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行书事----春纷
  发于:2009年0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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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身后,一面已烧掉了大半的旗帜缓缓从杆头滑落,焦黑的边缘露出“燕”字一角,依稀可辩。
穆行归挣扎着起身,从兵士手中接过那块残破布片,困难地上前两步,向着江希年跪下。
“降将穆行归,迎接将军。”
勉力提高的声线依然微弱,伴着剧烈的喘息。
江希年吸一口气,强忍着,没有立即上前将他扶起。他接过呈上来的半幅残旗,依足了规矩回礼。
终是没用越国的封号叫他,只简单道,“将军请起。”
穆行归额上细细上了一层汗,撑在地上的手抖个不住。江希年急伸手托住他胁下,带着他站起来。
“希年。”
江希年看过去,穆行归脸色柔和。
“还以为,再没机会见你了。”
但亦不知,会是这样的情形。
甜腥味涌上喉头,他硬咽了回去。
侧头,红日在堕入黑暗之前最后一刻拼命绽放出耀眼光芒,将城外广袤的平原映照得格外清晰。这片土地,即使经过战火的侵袭,依旧如此美好。
穆行归近乎贪婪地再看一眼。
明日起,再看不到“燕”字大旗沐浴晨光。
“替我守着这个江山。”
“我会的,用我的全部生命。”
誓言看守的没有守住,这条命,为何依然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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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收了兵,韦佛官并不急着回转,细细交待了一应事务,再慢慢踱回穆行归住处。待他走到,月影已升上了树梢。
廊下,江希年靠墙静静地坐着,见他来,微微抬了抬眼。
“将军睡了?”
江希年点点头,“服了药,才刚睡着。”
韦佛官看了房门一眼,并未推门进去,仍站在当地不动。江希年有些意外。
“有句话想问江平章。”
“请讲。”
“这一次,你还会不会走?”
江希年抬头正面望过去,黑暗中见他双眼有光芒热切闪动,仿佛那答案系着他的命。
“走又怎样,不走又怎样?”
“这一次不同。”韦佛官仍直视着他,但声音渐渐低下来,“他失去的已经太多,我不想他一无所有。”
同上次差不多的说辞,江希年却分明听出了些临别托付的味道。
他交叉起十指放在颌下,认真思索。
“不会。”沉默片刻后他郑重回答,如同说出一个誓言,“终此一生,不离不弃。”
韦佛官点点头,黯淡光线下仍看得到他脸上神情变得轻松,似放下重负。
“我走了。等将军醒来,你替我说一声。”
向着房门再看一眼,返身出去。
江希年叫住他。
一直以来对他都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感,是感激,怜悯还有些讲不清的抱歉。如今他觉得他离去的背影格外孤单。
真正一无所有的那个,也许是他。
“韦参赞要去什么地方?”
对方神色平静。
“我去离都看看。袁磊的阿母,或许还在。”
江希年点点头,再也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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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佛官到营中要了一匹马,从北门出城。
夜色苍茫,将周遭一切覆盖起来,看不清景物,却不能同时模糊了记忆。
上一次走这条路是在去年秋天,白日,天很高很蓝,阳光有种透亮的感觉,象能直照到人心里,再浓的心事也化开。
路旁几方青石,记得是有个小小茶摊,二人在此歇脚。还记得随意搁着的几条小凳,淡淡的茶香和暖洋洋的风,投到到地上的影子轮廓清晰,象是隔得很近很近。
心被什么东西牵住,再往前一步便会被撕扯得鲜血淋漓,他停下来。
就地缓缓躺倒,石板冰凉地磁在脊背上,韦佛官将手腕贴上脸颊,那晚被他握过的地方逐渐变得火烫。
但是早已经错过时机了,在随州城头那个难眠的长夜。
或许应该追溯得更早些,从那时那一记耳光开始,再早,从劫了人出宫那时。但无论再重来多少次,这结局仍然不会改变,从一开始,就根本不会有别的选择。
所以江希年很好,他们总是想得一样。
脸颊湿润躁热,他将半侧脸孔贴压上地面吸取凉气。
四周漆黑,夜晚总是如此相似。有一次也是在晚上,穆行归靠着躺椅,语气漫不经心。
“佛官你不会不管我的。”
说得好象天生就该如此。
他有些气恼,走到一旁去坐,气的是被他说中了。
那是多久以前呢?竟然有些记不起来了。
但那时候还真以为,会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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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希年坐在榻边拧干锦帕,换过穆行归额上原来那张,浸了水又拧一把,顺着颈部往下轻拍。
热度很高,夜里吐了两次,水样的液体中混着稀薄的血丝。
身子半折起来仰靠在被褥上,胸腔无力地起伏,伴着微弱却急促的鸣音。唇色乌紫,时常受惊般抬起手来又颓然滑落。
问过军医,他只是摇头,“穆将军这症侯,二分看我,二分看他自己,还有六分却要看老天爷了。”
这些日子伤病忧劳没一刻放松地纠缠,全凭一股执念强行压制,如今终于可以放下,他象是巴不得地松开手,顺从地等候死亡来拯救。
手又再无规则地抽搐一次。
江希年放低身子,捉住他的手搁在唇边。他的手一向都瘦,但江希年还记得上次握着它时那些弹性和光泽,全不似现在这般了无生气。
试过渡真气过去,筋络毁损,无法通行。
有人在外面敲门,“都准备好了,请将军示下。”
“先退下。”
江希年并未回头,目光一刻不曾离开榻上。他将手指逐一卡过去和对方十指交握,再叠上另一只手。
向着穆行归轻轻诉说,“我要走了。”
意料中地没有回应,他再凑近些,仿佛这样便可将想法传递。
“我也想在这里,可军队在前面等,还有许多仗要打。等赶走了突厥人,才能回来。”
把声音再放低些,越发显得温柔。
“你交出来的江山,我得去把它收回来,但你要等着我,就象这次一样。”
他站起来笑一笑。
“我知道你会的,对不对?”
放开手的刹那心头割裂般痛,但他干脆地转头。
出了门,贴身待卫田宁笔挺地站着等候。
“田宁!”
“在!”
“好好看着穆将军。”
“是!”
“他的命就是你的命。”
“是!”
田宁不假思索地答了,这才想起语句中的肃杀之意,心中一凛。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待卫向来心思活泼,他想说句什么玩笑话来冲淡这压抑气氛,还没想好,江希年已去得远了。
田宁听到他最后一句话,似道命令般斩钉截铁。
“也是我的命。”

大结局

日头拔高,罩着整个穆庄的薄雾一点点化开。
穆行归仔仔细细地打一个包裹,昨夜还未收尽的桂花香气从窗口飘进来,他停下手,想起八月已去了快一半了。
自己在穆庄也休养了近两个月。
他将袱皮的两角拉拢了打一个结,手指灵活,并不觉得费力。脸上浮起丝自嘲的微笑,竟然这样也还是活过来了,而且恢复得比在离都那时还要好。
仗还在打。前几日传过来的消息,突厥已退出了离都,如今在蔚城一带争夺。
而这随州城,他昨日专程去看了一看,竟然已差不多复了旧观。这才多久,街面上已是人头攘攘,酒旗在檐角招摇,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食物和胭脂水粉的香气充斥在空中。墙面髹了白粉,朱漆掩盖了门上的焦痕,新添补的石阶开始被光阴打磨,也许再过一阵子,和原来的部分再看不出差别。
同人一样,没心没肺,一股劲地活着。
门“呀”地一声开了,有人探了半边身子进来,是田宁。
他见到桌上的包袱,露出吃惊的神色。
“您要走?”
穆行归搁下包袱,探询地看着他,“可是有什么不便?”
在这里,他如今的身份是降将。他并不想强人所难。
田宁搔搔头,“没有没有。”他顿了一下,终于忍不住,“您不等江将军了吗?”
手指在桌面轻敲几下。
“不等了。你代我同希年说,有些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什么时候想好?”田宁锲而不舍。
穆行归望着窗外出了会神。
“不知道。”
“去什么地方?”
“不知道。”
田宁再次搔头。
********************
田宁送穆行归出庄,到岔路口,穆行归接过包袱,“到这里就行了,你回去吧。”
田宁点点头站住,看着穆行归一步步走远了,突然追上去,跑得气喘吁吁。
“差点便忘了,江将军着人送来的密函。”
穆行归接过信函,迟疑了片刻才拆开。这两个月象是有种默契,江希年并无只言片语传回来。
信上只写了个地名,“临涵西南,千嶂湖,藕香村。”
看田宁,正有些好奇地瞧着自己,自然也不知道什么。
他将信揣到怀里,再次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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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随州到离都的这条路,十八年里不知走过了多少遍。之前的每一次都是行色匆匆,只有这次是慢慢地走,好似有怎么用也用不完的时间,足够他回忆起每一张故人的脸。
记忆的线无限拉长,每一个细节都放大无数倍,清楚而巨细靡遗。那些逝去的日子正一点一滴地流回来,他在恍惚中冷静地觉得,由于过去占据了太多的空间,因而未来就剩不下什么了。
临涵西南,千嶂湖,藕香村。
走到这里时,已快立冬了。
地方很偏,在山里转了很久,走错许多次,才终于找到地方。
山坳中,一大片明净的湖水映着澄澄的山色。近岸处是藕塘,荷叶早已调零,残茎败叶随水波起伏。岸边杂草一人多高,有秋虫鸣叫。
几户人家散落在湖的四周,他沿着湖岸缓步行走。
在一棵一抱粗的枣树下,他停步。
前方有个熟悉的背影。这个年纪的少年总是不停在长,但纤细的体形仍是没变,墨色的黑发梳得整整齐齐,用布带绑好,身上是干净的布衣。
手上的竹笠编了一半,听到背后的响动,少年停下来往后看。
是他认得的那张脸孔,只是颊上有道淡淡的血痕从左拉到右,再不是从前无瑕的秀美。
看到来人,少年露出微笑,眼神清澈。
“客官是来找阿爹的吗?”
咽喉有些哽住,穆行归怔着没有答话。
少年扬声唤人,一个略显矮胖的身影从屋内匆匆走出来。
阮福的样子也没怎么变。他看到穆行归,张着口睁大了眼睛,一时说不出话来。
穆行归向他摆摆手,对着少年微笑。
“不,我只是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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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一过,便到了农忙的时节。
几场雨将田里的泥土浸得湿透,正适合播种。穆行归将点锄搁在地里,直起腰来歇一歇。天刚亮的时候便出来了,现下已快到午时,该回去做饭。
踩着湿滑的田埂往回走,雨后的风清凉润泽。
不远处是平缓的山坡,草色青绿,有星星点点浅色的野花。
坡上有间屋子,青灰的瓦,平整的土墙。小小的院子用竹篱笆围起来,牵满了翠绿的藤,鸦黄的小花从叶片间冒出头来。推开院门,脚边就是菜畦,刺槐白色的花瓣飘落在地里。
俯下身摘了一把菜叶,清香味染了满手,米饭蒸熟的味道顺风飘来。
他怔住,屋里有人。
低下头,已经知道是谁。
一直以来没有刻意去想,但做一个决定,其实不需要太多时间。
无数他想过的没有想过的,愿意的不愿意的,都已经一样不少地经历过了,所以为什么不再试试?
也许这一辈子还并未结束。
他推门进去。
“希年。”
江希年从灶膛边抬起头来,火光将他的脸映照得愉快而明亮。
“我回来了。”
仿佛只是去隔壁拜访,到了时候一定回家,家里一定会有人等。
但仍是久久地相互打量,一寸一寸仔细看,生怕漏掉任何讯息。
江希年慢慢地弯起眼睛,笑意荡漾。
在他头顶,一片灰白色中,几缕黑发已经露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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