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行归捻了捻手中的线。线是特制的,以牛皮蚕丝混杂了少许极细的金丝织成,轻滑细韧。材料虽是普通,做工却极繁复。仅这一卷线所费,大约便可抵得中户人家一年的开销。
不过是件普通玩物,糜费至此。
穆行归犹记得去年初夏时,柴珧突然想看冰灯,宫里宫外一阵忙乱,花了偌大心力,从极北的鸿隙湖凿运巨冰至离都。那一趟,竟花了三十万。自己在北落收到消息时,韦佛官的脸色就同发丧一样难看。
“老师又在出神了,想什么?”柴珧捉住他的手轻轻摇晃,“面色这么差。”
穆行归犹豫一记,终于忍住了没说,转口道:“我在想,许多年没有自己做风筝了。”
柴珧一双眼顿时晶晶亮,“老师还会做风筝?”
穆行归微笑,“简单得很。皇上想不想要?”
竹篾,片刀,纱纸,绸缎。
浸了水的青竹条在他略见筋骨的修长手指间有节律地跳跃着,听话地分成窄窄几股。柴珧托着腮,看得入了神。
削蔑条,绑纱纸,糊绸面,调曲度。
说是简单,步骤其实真不少。
这个时节离都的阳光依然很好,坐在草地上也并不觉得凉。两个人没怎么说话,刀刮竹面的低响与绸纸的沙沙声如同耳语,光线在青草与蔑条的香味间缓缓流转。
柴珧甚至在地上懒懒地打了个滚。
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午时。中间传膳的内侍来过一趟,被柴珧不耐烦地挥手打发掉。
穆行归终于绑好了一只风筝。老老实实的样子,两只大翅,圆头双尾,似一只燕的模样,通身只用芸色的绢纱蒙了,并没花纹。
穆行归笑,“我不会画画,你叫宫里的画师添一下,也就成了。”
柴珧拍手,“放起来放起来!”
穆行归牵着风筝快走几步,将它高高放起。柴珧眼热,踮起脚将线辘抢了过来。岂知把戏过不得手,风筝在穆行归手中好端端的,到了柴珧这边,很快便翻起筋斗来,横冲直撞了一阵子,终于一头栽下来。
柴珧抢上去捡起,嘟了嘴道:“老师也不教我。”
“再来?”
手把手地教了几次,累得柴珧额头见汗,始终不得要领。最后穆行归道:“秋天本也不是放这个的时候,这阵子半空有好几股风在窜,别说皇上,便是专干这行的老师傅也不易把握。皇上不如先搁一搁,等到明年春天,就易学了。”
柴珧便停了手,慢慢将线收回来,提起风筝放在嘴边,用牙齿轻轻咬了一咬。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落在穆行归眼里,令他禁不住微笑起来。柴珧从幼时起便爱如此,若对什么东西感兴趣了,总会忍不住用牙试探一番,似觅食的小兽,定要尝了味道才能安心。
一霎眼,光阴倒泅而过。穆行归手指微动,他真想摸摸柴珧的头。然而终于是忍住了,这举动自八年前起便不能再有,那一年柴珧登基为帝,从此他是君,他是臣。
“老师。”
“嗯?”
“这是第三次。”
“?”
“老师给我做的东西。”
穆行归有些记不真了,他努力回想,“皇上五岁时,臣送了一只木头老虎?”
“哎呀哎呀,是只木偶,它叫小山。”
“对,对……那么八岁时,臣送的是一柄木剑?”
柴珧拍掌格格而笑,“这回对了。”
穆行归也笑起来,“原来我是个木工师傅,尽送你这些东西。”
柴珧慢慢敛了笑容,风筝重新凑到唇边轻轻撕咬,黛色双瞳里光影变幻。穆行归有些心惊,一时踌躇着不敢开言。
“老师又要走了么?”
又有片刻的沉默。
“是,皇上最明白臣的心思。”
柴珧弃了风筝,靠上来环住他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声音闷闷地,“若是我不许呢?”
这一次穆行归僵住了身子却并没有退开。他思忖着如何向他开口。
他必须获得柴珧最大限度的支持。柴昆无足轻重,真正紧要的是朝廷这副架构庞杂的机关,就连他也无法完全控制。这两年,半是纵容半是无奈,这副机关的一半操纵权,早已悄悄滑落到柴珧手里。柴昆,不过是他拨动机关的一把钥匙。柴珧就象有种本能,凭借直觉便可知道应该同谁索取,索取什么东西。假以时日,便连自己也终会归于他的控制。
这原本也是他的期望,然而柴珧本身的不安定,让他越来越感到恐惧。
必须确保柴珧——但在此刻,这想法只是让他觉得卑劣。
这一回明里动柴昆,暗里触动的却是柴珧。做得这么肆无忌惮,不过因为料定了柴珧不会反击。
利用这孩子的依恋逼他让步——而这件事,他现下还要继续做。
环着自己的双臂收得很紧,少年使出了他全部的力气。
穆行归踌躇良久,最后他轻吸一口气,抚上柴珧的背,“臣不得不去。”
“谁说的?不许不许不许!”
这口气终于让穆行归重新笑出来,他找到了感觉,好象还是五六年前,柴珧还是那个好哄的孩子。“皇上听我说,此次突厥遭遇天灾,必然孤注一掷。臣已谋划妥当,趁此时机予以重击,若是此事办得好,边境至少也有四五年的安宁,那时臣也不必在外奔波了。您倒当我还想呆在那鸟不生蛋的地方,听突厥蛮子弹那吵死人的烧火琵琶么?”
柴珧把脸抬起来“噗嗤”一笑,“什么叫做烧火琵琶?”
穆行归趁势脱身,回身倒自然而然地牵了柴珧的手,边走边说,“那是突厥人弹的乐器,叫做‘火不思’,个头比咱们的琵琶小一些,音色又没什么变化,十分难听。边关的士兵便给起了个名字叫烧火琵琶。这次去给皇上捎一个回来,皇上看了就知道了。”
柴珧听得有趣,“你可一定记得。”
穆行归答应了,又道,“皇上可知,在外带兵打仗,最要紧的是什么?”
柴珧摇头。
“实则不在兵,是在后方的粮草饷银。若是这些供给不上,前方断了粮,那便一切休谈。所以,”他停步转身,俯身微笑,“臣斗胆向皇上哭个穷,这一阵子要讨皇上不少银子花,皇上自己的用度可就得省一些了,不知成不成?”
柴珧握着他的手,并没笑,“我知道了,老师放心。”
这日穆行归回到府邸,已是日头西沉。
韦佛官站在院子里等侯。他看到穆行归步履缓慢地走进大门,几乎是一步一挪,仿佛负了什么重物。早上入宫时他就显得有些心神不定,这阵子走近了看,面上暗沉沉的瞧不出什么表情。
韦佛官想问,却又不知问什么。穆行归低着头沉思,也没说话。
一阵马嘶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面上终于露出笑意。
“踏云。”
一头高大骏马立在槐树下,马蹄不停地刨着地面。因为怕显眼,从北落去灞里时并未带它,此刻与主人久别重逢,让它兴奋不已。
穆行归走上去用力抚摸它的脖颈,暗黄的皮毛在微弱的天光下犹如塞外万年风沙。他翻身上马。
“走吧。”
暮色中,两骑人马向着西北疾驰而去,衣袂迎着秋风烈烈翻飞。
十月初三。
距北落大营三十余里处,一片灿灿的金黄。
一名屯田乡兵在小麦地里浑汗如雨。三千河原与它的名字并不相符,见不到纵横的河道,反而是燕国境内最为干旱的地区。这样天候下生长出来的小麦,株矮,穗稀,收割起来分外吃力。
抬手擦汗的间隙,他见到麦地里有两个人影,一人弯下身子,正折了一茎麦穗在手里,身后还跟着两匹马。他吃了一惊,提着镰刀跑过去喝问,“干什么?”
折穗的人直起身来,高高的身形有如云松。乡兵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顿时喜笑颜开,镰刀一扔跪倒在地,“穆将军,您回来了。”
穆行归笑着将他扶起,“收割得如何了?”
“有五六成了,再出三四个大日头,也就差不多了。”
“这地方,要它不出三四个大日头,倒也难。”
乡兵呵呵地笑起来,“穆将军说得是,这地方别的好处没有,就是日头多。”
“再加把劲,过得几日,只怕有事。”
乡兵听他如此说,心中一凛,“是!”
穆行归伸手捻了捻他的衣袖,“新置的?”
“是,三天前袁将军发下来的,除了这件,还有一身冬衣,一双棉鞋,簇新的白蜡杆枪也有一支。”他吐吐舌头,“听说大营里的兄弟们还要多些。”忽又觉得不妥,忙加了一句,“不过能有这些咱们就很知足啦。”
穆行归尚未说什么,一阵如急雨般的蹄声自远而近呼啸而来,老远便见到一股烟尘扬至半天,好大阵势。
穆行归与韦佛官都禁不住笑起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一匹鲜烈如火的骏马腾云驾雾地驰到,马上人白衣轻甲,剑眉星目,远远望见便觉一股英气逼人而来。到了丈许开外,手在鞍子上一撑,马未停,人先落,单膝点地,将个军礼行得漂亮已极。
“屯骑左校尉袁磊参见抚远大将军!”语速又快又急,却是吐字利落,字字清晰。
“起来吧,”穆行归笑,“每次都这么拿张作势的,当是唱戏还是对切口?”
袁磊一跃而起,跳上来照着韦佛官当胸便是一拳,脸上神色喜不自胜。“好小子!”韦佛官亦是笑逐颜开,毫不客气地回了一拳。
“你消息倒灵通,怎么就知道我们到了?”
“回大将军,将军去了快一个月,我寻思这几天也该回来了,从五天前便派出探马,每天三轮,不停打探。”
韦佛官一脚踹过去,“你胆子不小,监视起咱们来了。”
袁磊笑嘻嘻往旁一跳,躲开了这一脚,“我打探的是大将军,你还没这资格。”韦佛官作势又踢,袁磊这回不闪不避,伸脚回踢,砰地一响,各自退开一步。
穆行归见他们打得热闹,微笑摇头,自上马缓缓而行。二人也忙跟在后面,人骑在马上,兀自不停地拳来脚往。
“东西置备得样了?”
“有八成了!将军走时交待的,一样不落。另还有些紧要物事,属下自己斟酌着,也添了些。约有四五成的货都是将军走前便订下的,银子一到他们赶得飞快,如今只余二成不到的东西还未收上来,再过五六天估计也便齐了。”
韦佛官听他如此说,忙问:“银子花了多少?”
“都花光了,一个子儿不剩。”
韦佛官倒吸一口气,“你厉害!咱们辛辛苦苦跑这一趟,这才不过十多天功夫,九十三万四千八百五十两!”
“我把你个抠门耗子精!你倒自己算算。单是三十几万人的衣裳鞋袜,便去了快八万两。偃月刀、眉尖刀、凤嘴刀、戟刀共十万柄,陌刀三万柄,又去了八万;长枪钉枪置得最多,二十二万支,这一笔是十一万;三万张两石的强弓,一百二十万支铁箭,这是六万;连弩五千只,床子弩二千台,弩箭二十万发,这也是六万;藤牌五万,铁盾两万,共用了两万五千两;铁甲三万,皮甲三万,纸甲十万,这一笔去了十一万。战马添了五万匹,将军走时一再嘱咐的,腿短跑得慢耐力不够的一概不要,这个数目收起来着实困难,总花了也不过三十四万。你自己说,这省不省?还剩了十来万便都花在城防工事上,哪里还来的钱?”
二人听他连珠炮似地报了这一大通,又是口齿清脆,数目明白,真个是铜子儿铁算盘,憋不住都笑了。韦佛官盘算着日子还长,总要截下两笔尾款来先拖着不给,以备不时之需。袁磊一马鞭搭在他背上,“发什么呆?”
韦佛官叹气,“你比我还大两岁,怎么还这么猴儿似地不稳重。是该娶房媳妇管起来了。”
“屁话!”
“哎,别乱骂,这话可是太夫人说的。太夫人说,已经给你下了定,兵部文侍郎家的二小姐,一等你回去便给你完婚。”
袁磊一听,敷粉似的脸上红了一片,马便堕了后。片刻他提马赶了上去,悄声问,“生得好不好?”
“这话奇怪,我从哪里看见?”
穆行归在前面听见,似想起来什么,“这位文二小姐,我倒是见过一面。”
袁磊急急跟上,“长什么样?”
穆行归慢条斯理地伸手一比,“这么高,”双掌收拢,“这么窄,”想了一想又道,“没生头发,嘴角还流口水。”
袁磊大惊,勒住了马,脸上刷地煞白。
穆行归摇摇头,“都快十五年了,如今也就记得这些了。”
韦佛官轰然大笑,袁磊挥鞭便抽,二人追赶着一阵飞驰,倒把穆行归远远丢在后面。
袁磊快嘴快舌,一路过去虽是和韦佛官打闹不休,要紧的事情却也给他讲得七七八八。
穆行归去的这一个月,突厥骑兵一直不停地在边境骚扰,小冲突不计其数,略具规模的战事也有五六场了。对方来去如风,其意并不在攻城掠地,每次都在周围烧杀掠劫一番,抢得粮草便走,且无论有无斩获,决不恋战。
此举穆行归自也了然,“有这么些日子,现下也该集结得差不多了罢?”
袁磊甩了个清脆的响鞭,“属下带人过去打探了,关外百余里地,约二十三四万人马,阿史那休都的王账便在虎关以西。只是为了将就水草,蛮子兵们每队少则五千,多则上万,全都散着。窜得又快,现下要说主力在什么位置,却是说不准的。”
韦佛官吃了一惊,“你自己去过?”
袁磊笑声朗朗,“又不是什么大事。那些个细作无用,罗罗嗦嗦讲不清事,一忽儿东一忽儿西,听得我心头火起。索性不同他废话,自带三百轻骑,跑这么几趟便有了。我又不去惹人,远远地点了人头便撤,便是给蛮子兵看见,也追不上。”他俯身拍拍红马的脖子,“我的葱花跑得才快。”极漂亮的一匹马,却让他取了个顶不相称的名字。
韦佛官姆指一竖,“有你的!”
穆行归也道,“干得不错。”
袁磊大喜。穆行归极少夸人,这已是难得的赞誉了。他兜转马头,几步并到穆行归身边,一脸都是笑,“属下向将军讨赏!”
穆行归皱眉,“说。”
“给我三千精骑!”
“准了。”
韦佛官微一思索,也明白了。袁磊官至屯骑左校尉,归他直管的兵已三万有余,这时可不是要兵,是要允他便宜行事。他抽一口气,向着袁磊郑而重之地道,“你可千万自己小心。”
袁磊扬眉斜睨他一眼,“佛官做事便是太过紧绷。”
“呸!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袁磊大笑,快走几步撵上他,从马上伸过手来勾肩搭背。韦佛官挣了两下没挣脱,只得无奈摇头。
路短话长,北落大营很快遥遥在望。
旌旗招展,数千营账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白光,兵器的撞击声与战马嘶鸣远远传来。
穆行归精神一振,双腿轻夹,踏云驽箭离弦般射了出去。一晃眼,已越过袁韦二人。二人对望一眼,挥鞭急赶,却始终落后老大一截,看着前面黄马青衣疾行如风,倏忽之间便已近了营门。
营前一大队人马正在操练。带队的正是李思坚,远远望见穆行归,便催马迎了过来。几名手下仍是督着兵士练习,丝毫不停。
到了近处李思坚下马行礼,穆行归也翻身下马,见李思坚一张国字脸比以往颜色更深,笑道,“你晒黑了。”
李思坚站起来也笑,“在京城闷久了,回这边晒晒大日头,倒觉得浑身爽利。”
穆行归凝目细看,兵士们分成两队,用包了头的长枪互刺。马上来去,进退之间已颇有章法,道,“这才十多天,就练得有点样子了。”
“回大将军,我的兵都是步兵,马上工夫原是不行。到了北落这才开始练,前几日也没几匹马,我叫他们分了几队轮着练,人歇马不歇。将军看到的这些,是我从八千人里一个个挑出来的,这几日马匹陆续到了,都是新马,训起来更是艰难。属下只让它们习个大略,能听令进退,不被刀枪喊杀声吓着就行,精细招数一概不学。如今我这已有两千来骑勉强可用,但与突厥精骑相较,实是……”
穆行归点头,“这一带我们原占着地利,只因骑兵太弱,这才次次吃亏。中原马少且劣,但平原交战,没有骑兵万万不行。事在人为,不可松懈。”
李思坚应了声是。这时袁韦二人也已赶到。
袁磊并不下马,对着穆行归一抱拳,“将军,属下告罪先走了。”一扬鞭,折向营门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