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行书事----春纷
  发于:2009年0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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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揣了密旨往书斋慢慢踱去,脑子里走马灯似地转个不停。这样的旨意已经收到不下十次了,起初是明谕,后来变成密旨,一概被他压着不理,如今离京也有半年,本也该回去看看了。何况随州太守的委任需得亲自去办,否则僖王定会横插一杠。越国的事更是马虎不得。
念头转到越国,心中更是一滞。淮山以东,越国这几年崛起得好快。新君段广手段了得,他原是皇室宗亲,于内乱之中斫平一切对手,坐上了皇帝的龙椅,短短几年之间,平余孽,起沉苛,将个越国整治得好生兴旺,已隐然为淮东五国之首。段广不过二十七岁,风华正茂,手下一班青年臣子,个个锋芒毕露。如今厉兵秣马,虽尚未能与大燕比肩,竟颇有雄视天下之意。他早就隐隐担心,适才一见江希年,觉得自己这几年拔擢的官员,竟没一个及得上他的,更觉得自己的担心已成了现实。
而这个大燕,虽然据了中原的半壁河山,突厥进犯之心一向未死,西北便如一道老迈的堤防,承受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随时可能一溃千里。朝内,皇帝行事无定,僖王与自己争个不休,官员欺上罔下,贪墨成风,时生民变。如今若越国真有什么动作,这个日薄西山的大燕,不知要用什么去承担?
减征边赋,哼,这意图也实在太过明显。越国少铁,一向从大燕输入,如今他要添置兵器,这十成二的边赋可要了他们的命了。这几年边赋征得多了些,也是该稍稍与民休息,不妨便乘势与他减些,但这禁铁令,回去便要颁了下来。
主意已定,他一边细想奏章的措辞,一边从笔挂上摘下笔来,蘸了墨,往摊开的书简上写下去。岂知这第一笔怎么也落不下来,他又试了试,啪嗒一声,笔掉了下去,蜡黄的笺纸上顿时污了好大一团。
***
韦佛官陪着江希年往庄门方向走,一路闭口不言。走到半路,江希年笑起来,“韦参赞对我好象有点成见,不知下官可有什么行事不周之处?还望赐教。”
韦佛官冷着一张脸,“岂敢。”
“哦?下官可有些诚惶诚恐。”江希年仍是笑盈盈,故意放缓步子左右踱了两步,“嗯,庄子里有谁病了么?好浓的药香。”
韦佛官心中一惊,面上不动声色,“几个兵士受了风寒而已,倒有劳江平章动问了。”
“哦?”
二人又再无言。一片沉寂中,身后隐隐传来器物碎裂的声音,江希年眼见韦佛官脸色乍变,朝着自己匆匆一拱手,疾如流星般朝庄子深处掠去,竟是使上了轻功。
他转身出庄,身后,手指轻轻叩击着掌心。这庄子里有股秘密的味道刺激着他的嗅觉,他得小心压抑自己的兴奋。
***
韦佛官闯入书斋,就见一个笔洗在地上摔得粉碎,几本书散落在地,被水浸透了书页。
穆行归蜷伏在地,大汗淋漓。他一只手死死抓住前胸的衣襟,挣命似地抽气,唇色已是一片乌紫,衬着全无血色的脸庞,尤为触目惊心。
韦佛官顾不得地上的碎瓷片,两步抢上去跪在他身后,将他折起来靠着自己半坐,一只手从他胁下穿过,以“六合指”的指法从他喉间往胸腹抚下去。四五次后,穆行归猛地呛咳起来,胸腔起伏仍是剧烈,却是能吸进气了。
这时兵士在外敲门:“韦参赞,都准备妥了。”
韦佛官提声让他们退下,将穆行归打横抱起,伸脚勾开书斋的门,穿过走廊,进了一间偏房。
窗户闭得严严实实,屋内雾气蒸腾,一只敞口的大锅架在火炉上,药液翻滚。屋正中一只长形的大木盆,也是装满了深棕色的药水。
韦佛官替穆行归除去外衣与鞋袜,和着中衣将他浸在木盆内。木盆的一头垫高了,将他的头脸托出水面。
穆行归进了这屋子,呼吸便慢慢平缓,片刻之间,眼中重新有了神光。他享受着微烫的水温,失去了力气的四肢百骸一动也不想动弹。
韦佛官提了张矮凳坐在他旁边盯着他看。穆行归心中感动,伸手握住他的手,轻轻道:“佛官,多亏有你在。”
韦佛官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他将目光收回,贯注至他那依旧冰冷无力的手指上。片刻,他将脸缓缓地别到一边。
穆行归闭上眼睛,沉入了梦乡。睡梦中,他见到多年来不曾梦到的先帝的样子。
他躺在营账染满血污的残破皮毡上,头发和眼睛都失去了他所熟悉的光芒。替我守着这个江山。他说。
二十二岁的穆行归跪下,深深亲吻他没有温度的手。我会的,用我的全部生命。他答。
九月十九,霜降日。清晨还是大雾弥漫,到了巳时,金箔似的阳光穿破重重纱裹,洒在长乐宫汉白玉铺砌的宫墙上。
一名秀罗宽衫的宫女伸脚轻挑,皮球高高地飘上竿头,稳稳地过了两竿间的风流眼。“叮咚”一声,清越的金钟声响起,尖叫与欢笑瞬间飞上云霄。
柴珧从景春台上探出身子格格地笑,秀美的手掌拍得发红,如同沾染了胭脂的白玉。
刚刚射中了的宫女奔到台下笑盈盈拜倒,半撒娇地道:“皇上,奴婢踢得好不好?”
柴珧连蹦带跳地下了高台,笑着将宫女拉起,搂着她的腰道:“秦姊姊真棒!今天起你就教我踢球。嗯,我封你作贵妃好不好?”
宫女喜不自胜,立时又再拜倒谢恩,拜了几下却不见皇上叫她起来,便偷偷地抬起眼来瞧。只见皇上早已不在眼前,再往远处一探,少年纤细的身影跳跃着往东门方向去了,门的另一侧,内待总执事阮福迎面匆匆走来。
“可是老师到了?”
“回皇上,穆平章刚刚赶回,现下在嘉德殿侯驾。”
柴珧双掌一击,精致的小脸上顿时眉目舒展,笑意似要飞了出来。他推开阮福急步而行。阮福手中原本捧了一套冕服,见状忙叫:“皇上,且换了衣衫再去。”
柴珧不听,摆摆手仍是往前,走得两步忽又停下来,跺脚招手地唤他,“快点快点!”
阮福急忙趋前几步,手忙脚乱地为他换装。柴珧身子又不肯老实,嘴里又不停催促,急了阮福一身的汗。
好容易结束停当,阮福退后两步一打量,玄衣金冠裹着一张雪白的脸蛋,便是錾金的黑丝绒盒子里装了个玲珑剔透的玉娃娃,饶是时时看见,也还是呆了一呆。
这一闪神,柴珧又已跑了老远。阮福也只得跟着他跑起来。
跨进嘉德殿,柴珧看到殿内肃立着一个高高的人影,更是加快了速度,到了他跟前丈许处,却猛然止住脚步,微微地有些气喘,“老师”。
穆行归立时拜伏在地,“皇上”。
少年并不叫他起来,只站在那处定定地看他,脸上容光焕发。象是要把他整个人从上到下描一遍似地,看了许久。最后他轻轻地上前,从背后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将脸贴在他背上,柔顺的黑发绸缎般顺着他的背部轻轻滑下。
穆行归缓缓起身,将少年的手小心地从脖颈上摘下,归拢到身前放好,再退后一步,也细细打量着他,目光柔和,却又带了几分疏远,似有意似无意。
“皇上,你长高了。”
“嗯。老师半年都没有回来,我自然长高了。”他退一步,少年便踏上一步,贴着他对面站了,举起手在自己头顶一比,再划到穆行归身上,还不到他肩头。他仰起头,眉眼弯弯,“还是不及老师。”
穆行归又小退一步,单膝缓缓跪下,执了少年的手,仰视他的眼睛,“皇上今年才十四,再长两年,就高过臣下了。”
少年爱极了他这套动作,捉住他的手不肯放开,眼里满满的都是笑意。半晌道:“我每天定时吃饭,没有挑食。”
这句话触动了穆行归心中某个柔软的部分。不知不觉间他站起来,扶着少年的肩膀,如同当年一样。柴珧年幼时的脸清晰可见,粉妆玉琢的一个小雪团,他有片刻的恍惚。
“老师,在想什么?”
“我在想你三岁那年,这个长乐宫还在扩建,你和一群内待捉迷藏,墙后面有个洞没人看见。结果你从洞里钻过去,跑到墙外的木材堆里躲起来了,一群人寻不见,闹得整个宫里天翻地覆的。”
柴珧格格地笑,“后来是老师找到了我?”
“嗯。那时天也黑了,我顺着宫墙一路找过去,转过了半个园子,山墙下面有一大堆木材。我听到里面有小猫一样细细的呼吸声,揭开几根木头一看,你在里面睡得正香,满头满脸都是木屑。”
“后来呢?”
“一直把你抱回寝宫,你也没有醒过一下。”
柴珧便望着他笑,一只手伸过去环住他的腰部。穆行归身子陡然僵住,他轻轻挣脱他的手臂,往后又退了一步。“皇上,臣此次来,还有些事情要请皇上示下。”
柴珧蹲到地上,托腮望着他叹了口气:“后面是门槛。老师要再退,可就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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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见我都先说事。”
柴珧仍是蹲在地上,脸色似有几分幽怨。还没待穆行归说什么,突然又绽放容色,跳起来拖住他手臂往书案边扯,“咱们去那边坐着说。”穆行归不敢强挣,又要顾着他的步伐,不免有几分狼狈。
等柴珧坐稳了,穆行归拿出写好的奏章呈上,待要转到对面去候着,柴珧把他衣角一扯,点漆似的眸子睁大了望着他看,他又只得在原处站好。一时觉得额上汗也出来了,真比指挥千军万马杀敌还要劳心劳力。若不是实在有事要办,真有几分想转身便走。
柴珧漫不经心地翻着奏章,只顾歪着头看着他笑,穆行归只得自己开口道:“臣所奏的第一件事,乃是请皇上治罪。臣在路上遇到禁军右统领李思坚,因采购军需缺人去办,便擅自调他去了西北……”
正说到此处,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动静不小,看来行路人在此处并没忌惮。到了近处,问守在门外的内侍,“皇上和谁在一起?”那内侍小声道:“穆平章今天回来。”门外便没了声响。
柴珧在里面听到,随口问:“七叔吗?怎么不进来?”
柴昆只得抬脚进来,请了安,立在一旁不语。
柴珧也不理他,仍是笑嘻嘻地看着穆行归,“老师接着说。”
穆行归便把随州太守补缺,刑阳反判招安,禁铁令等事一一道来,柴珧拉着他的手不断问长问短,心思又不在正事上,只是东拉西扯,问他一路上做了什么,有什么趣事,牵牵扯扯一直问到北落大营去。穆行归一头要讲故事,一头又惦着事情不住往回引话头,自己都觉得缠七夹八。好容易估摸着讲得差不多了,问:“臣奏的这些事,皇上可准么?”
柴珧笑咪咪地道:“准,老师奏的事情,当然要准。”提起朱笔,往奏章上歪歪扭扭地画了个“准”字。忽又想到什么,转头问柴昆:“七叔你说是不是?”
柴昆只得木着脸应了一声“是。”
柴珧便拍着手笑:“好了好了,这下事情也办完了。老师你肚子饿不饿?”也不待穆行归回答,径自叫了内侍吩咐道:“你去传膳,叫他们快点。嗯,要有老师喜欢的莲香脱骨鸡与八宝酿香瓜。快快快!”
内侍得了皇上一迭声的催促,自是脚不沾地地去了。片刻间菜上齐了,柴珧拉着穆行归坐下,又不肯坐自己的椅子,却叫人另搬了张圆凳,挨着穆行归亲亲热热地坐了。
穆行归见柴昆还站着,多少有些尴尬,轻轻碰了碰柴珧,往柴昆的方向递了递下巴。柴珧这才想起,笑嘻嘻地朝柴昆招手,“七叔也来坐。”
这一顿饭,便只听得柴珧对着穆行归咭咭咕咕说笑不停,一时伏在桌上,一时蜷一条腿在凳子上,一时站起一时坐下,饭也没好好吃几口。穆行归和柴昆嘴里噙了饭菜,都没嚼出什么味道。
吃完饭柴昆脸上终于挂不住,告辞了要走,柴珧也由他。
***
这一日穆行归却将到亥时才回。
韦佛官见他眼神有些呆滞,很是担心,小心地问:“今日见皇上不顺么?”
穆行归摇摇头,仍是直着眼在屋里转,转了两圈,忽问:“佛官你十四岁时是在做什么?”
韦佛官有些诧异,“爷怎么突然问这个?您不是知道的么?十四岁那年我在富昌隆的账房里帮手,您见我做事有几分明白,把我要过去的。”
穆行归敲敲额头,“是,一下忘了。你比我出息得早,不过我十四时,也能领着一小队人独自上阵了。”
韦佛官越发不明白他要说什么,待要问他,他却把脸一抹,“困得很,我去睡了。”
***
第二天早上,韦佛官突然悟了。他走到穆行归身后,小声道:“皇上金枝玉叶,从小锦衣玉食长大的,哪能和咱们这些草堆里爬出来的相提并论?再过几年,也就慢慢好了。”
穆行归正在用茶漱口,冷不防听到这么一句,差点呛住。他定下神,叹口气转过身来道,“佛官你说,我这个老师当得,是不是糟糕之极?”
韦佛官从未听他认真议论过皇上,平日里零零碎碎虽知道一些,并不太真。可这两年但凡在离都,便常见他这副愁死人的表情。他接过穆行归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我只知道这几年您操心最多的,便是皇上。皇上平时用度是大了些,行事也有些随心所欲,但只要是您说的事,他从来没有驳回过一件的。可见他只是年轻不定性,有您在旁边慢慢疏导着,终归会明白起来的。”
穆行归走到桌旁坐下,手指轻轻敲击台面,默然不语。他想事时总爱这样。
年轻不定性么?没见过柴珧的人,大致会这样想。
当着自己的面,柴珧总是显得极为听话。说什么事情,他都飞快地答应;叫他做什么,他马上就做什么;即使拿出老师的架子教训人,他也笑咪咪地听着,倒仿佛很喜欢他这样。
可是一转身,说的做的,全都变了样。
偏生又做得那样自然,仿佛三岁的幼童,一面急急地讨好大人,一面又理所当然地放纵欲望。
也并不是愚钝。柴珧有一种天生的敏锐,这几年间,他已经学会如何拔动这架庞大官僚机构上的每一个机括,用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只是,象懂得用火石点着火头的小孩,却总学不会忧虑行为的后果。
柴珧十四岁了。十四岁,本来已经不小,可他感到他仍然还是个孩子,仿佛无法独立生存,必得寻求一种依靠。自己在的时候,是自己,自己不在的时候,就换了柴昆。这些年他放任柴昆一天天坐大,便是因为知道,一个无人管束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孩子,比起用心不良的大人,更要可怕得多。
他想起昨晚临去之时,柴珧拉着自己的手,央自己陪他入睡,眼神里满满的都是渴望。他蜷伏在被子里,侧脸轻轻枕住自己的手掌,很快便进入梦乡。那样的一种安心和满足,竟和七八年前一模一样。
穆行归站起身来,心里渐渐生出恐慌。
什么地方出了错,柴珧体内的某个部分,长久以来停止了生长。
***
栖凤街的街口上,尹申瞥眼见到同科进士,如今已做到大理寺少卿的何作飞。他和尹申目光一对,顿时蜂蜇一般地偏过头去,假作没有看见,提腿便住回走。
尹申气上心头,提高了声音远远地唤道:“年兄去哪里?好久不见,小弟正想邀兄一叙。”
何作飞只得略歪过头来拱一拱手,含糊应了声:“改日,改日。”脚步不停地去了。
尹申冷笑一声,抬眼望天。
他那日写了辞呈,交待了一应公务,又把自己这几年为官所得的财物,不过小小一辆驴车,连同夫人孩子一起遣回老家去了。自己孑然一身,上了京城。因穆行归生病耽搁了,他到得倒比穆行归还早几天。
而风声的传播,比他的行程更快。等他住进离都的官驿,嗅觉灵敏的京城大小官吏们似乎个个都已知道他正处于一场风暴的中心,周围一片平静,但却无人敢于接近。
尹申冷笑,象是嘲笑他人,又象自嘲。
他在等待,等着风暴乍起将他撕成碎片。而他意料中的风暴,竟然始终也没有来到。
***
僖王府。
画堂内燃起数十盏琉璃灯,将厅内照得如同白昼。
柴昆懒洋洋斜倚在榻上,一手支颚,无精打采地道:“抬头。”
两名十三四岁,一般高矮的少年仰起脸来,皆是莹白如玉的肤色,玲珑纤巧的脸孔,双瞳漆黑,发柔如丝。他这才微微抬了抬眼皮,毫无兴致的脸上略有了点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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