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谣不说话,紧锁着眉头盯着桌面发呆,上面纵横交错刻的是棋图,楚河汉界分列两边,中间是一条刺啦啦的大裂纹。
裴若愚就碰碰他,“是不是因为你又和杜……”
“——他怎么、他怎么这么早就要定亲了呢?!”张怀谣突然一拳砸下来,眼圈瞬间红了整整一层。
原来如此。
杜庭竹要定亲。
张怀谣也是在张大人早朝之后回到家里时才得知的,张大人说完就张罗着要带他亲自去杜府送上贺礼。杜家老爷设想的是先将他远房的一个表妹娶过来,而理由是杜庭竹身子一直不好所以用定亲来冲冲喜。
所以张怀谣心烦意乱大雨天就跑了出来,然后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现在才青衫透湿的坐在他们家亭子里摔茶杯。
“那杜小公子的意思呢?”裴若愚问。
“他……”张怀谣捏的指骨发白,“从小到大,以他那性子,哪敢跟家里说个‘不’字?!”
“不!”
杜庭竹破天荒头一次的顶了嘴,还摔了东西。当着一屋子的家眷亲戚,再看看散了一地红艳艳的喜帖,杜老爷被当面顶撞,已经没面子到了极点。他眼里冒火,随手操起一根掸子敲在桌上,“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对面那人明明手指发抖,脸色苍白,可嘴里就是死死咬住了两个字:“绝不!”
杜老爷气得浑身打颤,再也不顾周围一大帮人的死命劝阻,抬手就抽了过去。
杜夫人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几乎就跪了下来抱住杜老爷的手,“老爷明明是为了竹儿好,知他身子弱,可为什么……为什么又下这么狠的手……”
杜老爷闭了眼,好一会才睁开,拂袖离开之前还颤巍巍的留下句话:“此事我有定夺,关他进房,你们谁都不许管他,看他会不会自己好好反省!”
所以在张怀谣得知之后匆匆忙忙赶过去的时候,杜夫人正泪眼汪汪隔窗望,杜府上下都知道杜老爷如果脾气上来,说的话一言九鼎,任谁都不敢杵逆。杜夫人见了他如同见了救星,叹口气把那些瓶瓶罐罐往他手里一塞,“你去探探竹儿吧,这不怪老爷……那孩子也忒大胆了些。”
张怀谣心里一沉,接着掀帘子进去又重新关好门。杜庭竹趴在床上枕头里没听见,窗外支起来的雨搭上咚咚咚响个不断的是落雨声,栏外一片竹子,荫凉的墨绿乘了水汽,一直绿进了屋子里。
床稍稍塌陷了一角,杜庭竹艰难转过脑袋,才发现张怀谣已经坐了下来,皱着眉头望自己。
“活该了吧。”那人嘴里从来没有好话,这样抬头也看不清他究竟是什么表情,只感觉他把手伸过来,搭住自己肩膀,“给我看看,伤的怎么样。”
杜庭竹趴着没动,也动不了,那竹条做的掸子碧绿碧绿的,打到身上带起整一串火烫火烫的疤痕——其实刚才无论是爹爹的怒骂还是毒打,都还算有生以来头一次,就这么伤到身上,心有余悸,疼得想哭。
张怀谣轻轻揭开他衣服,白皙的皮肤上横七竖八的几条鞭痕,惊心的紫,触目的红,裹挟成无可名状的疤,从肩膀向下,一道一道看得自己不禁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
“你真是……”心里突然难受跟什么似的,他尾音竟有点连续不下去,于是赶紧回头拔开瓶塞,再用些温水湿了手,等清凉的白玉膏子化开一点,接下来的话才能慢慢吐出来:“太傻了。”
杜庭竹紧闭着眼,薄薄的眼皮底下水淋淋地湿了一层,鼻头红红的,极细微极细微的翕动,断断续续的喘息声漫过嘴唇,泄露了一丁点出来。
“……刚才怎么不哭呢,谁让你说不了,要不也就不挨打了不是吗?”张怀谣觉得自己心里乱糟糟的,心里的话准备好了可及到嘴边却又变了味,说什么都不对,就干脆闭了嘴,扳着他肩膀抱过他来,手指一寸一寸的帮他涂药,动作轻柔的要死。看杜庭竹忽然猛烈抖了一下,便赶紧停了手,“疼的?”
杜庭竹脸埋进他衣裳里,使劲点点头。
“……后悔了吧,”重新拿温水抹了轻轻涂:“下次就学乖一点,说好起码不会挨打……”
“不后悔。”那声音打断他,虽轻却无比坚定,杜庭竹使劲抓了他衣裳,一字一顿的说:“死,都不后悔。”
张怀谣愣了,手里的药瓶差点滑落下去。窗外雨声小了,可天又暗了些,根根的竹子立着,洒了一地,灿若翡翠的光。
看到了这步田地,杜老爷那个结亲冲喜的心也减了七八分,就摆了宴亲自给人家道了歉说这小子冥顽不灵不是好东西,还是缓一缓,莫糟蹋了好好的姑娘。所以此事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张怀谣天天陪在杜庭竹身边,等他身子略微无碍了,就直接向杜老爷极其郑重诚恳地提出了要一起出去游学的念头。
“这……”杜老爷捻着胡子考虑妥当不妥当,此次反而是杜夫人想开明了,在屋里劝了夫君一晚上:“竹儿这些天在家里呆着恐憋坏了他,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又有谣儿一起,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杜老爷想想也对,对于宝贝疙瘩虽一时下了狠手,可毕竟是打在他身痛在自心,趁这个机会让他出去想想清楚历练历练也不错,于是就大手一挥,好,你们要去就就近去了苍州吧,待我写了拜名帖给当地知府,也好有个照应。
准备,启程,上路,等出了京城,张怀谣还记得自己牵着杜庭竹的手问他,如果从此让你跟着我过这样来回奔波背井离乡的日子,你受得了吗?
杜庭竹想了一下,回头笑的乖乖的,只要你,不老是欺负我就行。
这是来到苍州的第二个晚上,刚好赶上了当地人送河灯为供奉河神也为寄心事,张怀谣本来就是想带着杜庭竹出来散心的,不等灯全挂起来,就拉着他欢天喜地的去了。
及夜,星星点点落了一河灯光,美得让人窒息。河岸上卖灯的老汉甩开胡子冲着对面娇羞羞的姑娘喊着唱:“灯里头藏的心事呦,快放出来给情郎听哎——”
姑娘们就你推我我推你,也不知道是谁先开了一个头,最后一盏盏河灯都被羞答答的放进河里,映着倒影儿,千红万紫的流向了对岸。
张怀谣买了两盏大莲花灯,用笔墨写了愿望塞进灯里,点亮之后在河沿上把手一松,灯就打着旋缓慢漂离,摇曳的烛火把肥硕的莲花瓣映衬的更粉嫩,好看极了。张怀谣看得高兴,拍拍手站起来,才发现杜庭竹双手抱着他的灯还在一边翘首观望。
“喂,你抱着干嘛啊,灯是拿来放的。”
杜庭竹看看灯,又摇摇头,“这灯做得多好看呀,扔了多可惜。”
“……这又不是普通花灯。”张怀谣取来纸笔给他,“这是河灯,许了愿放进灯里放河里流走才好实现的,快。”
“放河里给谁啊?”杜庭竹看他。
“河神啊。”张怀谣见他问得奇怪。“河神大人。”
杜庭竹若有所思点点头,接着就要了笔,在那盏灯中央莲心里工工整整写了几个字,然后双手托着递给张怀谣,“那好,给你了,你帮我实现。”
“怎么让我……”张怀谣皱了眉头,他拨开花瓣看了看,晶莹透绿的莲心里是三个字,墨迹未干,随着火光缓缓透出金色。
——对我好。
对我好,就足够了。
“这……”他有点懵,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表情。
杜庭竹就笑着问他:“这点小事还要去麻烦河神大人吗?”
张怀谣弯了嘴角,接着就笑出了声,最后他抱着那盏灯笑的干脆直不起腰来。杜庭竹傻在旁边愣愣的看他,脸红到脖子根,分不清到底是不是也因为灯色映衬。
张怀谣边笑着边拉他过来,手指头不安分爬上他脸颊,轻一下重一下的捏,直到捏的杜庭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才笑嘻嘻的开口:“你说,我这么坏,你看你交给我这么难的事情,我哪能……”
“你——”杜庭竹被噎了一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张怀谣就低下头咬住他嘴唇,舌尖细细扫过嘴角又伸进去,把他最后一点声音全吞了下去。
“我哪能……不答应你?”
张怀谣觉得自己是快要笑醒了,梦做的又香又长,以至于自己就根本混淆了哪是现实哪是梦,清凉的阳光,嵌进皮肤里的竹席印,和脑子里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回想,记忆,片段,故事,一个一个的跳脱出来,又延续进去,凑成这美梦一场。
在梦的结尾,似乎又到了那片竹子林里,一个生的好看的小娃娃拍着锦缎缝的球,嘴里哼着歌。
雨打竹叶翠,
风摇花枝碎,
一梦少年事,
最相思是谁?
门开了,有人走进来,身影渐渐与梦中人相重合,可声音还在继续。
一梦少年事,
最相思是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