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行----南泥湾
  发于:2009年08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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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开更衣箱,范哲远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找烟点起来,挤满了数十个大小夥子的更衣室里充斥著浓郁的鞋臭和汗酸味儿,不拿烟顶一顶还真有些喘不过气来。
  嘴里叼著烟,顺手拽下了身上大大的跨栏背心,正要脱短裤时,听见有人叫自己:“老范,你那弟弟是不是有点心理问题?”
  退裤子的手停住了,范哲远转过头,看著在自己隔壁已经脱光了,正在包里翻毛巾的小张,认真地问:“怎麽?”
  “上回你不是队里有事儿先走了嘛,小阳也是冲了冲就走了,哥几个招呼他一起蒸蒸,他也没答应。今天又是换了衣服就走,小阳他是不是有洁癖?”
  随手拍了一下那闪动著好奇目光的大脑袋,范哲远接著脱衣服,漫不经心地答道:“从小大房子住惯了,别说他了,要不是有个桑拿房,这麽味儿的地方我也不爱待。”
  说完还不忘瞥一眼小张的大脚。领会了范哲远话意的小张不干了:“说我脚臭,你怎麽不闻闻你那胳肢窝,五十步笑百步。再说人小阳都没嫌弃,哪就轮到你这站在煤堆上的乌鸦了。”
  “哟,才打了几场球,就和我弟成哥们了?”范哲远拿了毛巾,和小张两个人往浴室的方向走去。
  “那是,咱和小阳有共同语言。跟你说CS,说网游你能懂吗?”小张大声嚷嚷著,还不忘加一句“老范!”来强调两人之间的代沟。
  “我抽你!”范哲远伸巴掌作势要打,臭小子居然敢拐著弯儿说他老,不过比他们大了五、六岁,怎麽就成了两代人了,“我跟你说,小阳还比你大半岁呢,小阳是你叫的吗?”
  “是,是。阳哥,范叔!”小张话未落地,人已经哧溜钻进了淋浴的隔间。
  这时不大的浴室里爆发出了大大的笑声,加著零落的取笑:“小张,又在那耍嘴皮子,小心把老范气中风了,又给自己找个爹。”
  听出来那是同组的内勤小王的声音,范哲远没有再出声和那群小子斗嘴,而是扭开了开关。哗哗的水帘下,是范哲远若有所思的脸,看来小阳和小张他们相处的不错,自己所担心的自闭症现象并没有出现。至於说洗澡这种事,现在这个时代,不愿意进公共澡堂的人肯定不在少数,范哲远不是个钻牛角尖的人,自不会草木皆兵地在这些事儿上做文章。他如今想的是,既然事情并没有严重到影响闻阳的人际相处和社会交往,那现在该做的也许是想想怎样减轻他心中的郁结,陈风说过象闻阳这类没有经受过什麽挫折,自尊心又极强的孩子,当负面情绪累积到极点的时候,便容易追求极端的感受来与自己的内心抗衡。范哲远在听完陈风的意见之後,第一个反应便是韩杰在电话里说的话。
  取了沐浴露在身上随便的涂抹,范哲远始一直在琢磨著带闻阳做点什麽才能让他发泄心中的压抑,开阔心胸。
  “嘀嘀”,坐在小小的“奥拓”驾驶室里的范哲远有些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才看见闻阳匆匆忙忙地锁门出来。
  “又熬夜了?要钱不要命。”嘴里骂骂咧咧的,手上的食品袋却是一点没耽搁的递到了坐进车来的闻阳手上。
  一边拿手捻著“驴打滚”上的豆粉往嘴里送,闻阳说话的时候便有些模糊:“没有,这不是梳妆打扮等著你来接嘛。”
  果然有淡淡地运动香水味道袭入鼻端,范哲远不太习惯地吸了吸鼻子,对边上动来动去的小子道:“找什麽呢,东张西望的?”
  “小张,小王他们呢,要去接他们吗?你这小车恐怕坐不下,要不开我的车。”闻阳看了看狭窄的车厢,又想了想那几个长手长脚的小子,眼前浮现出长臂猿困在婴儿车里的情景,不觉笑出了声。
  “今儿就咱们俩,你那辆‘别摸我’,太扎眼了,不合适。”
  “切!”闻阳从鼻子里哼出声来,自己那辆宝马是当年爸妈留下的公司车,好几年以前的车型,还是最保守的黑色,别说扎眼了,没了那个蓝白标志,扔大马路上估计都没贼来光顾。
  不过看著小车一路开过郊区的土路,黄沙滚滚,小石子在轮胎下卡拉卡拉乱响,他又不禁庆幸起他们开的是范哲远的破车。
  也不知开了多久,盛夏的阳光照得闻阳昏昏欲睡,连车子开过大门也没发现,只依稀看见好像有“培训基地”几个字。
  看著沿途的沙坑,独木桥,还有高高竖起的大木桩,闻阳心里仿佛感知了什麽,不觉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跟著范哲远走进坐落在紧里边的“枪馆”时,闻阳一直高昂得情绪绷紧到了极点。
  “两腿分开,与肩同宽,手臂平伸,左手由下方搭住右手手腕。缺口、准星、目标三点成一直线。”范哲远站在闻阳身後手把手地指导。
  谁知他刚说完,“砰砰砰”,闻阳五枪连发已经打完了,还性急地催他一起上去看靶。范哲远毫不意外地看著只有一个洞的“胸环靶”,对垂头丧气地闻阳安慰道:“准头不错,比小张、小王他们几个当年强多了。你知道小张第一次打完枪之後,老宋是怎麽说的?哎,那谁,你那纸不用拿下来了,直接让後面的人用。丫居然能把五枪全打脱了靶。”
  “再来。”闻阳走回射击点,换上了放在桌子上的新弹匣。换完了靶的范哲远连忙一溜小跑,一把按住了他的手,又拉开他罩在耳朵上的海绵耳塞,吼道:“我还在前面呢,你怎麽能举枪!还有,记住了!慢慢地扣扳机,不要去想枪什麽时候响,让子弹自己出去,能明白不?”
  见闻阳听话地放慢了速度,一枪一枪地挺像回事的,范哲远才退了下来,走到後边靠著墙等他的老宋身边,从口袋里拿出烟递到对方眼前,说:“谢谢了。“
  老宋抬手一指墙上的禁烟标志:“又想犯错误。”
  “咳,忘了。”把烟收进兜里,范哲远也学著老宋的样子,双手抱肘靠在墙上,视线无聊地在空旷的枪馆里转了两圈,最终还是落在了站得笔直,专心一意瞄准的闻阳背上。臭小子长肉了,范哲远满意地想。
  “我说你对你弟弟还真是好,冒著被处分的危险带他玩枪。”老宋说。
  “不是有你嘛,你不发话,我哪敢带他来。谢了。”范哲远想了想,又说,“我知道你是还我人情,其实你表哥那个案子我也是按著局里的规定立案侦查的。”
  “若不是你用心,哪能那麽快就抓到人,还把钱都给追回来了。”老宋说,想想不对,又说,“说得我好像报恩似的,咱们是兄弟吧,这点忙兄弟还是帮得上的。”
  像范哲远这样的朋友,这世上能有多少,为人仗义,帮忙的时候尽心尽力,又不求回报。认识这几年,找他帮忙从来没有回绝过,却还是第一次向自己开口。
  “既然是兄弟,今儿的午饭也你请了,你小子欠了我多少顿了?”范哲远不怀好意地笑。
  “你小子,怎麽跟黄世仁似的,还没过年呢。走,去我办公室喝杯茶。”老宋离开了白墙,对范哲远说。
  “不喝,就你们那十块钱一斤的绿茶,什麽味道都没有。”范哲远嗤之以鼻。
  “当然不能给你喝那些招待茶了,老家新送上来的,今年的新茶。”老宋是安徽人,几个兄弟在老家开了个茶场,每年新茶上来都会送范哲远几罐。
  范哲远摇头,说:“小阳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他还是新手。”
  “那成,我还要赶份材料,先走了。你们俩要是完了,打电话叫我。”老宋交待完,便出了馆。
  又过了一会儿,闻阳拿著三个空弹匣走了过来。范哲远直起身迎了过去,眼尖地发现他手上红红的一片,想也不想便从兜里掏出“邦迪”,一边撕胶带,一边问:“划伤了?”这是新手常遇到的问题,手势僵硬,虎口处便容易被夹到。
  “还玩吗?”看了看伤口还不算深,范哲远贴好後问。
  闻阳抬头看了对面的人一眼,眼里是掩不住的兴奋,却还是说:“不玩了吧,我看刚才老宋又是数子弹又是登记的,你们管得挺严的吧?”
  “不用理他,他们管後勤的都爱哭穷,既然能给你这麽些,那自然是他能搞定的数。咱们把它都打完。”说著,范哲远拿过闻阳手里的枪,动作麻利的卸下子弹匣,一颗一颗地压子弹。
  闻阳在边上看了会儿,突然问:“你说对著一个活人,是不是就没那麽容易扣动扳机了?”
  闻言,范哲远伸在子弹盒里的手一窒,不过马上就继续了下去,嘴里则漫不经心地答道:“若是你觉得一枪便能让你做回原来的自己,哪怕是一枪之後你能毫无懊悔的站在刑场上,那麽在黑市里弄把枪你哥我还是能做到的。”
  “你想哪去了,有个当警察的老哥,这点法制观念我还是有的。我只是想,这枪拿在手里和想象里的还真是不一样,若是坏人站在我面前,我还真未必有勇气开一枪。所以我觉著你这工作不是一般的危险。”
  “傻瓜,我抓的都是脑满肠肥的经济犯,最多就是想想他们是怎麽骗钱、藏钱、洗钱的,哪里有用枪的时候。我这些年也就每年换证考核的时候摸摸枪,搞不好现在还不如你。”
  “那你也开几枪,让我开开眼。”闻阳怂恿道。
  范哲远将手里换好弹匣的枪转了转,枪把冲外递到闻阳手里,又摸了摸他的後脑勺,轻声道:“你玩吧。”
  回程的路上,闻阳的兴奋劲过去了,有些意兴阑珊地看著手上的胶布发呆。
  范哲远开了车窗透气,“奥拓”的动力小,空调不能常开,看看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干脆把窗全打开,改吹自然风了。
  看了看边上闷声不响的闻阳,范哲远道:“下星期开你的车吧,我这车开不了山路。”
  闻阳没有开口,看著方向盘上修长的手指,不知怎的想起了当年他哥和慧姐在婚礼上交换戒指的那一幕。闻阳心里有些害怕,怕自己习惯了范哲远的陪伴。
  “哥,其实你不用每个星期都弄个新花样……”
  “怎麽,你不愿意带著你哥一块去给爸妈上坟?”
  闻阳在心里算了一下,父母的忌日还有大半个月,抬头想问,就听见范哲远接著道,“我过些日子可能要到沂东出差,那边偏僻,又是山区,可能赶不及回来。”
  “好。”闻阳听见他哥要走,心里便有些讪讪的,也不想说话,只偏著头看著车窗外的景色。
  瞥了眼边上的後脑勺,范哲远回过脸看著前方的路面,原本是想在扫墓之後带著闻阳在附近的山上钓钓鱼,顺便露营的,就他的经验而言,大自然是最好的镇静剂和宽心药。但是他听明白了闻阳话里的意思,这些日子下来,他发现闻阳也没有什麽特别的反常,既然不愿意让自己管著,就此撤出自己还是放心的。

  伴君行 5

  5
  北京有句老话,“秋风起吃涮羊肉去。”
  秋高气爽的傍晚,百年老店“东来顺饭庄”里早早地便座无虚席,既有慕名而来的尝鲜客拖家带口,呼朋唤友地前来一饱口福,大圆桌上是满满当当的名菜佳肴;也有自斟独饮的白发老人端坐一隅,一个紫铜锅子,一盘薄片鲜羊肉,一小碟糖蒜,慢涮细品,自得其乐。
  范哲远从面前沸腾的高汤里捞出已经泛白的肉片,搁到对面碗里。
  正在往碗里舀韭菜花的闻阳连忙道:“哥,我自己来。”
  范哲远缩了手,从盘子里夹了羊肉,伸进锅子里涮著。两、三个月不见,闻阳并没有什麽变化,除了神色疲惫些,与这饭店里的同龄人相比也看不出什麽差别。范哲远在心底自嘲地笑了笑,还真是没什麽可担心的。要说自己走得真是挺安心的,可是出差的这些日子里,却总是隐隐觉著心里有什麽东西吊著放不下,回来以後这种感觉还是没能减弱,於是便借著尝新的由头把闻阳叫出来吃饭。
  拿啤酒涮了涮嘴里的油腻,范哲远点了烟,靠在椅背上看著对面的人动作麻利的涮肉、蘸料。
  许是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闻阳抬起头来,看他哥已经停了筷子,便笑著点了点桌上的两盘羊肉,和另一盘红色稍深一些的鹿肉,说:“赶紧吃啊,这麽多肉都是给你点的,这顿我请,山里缺肉吧?”
  范哲远点点头,说:“光吃荷包蛋了,搞得我现在看到鸡蛋就反射性地打嗝。”
  山里穷,山里的警察更穷,一个派出所里两个民警,鸡蛋便是最好的待客之物,一日三餐,餐餐三个荷包蛋下饭,吃得范哲远痛苦不已。
  闻阳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原由,只是看范哲远咬牙切齿的表情十分可乐,便呵呵地笑出声来。抬眼发现他哥的怒瞪,不觉笑得更大声了。
  范哲远抽完烟,又重新开始涮肉,同时开口道:“最近接了个案子,涉及的公司里有家叫昌鑫的,是做医疗器械的。”
  “听说了,就是前阵子和文盛集团谈收购意向的那一家吧?”闻阳停了筷子,他吃得差不多了,大半斤的羊肉,再加上啤酒,肚子已经微微发涨。
  “对,就是那家昌鑫,如今已经是文盛在国内的子公司了。”范哲远抬著胳膊涮肉,眼睛却掩在平举的手臂後面观察著闻阳即将出现的反应,“你若想出气的话,咱们可以……”
  “可以干什麽?人家的公司可是在美国。”闻阳随口打断了范哲远的提议,从他哥放在桌上的烟盒里抽了棵烟,在桌上慢慢磕著,眼睛却始终注视著对面的人,片刻之後问,“哥,你是不是从来没相信过,我并没有要报仇的意思,所以你上回才会试探我,说可以帮我弄枪?”
  没有给范哲远回答的机会,闻阳接著道:“若说我从这次的教训中学到了什麽,那便是这世上总有些事是我没有能力去改变的,总有些人是我没有力量去抗衡的。螳臂挡不了牛车,鸡蛋砸不过硬石。说起来若不是急於求成,也不会掉进陷阱,以致进退维谷;若不是年少轻狂,更不会天真地以为这六个月不过是人生的插曲。”
  “可是……”
  “哥,在爸妈把你从孤儿院接回家以後,你有没有痛恨过新生的我;爸妈去世之後,你不得不放弃热爱的冒险生涯时,有没有抱怨过未做任何身後安排的他们,还有依然优哉游哉地继续学业的我?可是,时至今日,你依然把我当作……弟弟来爱护。”
  闻阳本不想用弟弟这个词,後来想想那样实在是有些矫情,虽然过去的那些年他们之间的关系连普通朋友也谈不上。
  “那怎麽一样?”范哲远无法苟同闻阳的比较,虽然不能和闻阳所得到的相比拟,然而养父母在他身上所花费的心血并不少,他们给了他家的温暖,让他接受了良好的教育,尊重他的理想和爱好。若说当年离职接手公司那件事,也完全是由他自己决定的。闻氏夫妇在他身上所付出的爱心,又怎能和那个什麽总裁加诸在闻阳身上的伤害同日而语。
  仿佛读透了范哲远语气中的不悦,闻阳淡淡笑道:“也许这个类比不太贴切。可是,哥,既然你能够放下这麽些年因我而起的不公和受到的挫折,我希望我也能像你一样,做一个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男人。哥,难道这不也是你一直以来所希望的吗,看著我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范哲远沈默地盯著对面侃侃而谈的人,心里想著闻阳似乎从来没有对自己说过这麽多话。话既至此,他所能做的便是举起酒杯,说一句:“好,信你!”
  看著眼前豪气干云的男人,闻阳坦然地举起自己的杯子,轻轻一碰之後,仰头喝尽。在他的印象中,范哲远一直便是这样爽朗强悍的脾气,可自从出了事,他在自己面前却露出了“蝎蝎螫螫”的老妈子像儿,居然还惦记著公报私仇帮自己出气,闻阳感动之余,不觉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摊在了这个早成陌路多年的兄长面前。
  吃完饭出门,路过前台的时候,大门正好被人推开。闻阳看见有人进来,往边上让了一下,谁知与对方打了个照面之後,便愣在了当场。
  站在门口的是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子,略矮一些的那个,在看见闻阳时,也停了脚步,若是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的左手正紧紧地揪著身边人的衣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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