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了色的灶王画也换贴上了新的,用来祭神祭祖的香炉都买了上好的,然后被恭恭敬敬供在先祖灵位前,缕缕薄烟缓慢升腾。
朝廷早早歇了年假,裴大人就得以亲自指挥着摆天地桌,挂桃符,贴门神……全府上下忙的不亦乐乎。
裴若愚窝在房里看书,看了一会就有些心烦意乱,坐不住了就跑到窗户前面看看雪化干净了没。拿鸡毛掸子正掸灰尘的小丫鬟就咯咯的笑,“少爷,盛华街上有个班子正舞大龙,听他们说的热闹,怎么不去看看?”
裴若愚想了想,又坐了回去,捧起脑袋继续看他的圣贤书。
苏延泽啊苏延泽,裴若愚皱了眉,他不在自己竟连书都拿不安稳,可真是怪哉怪哉。
“泽儿这年倒是长高了些。”
苏延泽正坐在苏州家里围着桌子吃年夜饭,苏爹爹终于在除夕前从外面赶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拉着苏延泽左看右看,把他原本满心欢喜的二娘晾在边上,她只好抱着苏延泽不足三岁的弟弟在一旁阴着脸。
“京城的商号怎么样,常老板跟你说了没有?”
“嗯,”苏延泽想了想,“常老板说今年的葫芦云片比往年都卖的好些,竟都断了货。反倒是人参肉桂要的少了,柜子里积压了些,我让他们年底前都压低了价钱全卖给那些药铺们。”
“那看来来年淮西还是要再跑一趟的好,”苏爹爹点点头,“多进些云片也备不时之需。”
苏延泽赶紧摇头,“我倒觉得爹爹过年之后打发人北上,把东北的那些上好的人参购些回来,肯定要比云片好卖的多。”
苏爹爹刚要说话,二娘就先翻了白眼,“呦延泽,你才出去几年见过多少世面就敢挑起老爷的不是了,这人参都是些贵东西,今年都卖不出去你还偏要再多进些,这不是自己砸自己的招牌吗?”
看苏延泽笑笑就不再说话了,却正好勾起苏爹爹的兴趣,“无妨,泽儿你接着说。”
苏延泽也就搁下筷子,“现在店里的人参都是些残参,好东西放不过年,开春一暖那些根须茎子全都要烂,铺子里几乎算是空了;而云片久放不硬,搁的倒长,今年刚刚买足,明年再弄些来恐就没人要了。”
苏爹爹听完就哈哈大笑,“不错不错,想的挺周到,过了年你再回京城去,那些商号就交给你打理,按你想的办就是了。”
苏延泽忙点头说是,讨厌看见二娘两道锥子一样的目光凶猛刺来,他侧侧身,干脆就摸着坐在身旁满脸天真的弟弟的小脑袋温柔地笑。
“想吃什么呀?——够不到的哥哥夹给你。”
桌子上最中央摆上了福字苹果,在灯光下亮晶晶的错觉是玻璃做的。亲戚家人围着桌子坐了一大圈,把这一年到头的琐碎事反过来复过去的慢慢说细细谈,屋里环绕着暖暖的煤香,除夕夜安详里隐隐透着些不安分的悸动,任凭欢声笑语堆积起无限高昂。
从现在起是长长的守岁,裴若愚闷着脑袋看了一天书反而现在有些乏,喝了两杯就开始迷迷糊糊有点犯困,他盯着桌上的大红苹果微微出神,晶莹剔透的平安果被目光碾平了只剩下来两种颜色。
红色黄色。
那还是去年除夕,裴若愚便一直黏着苏延泽不让他走,所以苏延泽的一点小风寒被裴若愚夸大了几百倍从而终于达到了能留他在京城陪自己过年的无耻目的。
“红色和黄色的,浑身都是毛,”裴若愚想了一会,“模样应该和今天晌午里头耍的那头狮子差不多。”
“瞎说。”苏延泽不相信,“说的跟你见过似的。”
“你不相信啊,”明显的信口开河,拉着他就往院子里跑,“我带你找找去。”
年兽,带着吉庆气息的凶猛野兽,或许有着华丽的鬓须和金色的鳞片,正静静蹲伏在除夕夜的黑暗里的某一处,等到夜深的时候便仰首摆尾从家家户户门前走过,看哪家灯没亮鞭炮没响就将那家的小孩叼出来带走。
“叼的就是你这种漂亮孩子。”裴若愚边说话边把他往黑地里带,也是刚落了雪,地上隐隐飘着些暗蓝色,那些直直矗立起来的檐廊、草木在上面投射下无比深沉的影子,暗蓝就变成深蓝,再从自己的脚上慢慢掩盖过去。
苏延泽心就扑通扑通的跳,他紧紧拉着裴若愚,“回去吧,不想看了。”
“就到了,就快到了。”裴若愚死死拽着他的手,绕了几个圈门跑到院子最东南角里,那是个小花池,不大不小整齐的一块空地,夏天藏在这里树上的蝉最多,吱吱吱,吱吱吱的叫的人心猿意马。
“是心烦意乱。”苏延泽记得当时纳凉的时候自己还提醒过他。
“你等我下。”裴若愚忽然就放开了他,他穿的是孔雀蓝细绒袍子,转眼混进黑夜里就找不到了——头顶上是暗沉的天,垂下来变成纯净的夜,延伸到脚底下几乎没有了一丝光芒,苏延泽心里一凛。
“裴若愚?”他听着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走过去,可又什么都看不见,只好再叫一遍,“裴若愚你干什么呢?”
等了一会仍然没听见回答,苏延泽拔脚就走,在扭头的一霎那手被牵到,递过来的是裴若愚含笑的眼睛。
“你……”
话被一抹温暖色的火光掩住了,苏延泽呆呆看着他手心里捏的那朵花火,随着轻微的劈啪声小心而欢快的绽放着。
裴若愚一笑,接着拉着他转身,身后恰到时候似的迸发出万丈光芒。
时间好像停止了。大朵大朵金黄的火花在头顶上盘旋盛开,绚丽的线条从薄薄的烟雾缭绕中剥离,沉浸在幽邃如深海的黑暗中,又布开光辉夺目的网。
流光四散。
苏延泽仰头望着,脸颊被映亮,看烟火从盛开,到怒放,到消弭,到一切都归于平静,整个过程从眼里落到胸口,涨的满满的。
“怎么样?”裴若愚从后面凑过来,“好看吧?”
“好看,”苏延泽点点头,“真好看。”
裴若愚刚要笑,却赶紧又一把拉住他。
“……快快~你仔细看天上!仔细看仔细看!”
苏延泽冲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刚冲上天空的火光正缓慢散发,在夜幕上展开成一个字,虽有些歪歪斜斜,但好歹认出来是个苏字;紧接着第二个字也跟着展开,是个延字。
苏延泽也愣了,突如其来的欣喜盖过了新鲜感,他一时来不及反应,只是定定的望着天上。——可直到天上的烟雾散尽了也没有等到那顺理成章的第三个字。
周围顿时又重新返回到黑暗里,两个人沉默了一会,裴若愚半尴尬半羞恼的跺跺脚要走过去瞧,“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吧,还差一个字啊一个字,怎么不响了?”
苏延泽哈哈一笑,忙拉住他:“你看你都放走两个了,最后一个……”瞬间脸上就有绯红的光色流转,“给你自己留着吧。”
裴若愚听出了意思,喜不自禁扑过来要抱他,苏延泽却把他一把隔开,“年兽呢?”
“啊?”
“说只要我留下来过年就在除夕带我看年兽的——年兽呢?”苏延泽不依不挠,口气说的像是欠债还钱一样坦然自得,焰火什么的那是你自愿给我看的,苏延泽笑眯眯的毫不留情打破气氛,冲他伸手,别想抵赖。
“年兽……跑出去……叼小孩了。”裴若愚抓抓头,脸红到脖子根。
苏延泽瞅着他又想笑,“你不是说他来叼我……”话音突然被一声惊雷似的炸响淹没,他掩了口,定定的望着金灿灿的光在视线附近绝提,黑夜被逼的节节败退,一时间,灿如白昼。
那响声似乎就是刚浮起在耳边的,苏延泽身子一颤,睁开了眼睛。
原来还坐在自家椅子上,守岁守得能睡过去,即使是年兽来了也不知道,苏延泽打个呵欠。
可是偏偏又梦见了去年。
那只迟迟没有动静的泽字炮竹偏偏在最不合时宜的时候炸响——是炸响,轰雷一样震得四周草木抖三抖,等裴大人裴夫人带领一众家丁丫鬟急匆匆提着灯笼赶到的时候,发现裴若愚死死压在苏延泽身上,将底下的人护的密不透风,两个都已经昏了过去,好不容易拉开来却发现裴若愚一脸的血。
裴夫人当场就咕咚倒了下去。
——这都是苏延泽醒过来之后别人告诉他的,苏延泽摇摇头又叹叹气,跟那人笑着说谁让他别的不弄非要弄这个的,活该啊活该。转过脸去就皱了眉,轻轻摸摸裴若愚眉清目秀脸上的那道小伤口。
“疼吗?”
真是痴傻。
苏延泽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在回苏州之前又去了一趟檀香寺,那个老和尚的话一直萦绕心里。
他说裴若愚有官运没官福,而自己就是托起他的运气而又阻挡起他的福气的那个人,一个枢纽,一个转折点,又悲又喜地存在在那里。
“成者,在公子也;败者,亦在公子也。”老和尚笑的淡然。
苏延泽走在门前,天上的云不知道何时散了,隐隐约约透过来几颗星星,忽近忽远的挂在天边。
那么就回去吧,起码也要陪他殿试,都是说好的。
“其实我就是年兽,你哪还能跑得掉呢?”敷了一脸药的裴若愚攥住他的手眨眨眼。
苏延泽笑了。
第十七章
苏延泽只在家呆过了初五,给母亲扫墓上香完毕后,便启程回了京城。
还没下轿子,就看见裴若愚站在大门口,边等边跟裴家老管家说些什么。
“苏少爷回来啦。”老管家接过来苏延泽的东西就进去报信了,苏延泽就看裴若愚,“你怎么在这里?”
裴若愚却一脸凝重把他拽到一旁,“你自己又去了檀香寺?”
苏延泽愣了一下,“什么?”
“你走的那天并不是直接回的苏州。”
苏延泽立即就知道了刚才他跟管家说的是什么了,天有点冷,他吸吸鼻子,“那又怎么啦?”
“那老和尚给你说什么了?”裴若愚紧追不舍。
“裴若愚你说什么呢?我那么老远回来就该被你堵在门口是吧?”苏延泽脸一沉,抬脚踹在他身上,一扭头进了裴府大门。
等苏延泽见过裴大人裴夫人后,看见裴若愚阴着脸坐在桌子前面。于是也不搭理他,将东西整理出来,把书搁回架子上,又掀开厚布幔瞧瞧笼子里的鸟。
时间就轻悄悄的过,两个人坐在屋子两头各自想心事。苏延泽突然想起他们小时候吵架,也是一人一头谁也撑着不说话,中间好像无形还隔着一条线——每天的三拳呢?好久好久没打过了,苏延泽看看自己的拳头,有点想笑。
最终还是先开了口——“这几本书上圈起来的文章都要看,”把自己在家里划好的书扔到他面前, “时间不多了。”
“苏延泽。”
听见的不是小泽儿而是苏延泽,平常嬉皮笑脸的裴若愚不见了,严肃起来的口吻让苏延泽心里一紧。
“不管你听到什么也好没听到也好,”裴若愚认真的开口,“都不要相信。”
“……”苏延泽没说话,静静听他说。
“你相信的,”他抬起头,眼睛里潜伏着锐利的光,“应该是我。”
苏延泽就站着,阳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斜穿过他身体,影子又淡又稀薄但还是撒了一地。
“裴若愚,那你就做些什么来值得我相信。”苏延泽说完就走开了,他语气不重,手指压在书页上印下浅浅一个凹形轮廓,竟一时恢复不回来,灰尘生了翅膀,满屋子穿梭。
按说接下来几天是该串亲戚的日子,人们相互抱着礼品热热闹闹奔走忙,裴若愚却把自己关进了屋子,谁来也不见了,只为清静的学习。裴大人知他正为殿试而努力,心中满意,也就不加管制,随他去了,只是裴夫人皱了眉。
“我看自泽儿回来,他两个就不跟以前似的亲密,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
“愚儿要准备考试,泽儿忙着打理商号,你想得太多了。”裴大人瞪她一眼,随即就对着登门来的客人迎了出去。“——呦,李大人。”
苏延泽的确没怎么在家,每天朝九晚五的一心扑在店里,过年伙计们大部分都回家去了,他干脆就连常老板的假一起准了,自己坐在店里看着。
年前没来得及弄的陈账还需要再算一下,苏延泽坐在柜台后熟练拨着算盘,前几天去江南联系的商家也来了信,那些曾在梨州锦长安店里惊艳过的缎子应该很快就能上得了京城的布行台面了。
梨州。苏延泽停下来把手搁在暖炉上,丝丝香气绕上通红的手指。
“哪一天我也在这儿开个商号。”那时还坐在梨州小茶馆里,苏延泽茶杯一放,“靠着秦江,这么好的地界。”
“那咱们就把家安过来,”裴若愚眼一眯,“小酒就桃花,神仙过的日子嘛。”
“谁家?”苏延泽歪头打量他。
“咱家。”裴若愚点点脑门,“你,和我的。”
……于是努力吧,苏延泽笑笑,手指的拨动又轻快了几分。店门外的行人伴着清澈冷冽的晨曦来来往往,行至各自要去的方向,或近或远,路是崎岖是平坦,也都需要自己一步一步走过去的。
裴若愚也这么想。
他整个正月里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颇有些大家闺秀风范,浑身难受的快生出了虱子。
这连续好几个月的苦读,让他暗暗捏拳发誓,考试完了肯定不会再看这些东西一眼哪怕是一个字。
——前途光明,道路曲折,不成功便成仁。成功了便当座右铭,不成功就当墓志铭。
豁出去了,裴若愚咬牙。
今天是十五,月亮圆的吓人,街上应景摆了灯会,长街两行明灯随风轻轻摇摆,交辉相映,与月争光,晃乱了游人眼。
裴家上下连烧火的丫鬟都跑出去看灯了,裴若愚自己在屋里用笔头把桌子砸的叮叮咚咚响。苏延泽呢苏延泽呢,正月十五呢自己跑出去玩连给自己说一声的工夫都没有?
越想越懊恼。于是就继续敲桌子,这么心力交瘁的准备考试究竟是为了谁,咚咚咚,到底为了自己还是苏延泽,咚咚咚,甚至连自己都分不清楚了已经,咚咚咚,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咚咚咚。
“裴若愚你要拆桌子啊?”不知什么时候,苏延泽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他,手背在后面还拎着什么东西。
裴若愚看见他就泄了气,把笔一丢,随手翻开另一本书,“你怎么没出去看看?外面多热闹啊。”
“我刚回来啊。”苏延泽嗅到了些酸味,就慢慢踱进来。“你呢?怎么不出去看看?”
“不想去。”裴若愚盯着书出神,“没心情。”
苏延泽眼弯成了月牙。从身后拎出来两盏精致小布灯笼,往他眼前一放,一盏青梅,一盏翠竹,纹在月白细纱上,又玲珑又剔透的模样。
“就当陪我吧?”
两个人没去街上,就近在院子里坐了下来。
月光打在路面上溅起一层清辉,小灯笼用竹竿挑着,蜡烛透过薄纱发出微弱的光,忽明忽灭,像夏天飞来飞去的萤火虫。
裴若愚拿灯笼轻轻碰苏延泽的,小灯笼亲密接触后又迅速弹开,细竹架发出微微的吱呀声,苏延泽不说话,火光映红了他的脸。
“今天的月亮真圆。”裴若愚对月感叹,他没话找话,为的是打破这尴尬的沉默气氛。
“……傻死了。”苏延泽白他一眼。接着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挂灯笼的丝线在手指头上绕呀绕,忽然又开了口,“你知道檀香寺的老和尚对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裴若愚立即谨慎起来。
“他说我能托起来你的运气,又能断了你的福气。”苏延泽一笑。
“你相信了?!”裴若愚脊背一挺,“一个从不相识的和尚能知道些什么他还真……”
“他说的对呀。”苏延泽打断他的话。
“苏延泽你……”裴若愚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我没带给你好运啊?”苏延泽撑起下巴,笑嘻嘻的看他。
“带了,可是……”
“就是呀,说不定你福气也就真能栽进我手里。”苏延泽再一次打断他。
“……你还是不相信我。”裴若愚定定的看他。
“是不大相信。”苏延泽噗哧笑出声来,他使劲掐裴若愚的脸,“可是我相信我自己。”
裴若愚一呆,接连被他拧了好几下,脸上火辣辣胀成一片,也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跟了你对我有什么好处?”苏延泽收了笑。“你说说。”
裴若愚把他爪子拿下来放进手里反过来复过去的搓了一会才说话,声音是沉稳的,不急不躁的,一字一句的,传进耳朵里,庄重又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