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伊纥干王福寿安康。铁勒原与我大燕世代交好,如今既已弃暗投明,归附我大燕,铁勒的子民,便也如我大燕的子民一样。大燕必将助铁勒守护疆土,西拒蛮邦,共享安宁。”
译这几句话的途中,韦佛官不住偷眼打量穆行归。他的面上祥和一片,看不出任何波澜。
冗长难耐的礼节终于走到了尽头,片刻冷场之后,座上开始觥筹交错,起坐喧哗。
袁磊拉了韦佛官一把,“出去走走。”
天色清朗,河滩的夜风湿润,因而显得有些温柔。
袁磊拔去酒袋的塞子,仰头喝了几口。他今天有些沉默,不似往日那般快语夺人。
不过几日的工夫,他身上逼人的锋芒隐隐敛褪,却多了一种磐石般的沉稳。韦佛官看着,有点失落,又有点欣喜。
“将军同你也说过了?”
“嗯。”
他接过袁磊递过来的酒袋,也喝了几口。
蓦地袁磊扑上来将他推倒在地,拳来脚往,翻翻滚滚,在斜坡上滑出去老远。
草屑纷扬。
二人终于停在一处洼地,仰面朝天,喘息着大笑,眼角都有泪光。
“就数你小子出息!多大岁数,北庭都护,也就独霸一方了!”
“呸!少揣着便宜扮委屈!这么块除了沙子就是石头的破地方,你倒是和我换——你跟着将军,朝中哪个有你威风?”
一阵大笑。
又一阵沉默。
“这次回京,还是替我去看看阿母。”
“嗯,我知道。”
气氛真有些伤感,韦佛官不惯这样。他笑。
“你那位文二小姐,要不要我找人替你送来?”
袁磊看着他,眼神明亮。他头枕着手,一只脚跷起,懒洋洋似笑非笑。
“知道吗?我这里缺人手。我倒真是想过,跟将军要你过来。”
许久以来刻意铺设的薄薄伪装,仿佛被这句话撞得七零八散。韦佛官嗓子发酸,“磊官,我……”
袁磊却了然一笑,在地上翻了两周,靠过来扯扯他胸前的衣襟,“我是知道你的。”
韦佛官怔怔看着他,不说话。
袁磊又笑,把他轻轻一推,自己也借力往后一倒,“可我啊,没你那般想不开。”
近处的黑暗中传来马蹄声,声响不大,去得却很快。韦佛官看了一眼,禁不住站起身来,又回头看看袁磊,有些犹豫。
“去吧。”袁磊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象座安静沉睡的火山。
韦佛官走到帐边,上了马,打几个转。
“佛官,我其实真羡慕你。”
这句话,韦佛官象是懂了,又象是没懂。
但他拨转马头不再回望,终于渐渐去得远了。
蹄声北去,行了约四五十里。
韦佛官一路追赶,但总拉后了长长一段距离。跟从者不出声,被跟者也不过问。仿佛是种默许,可以尾随,可以窥探,却不可靠得太近——多行一步,连这仅余可供接近的通道也将关闭。
有种预感,他知道他要去到哪里。
地势渐行渐低,进了一段干涸的河谷。
是这里了。
韦佛官在谷口勒住马。他并未到过这个地方,但这个方位,不会有错。
“嘉显十九年秋,帝伐铁勒,三月而克,归之治下。伊纥干王二子叶敏,性暴烈,多反复,伏兵五千于凝霜河,伺帝过,则暴起击之。帝重伤,日落而薨。”
前方的蹄声止歇,穆行归下马,静静伫立。
天幕低垂,四野无声。
远远的,高耸的河岸投下巨大的黑影,将他整个人笼罩住。
韦佛官乍生错觉,黑影锐利的边缘将要割断阴阳,将他挡在现世的另一边。
心脏凶猛跳动。他想要上前,却是一步也踏不出去!
不是时候……
总不是时候……
无数次,无数次他在这当口,都被些无形无质的过往死死拦住,半步也近不得身。
那些太多的,不属于他的过往。
星月缓慢位移。
东方微白,露水沾湿衣角。穆行归牵了马,从变得稀薄的黑影中缓缓步出。
他径自向前走,越过韦佛官的那一瞬间,韦佛官看他的眼睛。
清醒,稳定,没半丝恍惚的眼神,正和平时一样。
那上面可曾有过任何湿润的痕迹?
他猜不透。
韦佛官机伶伶打个寒战。
仿似一脚踏空。他突然觉得,自己苦苦等待的某些时机,不会再来。
云门关
星月无光。城头,一名兵士提着个热气腾腾的大壶快步走过,一手不断拍打着飘落在肩头的雪花。
“这鬼天气,十一月还没到……”
棉帘掀起,他闪了进去,冷风夹着雪片跟着往里灌。屋内一人脱得只剩单衣,顿时大骂:“关门关门,想冻死老子吗?”
兵士噗嗤一笑,“您老也太没用了,才这么会工夫,又输了几把?”
那人啐了一口,一边不停跺脚搓手,一边悻悻道:“老子今天手气背。快快快,赶紧倒一杯。”
那人便是云门关守备张成。此处地势高,冬天来得早,夜长无聊,便和几名兵士掷骰子打发时间,也不赌银子,输一把便脱一件衣服。
兵士找个杯子倒了热酒递上去,张成刚喝了一口,门帘又被掀起。他大骂:“又是哪个兔崽子……”
几人默默地走了进来。炉火映照下,当先一人体格壮伟,面目峻丽,左肩上一簇红色的鹰羽醒目,却不是中原服色。
张成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蟠龙鎏金银炉内,苏合香早已成灰,仅余的几支蜡烛跳动着微弱的光。内侍已被尽数摒退,吵嚷的群臣被禁军拦在崇玉门外。
玉熙宫的大殿内只余二人,木雕泥塑般,久久地不言不动。
刘芹目光呆滞地对着壁上的一幅山水。虽已四十六岁年纪,由于保养良好,平时望之不过三十许。此刻清瘦面庞上浸出一段浓重的青色,却似行将就木一般。
宫墙外,三更的漏声顺着凛洌的寒风透进来,声声直刺人心。
眼帘微动,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飞动流转,浑灏自然。唯裴卿的笔墨,当得这几个字。可惜卿画得联的好江山,联却留不住它。”
裴士桢浑身一颤。
“清流物议,士桢以书画小道惑主,致皇上玩物丧志,荒疏政务,臣每嗤之以鼻。如今看来,却当真是臣的罪过。”
他原垂手侍立在刘芹身后,此时几步转到前面,伸手便去扯那幅图。
一只冰凉手搭上他手腕。刘芹苦笑,神情凄然,“卿若有罪,朕便与卿同罪。”侧头又看那画,“笔墨无知,又有何辜?若毁了它,那才真是罪过。”
泪珠滑落,裴士桢颤抖的手从后面搂住刘芹,将他揽在怀内。刘芹微微后仰,软弱地倚在他身上。两具彼此熟悉的肉体,在这刻并没有过多的欲望,只需相互贴合着,仿佛便能寻找到慰籍。
“裴卿,朕认得你有二十三年了吧?”
“是。”
“呵,一半的日子有卿陪着……足够了。”
没有回应,只一缕呜咽声,压抑地,低低盘旋。
犹如置身恶梦。
突如其来地,一场灭顶之灾降临在这个安静,与世无争的小国。
云门关破了。
连绵高峻的雾岭,把整个驳山国北部边界遮得严严实实。仅有的一处缺口,也被建造坚固的云门关牢牢堵住。突厥人,再早些时候的蒙古人,已有近百年时候没人打过驳山的主意了。
谁曾想在这个时候,云门关破了。
十五万突军在莫贺大可汗的带领下,长驱直入。
十月二十八日,飞卢失守。
十一月初七日,突军下洛土,青冈,夏野三城。青冈惨遭屠城,近十万人丧生。
十一月十三日,突军已兵临京都未央城下。
此刻虽是深夜,敌军亦在歇息,但白日里擂木滚石,人嘶马喊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隐隐作响。
“他们叫联去南边避一避,你说联能不能走?”
“能不能走?”裴士桢茫然望着他,他一向没什么主见。
从来亦是优柔寡断的君主,这时眼内却是有了两星亮光。不大,亦不耀眼,但那的确是他从未见过的神光。
刘芹走到案边,提笔写字,字迹圆润昳丽,气韵不让裴士桢。裴士桢看他写到“但求将军救黎庶于蛮夷刀下,则芹死无憾也。至此世上已无驳山,驳山之民为大燕之民,驳山之臣为大燕之臣”不由放声大哭。
刘芹缓缓捉了玉玺,仔仔细细盖在信末,“裴卿,你替我送这封信去。”
裴士桢拜伏在地,涕泪满面,“臣不去,臣要陪着皇上……”
“裴卿,裴卿,”刘芹站在原地叹息,并不象平时一样扶他起来,“这么些年,我从未强你做什么事情。这一回,你且当我是君,领我的旨意吧。”
裴士桢勉力咽下哭声,跪爬几步去接那信,手抖得如同风雨中的秋叶,哪里接得稳。刘芹握着他的手腕扶他起身,脸上竟有笑意。
“裴卿,为朕再抚一曲。”
裴士桢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跌坐琴后。琴声杂乱地响了一阵,终于渐渐成了曲调。
刘芹转到屏风后面,悉悉索索的声响,伴着他轻柔的和歌声: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不采而佩,于兰何伤。今天之旋,其曷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他再转出来,望着裴士桢一笑,走向殿外长长的走廊。
身上换了戎装,只是青年时量造的衣衫,如今已显得有些宽大。
“雪霜贸贸,荠麦之茂。子如不伤,我不尔觏。荠麦之茂,荠麦有之。君子之伤,君子之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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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士桢在府南郡地界见到了穆行归。
几十个待卫护着他从未央逃出,向东南方向日夜兼程,悄悄潜入燕国境内。他心急如焚,原以为要一直行往离都甚或北落才见得到人,没想到入境之后才走了二三百里,就听说穆行归在府南。
这一下又喜又忧,喜的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忧的是人家未必肯蹚这趟浑水。
忐忑不安地登门求见,打定了主意,万不得已便要以死相求。岂知没费什么周折,对方轻轻易易便答应了,还说了几句同仇敌忾的话,令他感奋不已。
连日急行,又是心内忧苦,本已疲惫不堪,这时办成了一件大事,却兴奋得睡不着觉。他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一个侥幸的念头越来越强烈:这一来路上花的时日远比预计为少,未央若能坚守,只怕还可救得主公的性命。
一念及此心头狂跳,便想向天祝祷,却见待卫头领朱敬匆匆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对他道:“大人,我看这事不对。”
裴士桢一怔,“有何不对?”
“适才大人去见将军时,我偷偷听了几个兵士交谈,从言语中推测,他们大军早便从北落开来,驻扎于此了。”
裴士桢又是一怔,“那便如何?”
朱敬只想跌脚,耐着性子道:“只怕燕国早在打咱们的主意,咱们这一趟跑与不跑,都是一样。”
裴士桢听了这话,反倒笑了,“哪有此事,一派胡言。”
朱敬忍不住翻翻白眼,接下来几句话便没再说。这院子周围也不太对劲,一群执枪的兵士将院子密密围住,不许人进出,言语中虽是客气,但总觉得有股杀气。可现在是在人家地头上,也只好见机行事了。领头这位是个不晓事的,跟他说没用。
他看着裴士桢正了衣冠,向着天上明月拜祝,肚里冷笑一声,慢步踱开,似是漫不经心观赏景致,却是留心察看地形。
裴士桢心里却是另一番计较。朱敬的话他并非不信,只是若然如此,却更好了。大军既已到了府南,这过去却不是更快了么?天可怜见,只要救得主公性命,管他这江山与谁!
念头转到此处,禁不住微笑,两行清泪却从颊边凄然滑落。
朱敬一夜不敢合眼,却是什么事也没有,等到早上有人送饭过来,也是并无异状。他稍稍松了口气,心道只怕是多疑了。岂知却真是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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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裴士桢走后,穆行归看着刘芹的书信发了一回怔,最后道,“刘芹文弱,却有几分气度。”
韦佛官在旁扁嘴,“气度不气度的我不知道,我看这人就是个麻烦鬼。”
穆行归笑,“听听这话,天大一份人情送上来,你倒嫌人麻烦。”
“什么人情,他自己守不住的东西,便假意送人,倒真是会讨便宜!”
穆行归憋不住又乐,“算账我算不过你。”
韦佛官一咬牙,瞪着穆行归,“我有句话,早便想对爷说。”
“嗳?不会又没银子了吧?这个别找我,你自己想办法……”
“您在皇上面前,可不能再那样了。”
空气顿时沉淀。
穆行归不说话。韦佛官一番话似骨鲠在喉已然多时,他心头酸楚,缓缓跪倒在地,仰视穆行归。
“我知道皇上看重将军,将军也是一心向着皇上。只是将军行事没个顾忌,如今皇上的年纪一天天大了,难道将军就不怕皇上猜忌么?前次调禁军,皇上没说什么,这一次发兵去驳山,也是不等折子批下来,军队就开到府南了。属下大胆,说一句将军独断专行,难道将军当不得?驳山国君昏庸,竟也知道出兵的大事不问皇上问将军。只是他这封信写得轻巧,落在旁人耳内,日子久了,却终是个祸患。将军若再不知收敛,只怕将来引火自焚!”
说到此处,喉头哽咽,无法再言。
穆行归仍是不说话,在地上来回踱了几步,慢慢转到韦佛官背后。
他勾着他衣领提了一下,“起来。”
韦佛官只得站起。扭头过去,见穆行归正侧头看着他微笑,心头便有几分懊恼,这番话却是白说了。但这副满不在乎的调笑神色又叫他砰然心动,不知不觉间,满腔的忧惧却给他搅淡了。
穆行归在他背上拍了好几下,“放心,现下还不到这地步。”
说到此处,突然一弹额头,“坏了,忘了件要紧的事……佛官你见我那只‘烧火琵琶’放哪儿了么?快快快,帮我找找。”
韦佛官记得是在只黑色木箱里,忙去翻了出来。他早就有些奇怪,前阵子穆行归巴巴地去俘虏营中寻了这只火不思回来,珍而重之地收在箱子里。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他自己又不通音律,要这只蛮子的乐器做甚?
穆行归接过火不思,拿势叮叮咚咚拨了几下,“如何?”
韦佛官捂耳,“难听。”
穆行归照他后脑一个爆栗,走到案边,运笔如飞地写起字来。片刻之间写好了,装入信封盖上火漆。又叫韦佛官去传了一名待卫出身的副将,叫闵文忠的,令他将信连同那只火不思,八百里加急送往长乐宫。韦佛官这才有些恍然。
待闵文忠走了,穆行归见韦佛官仍皱着眉,敲敲桌子,“佛官?”
韦佛官低声咕哝,“您还把皇上当小孩子……”
穆行归缓步走到窗前向外看,终于换回了正经口气,“事情找上身来,难道放着不管?突厥人虽在西北吃了亏,实力还在。如今出了雾岭,中原处处皆危。若还等着皇上的旨意下来,突厥人只怕已打下驳山,那时更难治他了,这是一层。前几日东南的消息,越国已将南诏泽阳二国拿下,锐气正盛,现下驳山成了一锅粥,他难道不来分这杯羹?咱们动作慢了,被他抢先,今后便得吃他的亏。”
韦佛官更是红了眼圈,“您倒事事想得周全,就是不想想自个儿。”
“佛官!”穆行归低声喝斥,“你今天话太多了。”
他指着窗外,“你调郑其昌的小队去裴中书那边做什么?当我是瞎子么?”
韦佛官仍是梗着脖子,“这些人留不得!”
“胡闹!叫他们回来!”穆行归想一想,又换了副和悦颜色,“有裴中书跟着,咱们去驳山便省事得多。”
他踱回案边,执了刘芹的书信轻拍桌面,微笑,“谁说这不是份大礼?别的不说,给段广和咱们希年小友找点麻烦,还是办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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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传海伸出指头往桌面上轻敲两下,隔了片刻,平躺的一只如意云纹紫陶葫芦内才发出两声短促有力的鸣叫。他脸露得色,轻轻提起葫芦揭开玉塞,小心地将鸣虫倾入斗盆。柴昆看了,麻头金翅的一只大蟋蟀,极是雄壮威武,便道了声好,一面却打了个呵欠。
魏传海有些尴尬,忙小心翼翼地道,“王爷别看它模样及不上先头那只红英大将军,真斗起来却未必就差,您一试就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