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楼梯口的时候,范哲远在那里站了半刻,终於还是轻手轻脚地下了楼。
“哥,这麽早?”一个小时之後,穿著睡衣下楼找水喝的闻阳,看见厨房里忙忙碌碌的范哲远,不觉惊讶万分。
“嗯,早市上买的现杀活鱼,今天尝尝你哥的手艺。”忙著清理鱼肚子的范哲远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後的闻阳,又马上回过头去,在“哗哗”的流水声中接著说,“昨天又通宵了吧,桌子上的电脑还亮著呢!”
“嘿嘿!”闻阳干笑著,从门背後拿了围裙,要给他哥系上,一边说:“您给做什麽好吃的?”
“松树桂鱼咱做不了,炖个鱼汤应该不难吧。”范哲远嘴里敷衍著,心里暗暗叫苦,却还是举了手。等腰上的手撤走了,才提气说道,“再去睡会儿吧,瞧你这两个大黑眼圈。饭得了叫你。”
直到听见楼板的震动声,范哲远微微扛起的肩膀才放松下来。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只要想到闻阳是从那间房里走出来的,那本该招人心疼的黑眼圈,眼里布满的殷红血丝,脸上疲惫的神情,甚至是裸露在外的脖颈、锁骨仿佛成了秤砣,沈甸甸地压在自己心头;又像是轻飘飘的鹅毛,一下一下扫过颤抖的心尖。
范哲远顾不上满手的鱼腥残血,就著冰冷的凉水,狠狠地在脸上搓了两把,这才抬起水淋淋的脑袋,继续洗菜。
吃完了范大哥精心烹制的“四菜一汤”,闻阳很自觉地收拾了桌上空空的碗盘,然後站在水槽边倒洗洁精。范哲远则拿著抹布收拾桌上的鱼刺,肉骨头,还没将满桌的渣子撮成堆,就听见厨房里传来一声“唉呀!”
范哲远手一抖,生生压下到了嘴边的同一句“唉呀”。拔出了扎在掌心的硬硬的鱼骨,他返身进了厨房。
看见闻阳高高地举著两个沾满了泡沫的手掌,正拿胳膊蹭自己的眼睛,范哲远从架子上取了擦手的干毛巾走了过去。
扯下挡在眼前的那只手臂,范哲远将毛巾遮在闻阳的眼睛上,轻轻地擦拭著。阳光从水槽上方的窗户里悄悄地潜了进来,洒在相对而立的两人肩头,初冬和暖的光线照得人熏熏然,让男人们强硬的心也变得柔软。
范哲远动作轻缓地揭了毛巾,映入眼帘的是闻阳将启未启的双眸,睫毛在跳跃的金色光芒下轻轻扇动著,透著动人心魄的纯真诱惑。范哲远缓缓地低下了头,谁知一直静止不动的闻阳在此时低了脑袋,他的嘴唇便落到了那光滑的额头上。
闻阳转过身,继续洗水槽里的盘子,半晌才对一直站在他身边的范哲远提了一个问题:“上回我喝醉了,记得你说过一句‘骏骏其实并不是’,我一直就想问你,骏骏其实并不是什麽?”
“我儿子。”范哲远回答,言简意赅。
“什麽?”闻阳转过头,连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我说,骏骏并不是我亲生的。”范哲远转身走出厨房,同时给留在厨房里,被施了“定身法”的闻阳鼻子上挂了个“胡萝卜”,“收拾完了再告诉你。”
两杯清茶,两个男人,一个躺在沙发上,一个坐在地上。一个是被强迫著再睡个午觉,一个是理所当然地挨著毛茸茸的脑袋席地而坐,将自己的人生当作睡前故事来哄人入睡。
范哲远的故事有点像八点档言情剧的情节,当然得再加上一点点悬疑剧的氛围才更夺人眼球。
范哲远、田慧慧、还有陈风在“国关”是同班同学,当时的关系也只是同学那麽普通,其中的原因嘛,一来田慧慧是女生,二则范哲远外向好动,结交的朋友也多是爱运动的,这其中既有爱好体育运动的,也有爱好口腔运动的,就是那种俗称的“京痞”,因而与陈风这类埋首学业,说话办事中规中矩的纯良学生总有些隔阂。
田慧慧和陈风在“散夥饭”的饭桌上三杯白酒确定恋爱关系的时候,范哲远就坐在同一桌上和别人划拳,所以对於两个人是情侣这回事他也是早早就知道的。
毕业了以後,三个人都分在了京城的国安局外勤处,陈风在一组,范哲远和田慧慧在二组。
因为总是一起行动的关系,范哲远和田慧慧成了很好的朋友,主要是田慧慧性格活泼,大方爽朗,但是又不像这个城市的大多数女孩那样口无遮拦。就在范哲远把她归到自家“姐们”那一路的时候,田慧慧却给他摆了一个大大的“乌龙”。
话说那一日中午风和日丽,鸟语花香,年轻的范哲远吹著口哨走出办公楼,准备去隔壁山西人的小店吃碗刀削面的时候,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田慧慧,还有她身边一对花白头发的老夫妇。
“慧慧,咱爸妈来啦,吃饭了吗?一起啊!”
范哲远其实也就是随口那麽一招呼,哪知道十分锺後,他们四个已经团团围坐在了小店的圆桌边。
“叔叔,阿姨,吃点什麽?这里的刀削面挺地道,来一碗?”既然是“姐们”的父母,范哲远自然是尽心尽力的招呼。
见二老微微颔首,范哲远便招呼老板点菜,回头瞥见边上的田慧慧直对自己打眼色。摸不透她什麽意思,范哲远只得随口说了句:“慧慧,这边的红烧羊肉是口外的鲜货,你不是最爱吃羊了嘛,给你要一盘?”
谁知道他话音未落,田慧慧捂著嘴抬腿就走,直奔後面的卫生间。
这下,范哲远彻底摸不著头脑了,转头看见对面的田伯母朝著田慧慧奔走的方向面露担忧,而田伯父则是一副探究意味地盯著自己。
在那样的目光下,范哲远不觉口干舌燥,短短的一句猜测被他说得零零落落:“她……怀孕……了?”
“你不知道?”天生一张判官脸的老田同志严肃地反问,“现在知道了,接下来该怎麽办?”
“结婚啊,那还用说。”脑子还没接上线的范哲远舌头倒是依旧顺溜。
理所当然的回答让老田喜笑颜开,只见他大掌在桌子上一拍,大声道:“好,敢作敢当!老婆子,你去卫生间看看小慧,我找老板问问有什麽好酒,今儿我要和女婿好好喝一场,不能叫他们拿那些假玩意儿糊弄咱们。”
对面的范哲远看著老当益壮,中气足得不像话的田伯父,心里豁然开朗:终於明白田慧慧那堪与自己相抗衡的强大腕力是从何而来的了。
一顿饭吃完,田家二老带著对女婿的十分满意坐上了出租车,留下一对“未婚夫妻”站在马路牙子上面面相觑。
毕竟是朋友,两人站了半盏茶的功夫,便相当默契地一起……翘班了。
坐在安静的小茶馆里,范哲远直截了当地开口:“陈风呢?”
田慧慧放糖,倒茶,撒桂花,又端起杯子啜了一口,才说:“不知道。本来说好了春节的时候上门的,可是还没到年底就不见了人影。”
“你没问问老陈,还有张头?”老陈是一组的组长,张头则是他们俩的顶头上司。
“问了。可他们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你知道咱们这工作性质,那就是答案了。”田慧慧答道。
范哲远点头。确实,他们这工作,说白了就是新时代的“特工”,只不过陈风他们组立足国外,而他和田慧慧这一组面向国内而已,几个月甚至几年杳无音讯也是常事儿。
“可你这是几个月了?”范哲远瞄了眼对方黑色毛衣下毫无起伏的腹部,这都三月底了,怎麽一点也看不出来呢?
“四个多月了,看不出来吧。医生说我是头胎,所以不显怀。”田慧慧双手轻轻抚摸著肚子,淡淡地笑意映在眉梢眼角。
“那今天?”范哲远还是搞不明白自己是怎麽裹到这团乱麻里的。
“那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怪不得我。”田慧慧轻声笑了起来,“我一直在犹豫怎麽告诉我父母,你知道我爸当了一辈子国营大厂的工会主席,未婚先孕这种事他是无论如何接受不来的。”
“我已经在宿舍里躲了好一阵子了,我爸我妈今天来估计就是来抓我摊牌的,谁知道你突然就冒了出来,还话赶话地让他们误会了。”田慧慧说完後,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微凉的菊花茶,这才抬眼看著对面依旧目瞪口呆的范哲远,安慰道,“放心,我会回去和他们说清楚的,不会让你背这个黑锅。”
“等一下!”范哲远一挥手拦下了欠身欲起的田慧慧,“你等一下,让我想想。”
“我不能等了,我是特殊时期。”田慧慧起身推开椅子走了。
看著那疾步走向卫生间的背影,范哲远松了口气,靠回了椅背。
等田慧慧回到座位上,就看见范哲远拿著自己的手机正礼貌地和人道别。
结束了通话的范哲远,举著粉色的手机,对著那个眼中已经透出湿意的聪慧女子灿烂地笑:“爸妈让咱周末去吃包饺子。”
其实,范哲远的想法很简单。干他们这种工作的,本来就和家人聚少离多,还是那种断绝了音信的离别,又何必在这种生活小事上再伤老人的心;二来陈风常年在世界各地跑来跑去,干的又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危险事儿,有一个倾心相恋的伴侣本属不易,如今又有了孩子,作为患难与共的战友,自己也有义务出手相助;再则,环顾周遭的同事朋友,只有自己没有家累,孑然一身,是当仁不让的人选。
几年的婚姻生活,他和田慧慧虽然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却是一个在卧室,一个在客厅,过的是“一门两户”的清静日子。田慧慧生了骏骏之後,便改做了内勤,而范哲远却依然是全国各地的跑来跑去,两个人平静的小日子也过得挺自在。
後来,完成了任务的陈风被组织上送到美国研读犯罪心理,这才重新与田慧慧联系上。送娘儿俩离境的时候,范哲远的心里是很为田慧慧“守得云开见月明”而高兴的,他唯一舍不得的便是刚过了四岁生日的骏骏。
田慧慧当年是剖腹产,是范哲远从护士手里接过了血乎乎的,连澡还没洗,闭著眼,锁著眉的小小婴孩;後来是范哲远在出生证为他填上了名字:范骏;也是范哲远抱著颠倒了日夜的他,在半夜寂静无人的医院走廊上来来回回地哄他入睡,嘴里还轻轻哼唱著护工阿姨教他的段子:“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
机场的闸口外,范哲远将抱著自己的膝弯不肯离去的骏骏拉开,交到田慧慧手上的时候,心里是针扎一样的疼,但是他还是笑著挥手,说了再见。在他心里,既然他当初给了他自己的姓氏,骏骏便永远是他的孩子,即使现在他改了名字,但是陈远骏这三个字还是将他们两个人连在了一起。
说完了故事的范哲远低头看了看沙发上的闻阳,见他侧身面对自己躺著,也不知道是什麽时候睡过去的。
范哲远从楼上拿了被子,轻轻盖在闻阳身上,又探手摸了摸他眼下那浓浓的阴影,这才直起身往厨房走去。
厨房里小火慢炖的老母鸡汤正轻轻地“咕嘟”著,范哲远点了根烟,站在一边看锅,顺手把闻阳刚才洗了晾著的碗筷一个个收进柜子里。
午後越加灿烂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满了整个底楼,照著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也映出了客厅沙发上专注的凝视。
伴君行 7
7
范哲远将捂得有些发烫的听筒稍稍拿离了耳朵,可又不敢离得太远,怕漏听了电话线那边的动静。
好不容易等到那边有了“的的笃笃”的高跟鞋声音,电话上来电的红灯又不停地闪烁起来。范哲远动作迅速地切换了线路,自报了家门之後,一个低沈有礼的男性声音从电话线的那端传了过来:“你好,我是文盛集团的 Charles,和闻先生约好了这个时间通话,请问他现在方便吗?”
范哲远心里惦记著另一条线,只回了声“稍等”,便按了转接键。等闻阳办公室里响起电话铃声的时候,范哲远终於也和等了许久的人通上了话。
“范大哥,搞定了,明天中午12点。”悦耳的女声,带著小女儿的娇俏。
“那成,明儿就在贵宾楼吧,具体的包间号我订好了通知你。”范哲远一边翻名片夹找“贵宾楼”大堂经理的电话,一边连声道谢,“麻烦你了,张小姐。”
“见外了,范大哥。我跟我哥立了军令状的,一定帮你约到我们经理。不过我也只能做到这些,款子能不能拨下来我可不能保证。”小姑娘带著遗憾的语调表示爱莫能助。
范哲远连忙道:“不,不,这已经很好了,谢谢。替我谢谢你哥,跟他说,我欠他一顿‘老莫’”
“也带我吗?”
“好,带上你们兄妹俩,咱们把‘老莫’的大菜都点上一遍。”
范哲远挂上电话,紧绷了一上午的情绪才缓和了下来。这几个月,公司的运营出现了点问题,确切的说是整个行业面临著困境。其实自从上次的教训之後,闻阳一直很注意公司备用帐户的运营,以及流动资金的合理分配,然而这一切都需要时间来慢慢疏通理顺。谁知道一场由美国人的自作聪明引起的经济衰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越过了太平洋,南方沿海的合资工厂纷纷关门歇业,这里边就有与闻氏公司合作多年的两个厂家。
工厂关门了,订单无法完成,预收的货款在短时间内也无力偿还,两家厂的老板便只能向闻阳求援,请他高抬贵手。若换了以前的闻阳,遇上这种事,想当然是要诉诸法律的,可是听著两位老叔叔用著低声下气的口吻向自己这个小辈请求多宽限些日子,好让他们收拾自家的烂摊子,再想想这一年不堪回首的生活,闻阳心软了。
可惜,现实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同情心而改变,订单要找新的厂家合作,资金出现缺口,闻阳只能像大家一样向银行求助。虽然中国不是此次金融风暴的中心,但是唇亡齿寒,国家银根紧缩,各大商业银行的信贷部主任便成了香饽饽,抢不过来。
一连被几位秘书小姐挡了驾,范哲远才想起来自己原来的同事小张的妹妹在“商业银行”的某个支行工作,总算通过这兄妹俩搭上了贷款的通道。
若说范哲远为什麽这麽心急慌忙地要搞定这件事,因为他怕啊,怕闻阳一时冲动之下,又把自己搭给哪个变态,像那个“文盛”的总裁一样。
对了,文盛,这名字怎麽这麽熟?靠!那电话!范哲远一下子站了起来。
范哲远冲进办公室的时候,闻阳刚挂下手中的电话,落在他耳朵里的只有最後一句结语:“好的,我知道了,再见。”
看著那倏然收起的嘴角和黯然垂下的眼眸,范哲远的心也跟著一沈,几步走到办公桌前,他大吼了一声:“你答应他什麽了?”
吓了一跳的闻阳闻声抬头,看著眼前两手撑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弯著腰看著自己的男人,惊奇地发现那一向称得上云淡风轻的脸上升腾著熊熊的怒火,两侧太阳穴处青筋凸起,凌厉的目光让他心颤,一时之间竟是想不起来他哥刚才说了什麽话。
等了半天不见回应,范哲远只觉得心中的所有的担心和忧虑化作一股股的气流,在自己的身体里四处冲击,寻找著喷涌的出口。低头看了看被自己的力量压到青白的手指,范哲远慢慢往後退了几步,直到後背遇到了阻碍,这才反身一拳打在墙壁上。
“哥!”
远远坐著的闻阳大惊而起,迈步绕过办公桌,就要往他哥那边跑。
范哲远抬起手,拦住了闻阳的动作,沈声道:“站在那儿别过来,我怕伤了你。”
闻阳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竖在面前的拳头,见那上面除了白白的粉末之外并没有染上其他的颜色,放下心来,便不再贸然向前,只是站在办公桌前望著暴怒中的范哲远,心里则盘算著怎样才能让他哥消气。
过了半晌,闻阳走上前去,轻轻拽著眼前人的袖子,小声试探著:“哥,你为什麽生气?是我做错了什麽?”
“电话里的是谁?”
“Charles 杨。”
“文盛的总裁?”
“你知道?”
“跟你说什麽了?”
“他说可以帮我解困,条件还和上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