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今天兴致不佳?想是这两个孩子姿色平庸,不中王爷的意了。等下官回去,再物色几个好的。”
柴昆斜眼过去,“谢过江平章了。越国山清水秀,一向出得好人物,这两个孩子也算绝色了。只是本王没福,消受不了你这份大礼。”
“哦?”江希年在座上微微一笑,“天下的物事,有什么是王爷受不得的?若是王爷也不能受,那他人岂不是更没福分了。”
柴昆懒懒端起金杯饮了一口,“你我认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也不同你客套。这次你说的事,我确是办不了,这是实话,再没别的法可想。你也不用去找别的门路,都没用。”
“王爷说到哪里去了?这些不过是小小一点心意,王爷肯收,就是赏脸,什么办事不办事的。”江希年仍是笑得不以为意。“不过,”他突然转了话头,“什么人在里头阻碍?莫非……是穆行归?”
柴昆仍是一副懒懒的神色,瞳孔却不由得收缩了。江希年满意地看着这一幕,一边摇着头道:“王爷也真能容人。外面的风言风语,都说朝内穆行归只手遮天。私调禁军,天大的事,那是等同谋逆了,竟然听不到一丝动静。至于私自赦免反叛重犯,随手任免朝廷要员,更是视如等闲了。那禁铁令,想来也是出自他的授意。王爷难道就由得他为所欲为……”
“砰”地一声,金杯重重搁在桌上,水花四溅。
柴昆直起身子,目不转瞬地盯着他看。这一位越国新晋的同平章事,近两年来频频同自己接触。隔着山高水远,价值不菲的礼物送了一批又是一批。虽然每次总是有事相求,但总让人觉得,他所图的不止如此。
此刻他竟然明目张胆地挑拔自己与穆行归的矛盾,莫非他的真正意图,竟是要挑起大燕国内纷争,好让越国能够分一杯羹?
但只消瞬间,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越国?那个小小的地方,比起郑国尚远有不如,如今安定了也才几年,说起要打大燕的主意,未免有点异想天开。
他瞪视着江希年,只见对方神色自若,始终一副微微带笑的样子,看不出什么名堂。
终于他轻哼了一声,慢慢倒回榻上,“怎么?江平章想管咱们燕国的事来了?这倒不难,明年要开恩科,你不妨去报名应试,等点了状元,做到监察御史,大约也可管得了。”
江希年就势哈哈一笑:“王爷取笑了。”
当柴昆打量他时,他也细细琢磨了一下面前这位僖王。
柴昆生了一张容易让人亲近的脸,不见棱角的轮廓,白净肤色,一双眼向下弯着,便是不笑时,也象在笑。只是也正因如此,眼中偶尔有狠辣之色一闪而过时,就显得更为诡异。
他是皇室近支,从小只爱斗鸡走狗,闹酒狎妓,学的是纨绔子弟那一套,很不得武宗柴昶的喜爱。到了封爵的时候,竟随便给了个“僖王”的封号,着实调笑。自那以后,更没人将这位不受重视的王爷放在眼里。他自己也不以为意,仍是自做自的富贵闲王。
岂料就在这三四年间,这位王爷突然与小皇帝走得亲近,迅速成为朝内炙手可热之人,渐渐从一手把持朝纲的穆行归手中,抢下半壁江山来,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江希年费尽心机,与他着实结纳。然而试探了这许久,总觉得柴昆才干是有的,却与他所获取的这一切难以相称。
他的念头慢慢转向了金銮殿上,那位传说中的稚龄皇帝。
柴珧,传言中奢糜无度,行事荒唐的少年天子。难道是他故意扶持柴昆势力壮大,以与穆行归相抗衡,从而维持这种平衡局势,以使自己掌控全局?
江希年用折扇托着下巴,若有所思。
***
江希年走后,柴昆在榻上一动不动地歪了很久。
这几天,他觉得自己象阳春里的一棵老槐树,明明日胜一日地枝繁叶茂,突然就遭了霜打。
穆行归这一手敲山震虎事前毫无预兆,办得委实漂亮。如今竟连别国的人都知道,这朝里还是他穆行归说了算。自己的兵,他想调就调;自己的官,他说撤就撤;就连明抢了手里的银子,自己也连个屁都不敢放。
他以为自己渐渐嗅到了权势的味道,可这几天的事态让他感到,他仍然不过是穆行归手中的一枚棋子,由他想怎么摆放,就怎么摆放。任平时看着滔天权势,他说收回去,就能收回去。
针扎一样,他猛地弹跳起来,将一个果碟扔了出去。厚厚的地毯上传来沉闷的碎裂声,四周的侍从都吓住了,半晌才有个小鬟上来收拾。
反击,必须要反击。若输了这一仗,威信扫地,只怕今后再没翻本的机会了。
可是,他颓然坐倒。
凭什么去反击?
漫说他手握重兵,在西北军中的地位无可动摇。单论皇上对他的态度,自己也不知多少次亲眼看见了。自己原来一直自大可笑,以为牢牢抓在手里的东西,不过只是皇帝的宠幸,可惜就连这一点宠幸,也如窗纱般应手可破。
这几日穆行归回来,他竟见不着柴珧的面了。
好容易见缝插针地捉到他,向他痛陈厉害:“别的也都罢了,再让他随意安插人手,便是宫里想添床被子,也得问他拿钱了!”
柴珧只是笑笑,黑玛瑙似的双眸望着他,“老师想做什么,我是绝不会拦的。”
噎得自己呆了半天,却始终猜不透那一双黑瞳之后的真意。这些年他早已发觉,这个年纪幼小的皇帝,心思却是最为难测。
皇上……
柴珧皎如珠玉的脸浮现,墨色的柔发拂着纤长的脖颈。他咽了口水,口干舌燥。
“过来。”他向着适才江希年送来的两个小僮中,眉眼更细的一个招了招手。小僮听话地上前,他伸出一根手指在他脸上滑了一下,“生得不错。”
其余人知趣地退了下去。
小僮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投下阴影,惹人怜爱。
柴昆将他揽入怀中,轻轻揉搓。小僮顺从地配合着,侧头的姿势与柴珧真有几分相似。柴昆心中欲望更盛,手指用力,扯断他束腰的淡绿色丝带,衣衫脱落,细嫩的肌肤裸呈在眼前。柴昆张口在他肩头上轻轻咬了一下,舌头顺着脊柱滑了下来,一只手伸进他两腿之间不轻不重地摩挲。小僮浑身一颤,低头轻喘,忽又转回头斜看一记,媚眼如丝。
这动作让柴昆心生不快。柴珧并不会如此看人,即使是在这种时候,他也总是笑得一派天真烂漫,内里的淫糜掩盖在纯洁表象之下,看在柴昆眼中,反而是无可比拟的诱惑。
他于是粗暴地顶了进去,痛楚让小僮真的浑身发起抖来。
“他奈何不了我。”
“是……”
“我是为皇上办事。”
“是……”
“别人说我搜刮了多少银子,他们哪里知道,一大半都到皇上那里去了。”
“是……”
“他要在他面前装乖学生,什么烂事都得要我去办,你说,他离不离得了我?”
“……”
柴昆看着小僮在自己身下慢慢晕过去,加力□了几下,兴味索然地释放了。
他略整整衣冠,踱到前厅。
府内的牟詹事一直候着,见他出来,用托盘呈上一张纸。
柴昆瞟了一眼银票的数目,“又是郑国的那个沈南山?”
“是。”
“老规矩,照例办就是了。”
慈云寺
院中搁了条躺椅,穆行归躺在上面用手不住地揉着额头。头并不痛,但他觉得不揉两下,眉头就要皱到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韦佛官在一旁抱怨:“这么凉的天了,又是晚上,风大露又重,躺在院子里做什么?”
穆行归不理他,“茶。”
韦佛官重重地叹口气,回屋倒了一杯滚烫的茶出来,递到他手上,“病才好了几天,又这么不管不顾的,再要闹起来我可不管……”
穆行归咽了一口热茶下肚,活过来似地,“佛官你不会不管我的。”一面睁大了眼看他。韦佛官气结,走到墙角处,有张石凳,他坐下来不理他。
穆行归闭上眼睛,巴不得就这么一睡不醒了。
这几天白日黑夜,柴珧总要叫人来传他,缠着他整天不肯放手。略微得点空,又有些不得不办的事,不得不见的人,几天下来,竟觉得满脑子浆糊架在火上,咕噜咕噜煮开了锅。今天也是如此,辰时入宫酉时出宫,刚回府又有一堆官吏等着他见,一直折腾到此时方休。
韦佛官见他竟要就这么睡了,没奈何,只得返身进屋,抱了一床厚厚的棉被出来。正要往他身上搭,猛地见穆行归睁大了双眼,神色甚是惊恐:“佛官你听……”
韦佛官也听见了,不由脸色一变,把被子扔到他身上,匆匆跑到墙角,施展壁虎功爬上去,探出墙头张了一张,回头做个“是”的口型。
穆行归大惊失色,将凌虚步使到最高一层,一缕轻烟似地贴到了院子的另一头,回头朝韦佛官招招手,佛官也跟了过去,霎眼之间,两道身影消失无踪。
这一边,一名黄门内侍从月洞门穿过,见院子里一张躺椅一床棉被。他提着嗓子叫了几声:“皇上宣穆平章进宫见驾”,只是没人应。
***
离都官邸甲第连城的高墙上,两条人影飘忽而行。
冰轮般的圆月悬在半空,似伸手可及。
韦佛官轻轻咕哝:“给人看见,成何体统。”
穆行归负手走在前面,摇头叹气,“你便是专会煞风景!这个时辰了,何人看见?”
话音未落,迎面转过来一群巡夜兵士,雪亮的枪尖在月光下寒光闪耀。
吓得二人立即翻身落下,隐身于墙的另一端。
直起腰,穆行归微笑,“以我二人的功夫,便是碰见了,又有谁看得到?”
韦佛官不语,伸出一根指头点着他身后。
一名文士悠然立在暗处,月白的衣襟随风轻扬。
“希年。”穆行归笑着迎上去,对着他眨眨眼,“你方才看到什么?”
江希年一笑,故意抬头望了望天上的月亮,“今晚月色清幽,学生不由得看入了迷,竟没看到穆相过来,实在该死。”
他有几分意外,穆行归今晚的样子和以往不同。在刑阳时他有些落寞,显得心事重重。在穆庄,却又是表面轻松内里紧绷。
但在今晚,月色下的穆行归显得如此轻快,甚至可以说有几分俏皮,这让他看起来更接近自己的实际年龄。三十岁的人,原本便不该有深秋般的肃杀与凝重。
“月色是好。”穆行归也抬头望望,对着他展颜一笑,“趁着这月色,咱们不如出城走走?”
江希年看看他的眼睛,再次诧异。或许是柔和的月光让他产生了错觉,这一刻,他觉得穆行归的眼睛是清澈通透的,全不似平时那般深不可测。倒真象偶逢老友,相邀出去喝一杯茶那样单纯而毫无机心。
“求之不得。”
“记得城东有座慈云寺,风景甚是不错。”
“咦?”江希年左右望望,“这里可是城西,过去少说也有三十里地。”
“比比脚程?”语带三分挑衅。
江希年剑眉一轩,“自当奉陪。”
韦佛官赶到时,远远见二人呆立在残破的山门前,周围残垣断壁,门上连个牌匾都没有,哪里来的好风景。
穆行归望着门梁大惑不解,“这里明明以前香火鼎盛。”
“多久以前?”
穆行归点点指头,“七,八……大约也有十四五年了。”
“原来如此。”江希年拾级而上,推开摇摇欲坠的两扇门,回头一笑,“这里不错,我猜不会住着和尚,没人会跟咱们讨布施。”
虽然破落了,看得出这寺庙从前规制不小。只是野草荒藤肆无忌惮地盘据了每寸可供生长的缝隙,月光下影影绰绰,有些瘆人。
正殿的顶梁塌了一半,月光没遮拦地打进来,倒刚好照见佛坛上供着的只余了半边身子的泥菩萨。
穆行归指着那菩萨道,“试过的,这菩萨很灵。”
江希年走上前去仔细看了一遍,满脸疑惑,“这可是送子观音。”
穆行归大笑,拍拍额头,“记性不行了。”
记性是不行了,他几乎已完全不记得那日柴昶对他说了些甚么。更进一步,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来过这里。
对的,连道理也说不通。他去求菩萨给燕国赐下一个继承人,干嘛要带上自己?
可是恍惚间他还记得柴昶嘴唇的温度,手指扳着肩头的压感,皮肤的贴合与压抑的喘息。禅房内□的气息与香火味混合,远处有钟声敲响,梵音低唱。
天花乱坠。
第二年刘贵人诞下柴珧的事情倒是真真切切。柴昶抱着他出来,一尺长的一个包裹托在手内,稍不注意就会被忽略掉。他特地伸过头去看了一眼,柴珧刚好睁开眼睛笑了一笑。当下他便有种不安的预感,自己的一生将会和这团物事牵扯不清。
“在想什么?”
“哦?”穆行归收回思绪,左手抚住肋下,皱眉,“今晚还没吃饭,饿了。”
天下的事便有这么巧,才说了这一句,一只野兔顺着墙根溜过。穆行归伸足轻点,一枚石子弹射过去,野兔翻了个筋斗晕死在地。他走上去提起兔子看了看,“阿弥佗佛,佛门清静之地。”顺手抛给韦佛官。
韦佛官无语问青天,拎着兔子走到一边。
没过多久,一堆旺旺的篝火燃起在殿内残旧的水磨青石地面上。野兔洗剥干净了烤得焦黄,香味诱人。
“韦参赞好手段。”
“他是不错,还会做糖醋鲫鱼。”看看差不多了,穆行归掏出一把小刀切割。六寸长的小刀打造精致,轻薄锋利。
“好刀。”
穆行归将一方肉连着小刀一起递了过去。“送你。”
江希年不客气地接过。“越国铁少,也出不了什么好工匠,连把象样的刀也打不出来。”他将肉取在手中,再为穆韦二人分好了剩下的野兔,掏出块丝巾将刀擦拭干净,郑而重之地收进怀中。
“如今穆相又颁了禁铁令,再这么下去,往后咱们切菜也要用木刀喽。”
“嘘——”穆行归将手指放在唇边,表情凝重,“难得今晚这么清闲,勿谈国是,勿谈国是。”江希年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促狭的光,不由微笑。
事情渐渐显露出眉目,这个人所走的每一步,他所想的每一件事。
他一直在拼命地追赶。
他想赶在越国的前头,他必须赶在越国的前头。所以在这之前,是西北的突厥。要赶在突厥的前面,他就必须确保对朝廷的控制。突然敲打柴昆,并不是随意的选择,一切都有不得不为的理由。
殚精竭虑,步步为营。
这一刻的轻松,只是踏出下一步之前短暂的休息。
任何一个步骤出了错,全盘计划都会化为泡影。而他苦心经营的这一切,亦仅仅只为维持一个夕日的强国不致土崩瓦解。
大燕早已风雨飘摇,外表看似强大,内里支离破碎。
正如穆行归自己。
江希年吸一口气。他想起那日他在穆庄去而复返,倒挂在房檐上往里偷看。
屋内一片黑暗,蒸腾的雾气中,隐约可见穆行归苍白的脸。象是漆黑海面上飘浮着的将要溺毙之人,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凄凉。
江希年深深震动。
他抬起头,直视着穆行归的眼睛。
“穆相,务必自己保重。”
长乐宫
中笑语一片。
数十只风筝在湛蓝的天幕下浮沉。彩翼的粉蝶,金眼的大雕,拖尾的金鱼,长身的蜈蚣,宫灯,美人,团扇,蟠桃,莺,燕,鲽,鳒,福,禄,寿,喜,五色绚烂,挤在秋日难得的睛空下,分外热闹。
柴珧手里执着线辘,将一只五彩描金的孔雀放到半空,只是人小力弱,又不懂得其中门道,风筝巍巍颤颤地总也升不高。内待见他微微嘟起了嘴,忙递过放得最高的一只金麟大龙,“皇上,用这个。”
柴珧伸脚将他踹在一边,再狠狠扯了两记手中的线,却是逆了气流的方向,孔雀晃两晃,反而看着要往下栽。
“皇上,我来帮你。”
一只劲长的手臂越过他肩头,握住线缆,斜斜向上轻抖。两三下之后,孔雀乘上了气流,稳稳地高飞。
柴珧转头笑,“老师来了。”紧紧贴到身边。
秋天风乱,几名宫女稍没留意,手里的风筝便搅成了一摞,四下里分解不开,却也无人在意,用金剪绞断了线缆,任它们纠纠缠缠地坠向不知何方。
不消多时,几只更花俏的风筝重新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