁盛的街上,要盘下来肯定不太容易吧。”
“却也不难。”于老板轻轻抚着蜷在他腿上的猫,“这店里曾经出过命案,做生意的都还偏偏忌讳这些,地方虽好却没人敢租,恰好我盘了下来,倒也没什么。”
“命案?”裴若愚明显是对这个更感兴趣,“是什么命案?”
“啊,说起这个来就有些话长了。但说白了也不过是些恼人的纠纷而已,也没多少意思。”于老板垂下眼睛,“裴公子要是好奇,就不妨去那裕隆茶馆坐上一坐,多少稀奇故事都打听得出来。”
裴若愚还没来得及反应,苏延泽从旁边暗暗踹他一脚顺便又瞪他一眼,是商人都忌讳这个偏你还问,笨死算了,然后就从容不迫接下话头:“刚才听于先生说回梨州是返乡,那冒昧问一句先生离乡去哪里了?莫非在其他地方也有这长安店?”
“哦?”于老板一怔,但接着就笑笑,“没有,在江南各处游玩罢了。”
“恰巧在下本家也是江南苏州,不知先生有没有去过?”
“哈哈,不去苏杭怎么敢说自己下过江南?话说苏州园林……”
……
裴若愚夹在中间听他们左一句右一句聊起了‘家乡美啊江南好’,他没去过自然也听不懂,实在是无聊到死的时候就伸手去逗那只猫,于是小猫的甜美梦乡又一次的被打扰,它连眼都没睁,直接恼羞成怒一口咬住了裴若愚的手指头。
裴若愚先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深呼吸。
“——啊!啊啊啊啊啊啊!咬咬咬咬掉了!!!”
“笨!笨死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苏延泽看着甩着手指头的裴若愚,撇撇嘴。
“我哪知道它会一口咬过来……”裴若愚走快几步,跟苏延泽并了肩,“你不是说银子不一定够用吗?买那几匹布干嘛?”
苏延泽吐一口气,看看他,“给你做衣服。”
“哦这么好?”裴若愚又笑嘻嘻凑过来,“听你们说江南那么好,哪一天带我也去转转啊。”
“想去就去啊。”苏延泽掐了掐眉,不再理他,然后自言自语:“江南左不过就那几个地方,苏绣湘绣有名的几个作坊又都不像……莫不是在常县?”
“你在说什么啊?”裴若愚听得一头雾水。
“你说他在这小小梨州开一个那样华贵的锦缎铺子是为了什么?”苏延泽突然问他。
“挣钱啊。”裴若愚眨眨眼。
“……我怎么会考虑你能考上状元?”苏延泽就用特怜悯特怜悯的目光瞧他,瞧得裴若愚没了底气,就干脆一把搂住他强行转过去。
“考不上状元怎么啦?你还嫌弃我?”
苏延泽扬扬嘴角,又摇摇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最后他拉过裴若愚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鼓足勇气的,一字一顿的,声音洪亮的说。
“……裴,若,愚,我,饿,了,你,请,客。”
梨州连夜也是香的。
裴若愚锁好了门就死活赖在苏延泽床上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