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宥去捡起那柄匕首,刀尖上一星红花,绮丽的妖冶。他缓了口气,道:“怎么伤的?”
“去大理寺的路上有刺客,一个不留神,没避过去。”顾昡说得轻巧。
简宥道:“知道谁指使的了么?”
顾昡唇角微扬,自负而自嘲:“明里暗里不知多少想取我性命的。”
简宥沉吟:“会是顾渲么?”
顾昡用指挑起他下巴,目光在他脸上来回:“你怎么变笨了。”有着调笑的意思。
简宥眼神躲了躲,那根绷着的心弦却略松了些。
顾昡眉宇间带了寒意:“顾渲不至于这么蠢。他需要时间休养生息,若还来招惹我,岂不是与他自己过不去。”
简宥慢慢站起,绕到他身后,轻柔地环住顾昡,将下巴贴着他肩胛,只是道:“那有要紧么?”
顾昡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投在墙上的影子的轮廓随着烛光摇曳而轻轻晃动。简宥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却听他道:“不过几个小喽啰,不必在意。”
“那些个贪官污吏怕我揭了他们老底,竟然有胆出此下策。”
简宥一直以为,五年前的顾昡或许孤弱无依,五年后的顾昡却已强大到百毒不侵。但自己未着眼处的明丝暗线,竟如此之密。而顾昡依旧笑得天高地远,云淡风轻。
简宥收紧了手臂,顾昡肌肤上的温度慢慢传递过来。半晌方道:“大理寺的案子,刑部能插手么?”
“用不着费什么周折。”顾昡眼中流出些熨帖的暖意,“他们也是倒霉,得以命给我的清誉声名铺路。”
简宥声音淡淡的:“在朝为官,谁真的干净得起来。他们不过不成气候罢了。”
顾昡偏了偏头,纤长浓密的睫毛扫过简宥脸颊,柔软得捎带着挠人的痒意,仿佛搅动了暧昧难言的气流。
简宥望进他眼眸,层叠的夜色。他突然很想剥蚀开那网夜色,去探看里面是否有些许光亮。
顾昡却垂了眼帘,再捉摸不到什么神情:“我困了。”
(三十五)
粽叶十里飘香,彩线玉臂,轻汗透碧纨。
五月初五,借着端午之名,顾渲邀了同朝十几个年纪相仿的重臣,于护城河画舫,行菖蒲小会。
时为初夏,花见繁茂,叶显苍翠。暖煦日头也掐得出些欲滴的绿意来。
护城河流水清湛,波光灵动。
顾昡不好当面驳了顾渲的邀请,便与简宥前来。
岸头栖着一尾大型画船,青雀黄龙之舳,极尽精雕细镂之工巧,富丽堂皇之能事。
顾昡方踏上船板,便见顾渲打了帘自中舱出来,对着自己与简宥盈盈施礼,笑道:“两位贵客,有请。”
简宥回礼道:“劳云王打点。”顾昡只微微一笑:“四弟辛苦。”
顾渲大抵未料到顾昡如此嚣张,表面功夫都不做足,面上暗了暗,随即又有了笑意:“哪里哪里,多谢你们赏脸才是。”说着,引两人进了中舱落座,请他们不必拘礼,自行用些茶点便可。
顾昡扬了扬下巴示意。顾渲笑了笑,便又出去接待其他来客。
画舫随水波轻轻摇晃。
顾昡捏了块盘中糕点,放进嘴里尝尝,舌尖卷入唇角碎屑,对简宥道:“味道不错,你不来块么?”
简宥见着他动作,妖娆慑人,脸上微红了红,道:“方才你对顾渲礼数都不做个周全。兄友弟恭,是想撕了这层脸皮么?”
顾昡又拿了块那鹅黄色的烙花糕点,眼光冲简宥一斜:“没这个必要了。”
“嗯?”简宥却是没转过弯来。
“他连鸿门宴都敢摆了,想来只有这最后一招了。”顾昡略压低了声,“接住了这招,顾渲便没有出头之日了。”
简宥十指交叉撑着面颊,抬眼看他,想问他可有忧心。方张口欲言,便被顾昡递过来的糕点堵住了措辞。
顾昡用指腹轻柔揩去简宥脸上沾着的残屑,笑声清悦:”我总觉着你脑子似是不好使了些。“
两人动作越见亲昵之间,已有人亦进了中舱。工部侍郎游原,刑部侍郎方则就,以及其他若干六部官吏。
众人相视微有一滞,旋即反应过来,彼此见礼招呼。
简宥撞着游原目光,只觉深不见底,却又干涸得粘腻。他有些坐不住,趁顾昡与他人谈笑,独自到船头透透风。
船头支着绣花的敞篷,漾起的水波低声拍打着船沿。
简宥倚着彩绘栏杆,鼻腔里满溢水汽的幽畅。手掌无意识和着起落水声打着节拍。顾昡的游原的目光,人前的人后的杂事,明明什么甸甸坎在心上,却摸不到一点边角。
简宥深深吸气,悠悠吐出。见着顾渲走近亦靠着船栏,唇角含笑:“云王。”
船夫解开绳索,一众下人起橹而摇。水声花花,腾起细浪。船桨划过水面处,圈圈涟漪,有如荷叶。
船行见快。两岸垂柳后退。
顾渲发丝迎风而展,指着凝碧河水,语有怅然:“逝者如斯。”
简宥只道:“而未尝往也。”
顾渲道:“清风明月,人人皆可有,奈何求之?”
“除却这自然造化,别的却大都求不得。”简宥道,“人生苦极,皆自求不得。”说罢,略带三分笑意。
“简大人,想得明白,却做得糊涂。”顾渲撒下一言,复入舱会客。
若是所为能忠于所想,我便是圣人了。简宥苦笑。胸中浊气散了些,便也迈步入宴。
顾昡正与顾渲你来我往,谈笑风生,言辞间明着的和睦,暗敛的锋芒。大多官员本来拿不准得站在那一派,见两人间横生的妙趣,便更见得糊涂。索性离了他俩身边,自己与同僚三两聚在一起说玩嬉闹。
简宥来得晚些,便落了单,自己寻着位子,取了碟上的肉粽,慢条斯理地松了线,剥开粽叶,一口一口咽着糯米。
“简大人,可介意分我一杯羹。”游原摇着扇子,一手搭上简宥肩头,俯身问道。
简宥道摊手道:“这我吃过了,那边还有。”
游原“哦”着应了一声,眉角挑了点笑,点着简宥心脏的位置:“这里,迟早是我的。”
第 15 章
(三十六)
“游大人错矣。”顾昡带着些从容的笑意,扳过简宥肩膀,亦在他左胸口一点,“这里,已然是我的。”
简宥咀嚼的动作慢了一拍,心跳也慢了一拍。
游原微攥了拳,又松开,目光刮着顾昡,由尖锐变软:“调笑之语,焉得当真。”
“游大人是以为顾昡调笑么?”顾昡笑道。
游原退了一步,爽利收了折扇,打在另一手掌上:“不敢不敢。”眼里染着笑,掠过简宥不知所措却强作镇定的脸,折身便走了开去。
简宥取了桌上帕子,擦拭着指上粘着的米粒,装作随意道:“你为何会这么认为?”
顾昡夺过简宥那方帕子,捉住他手,替他细心揩拭:“不是我认为,我不过阐述了事实。”
“恒王真是自负于自己洞察力。”简宥缩回手,眼光落在一旁。
顾昡笑声低沉。简宥几乎觉着像是浸润了水声,异常的魅惑。
“何必抵死不认?”
镂空长窗外的五彩雕栏,五彩雕栏外的浩淼水光。
简宥道:“我只是想存着个念想。”说罢,敛目走向后舱。
船身微晃,踩在木梯踏板的步子微晃,简宥心也漾着微晃。
简宥恍然想起那年的冬日午后。顾昡栖在躺椅里小寐,院子里暖煦的光温和拂着他周身。简宥闷得无聊,见顾昡睡得香甜,起了捉弄的念头。他攀折了树枝,悄悄挪到顾昡跟前,抽出顾昡发间的碧玉簪子,想把那树枝给替进去。手脚笨拙,结果顾昡青丝如瀑,披了下来。
简宥盯着顾昡睡颜,半天没点响动,全世界只有逼仄的心跳声。简宥鬼使神差,低头去碰顾昡唇瓣,却突然被钳制住身体,被迫加深了这个玩笑意味的亲吻。
顾昡放开简宥,笑得促狭:“你为什么要偷亲我?”
简宥脸色比门上贴着的对联还红:“你竟然装睡。”
“我是睡着的。”顾昡扁扁嘴道,“不知道是谁毛手毛脚把我吵醒,还意图不轨。”
简宥背过身,鼓着嘴不理他。
顾昡起身,不挠不休地问:“你为什么要来亲我?”
简宥给他追问得心里七上八下,转头冲他恶狠狠地吼:“我喜欢你好了吧!”
顾昡缓缓绽出个笑,如雪梅乍放,玉蕾齐开。“嗯,我知道。我也喜欢你。”
年少的爱恋总是无所顾忌。
后舱上层,状似楼阁,四面开窗。
简宥纵目远眺,有些豁然清亮。依稀可见远处水域,龙舟竞发,夹岸人群。
顾昡跟上来,在他身后道:“诚实些面对内心,不好么?”
简宥淡淡道:“若是如此,我还能活得下去么?”
顾昡再逼近一步,几乎挨着他后背:“那是对其他人。对我,何须如此。”
简宥转过身来,顾昡眼神宛如一口蓄水深井。简宥移开视线,平平静静道:“我喜欢你。”
顾昡搂住他。
简宥感得到透过衣料他的体温,暖得令人慌乱,却感不到他拥抱的力量,空得令人慌乱。
简宥抬眼直视顾昡,指着自己胸口,涩然道:“我这里一直都住着你。”又将手按着顾昡胸口,仿若捧着砰砰的心跳:“可是,你那里现在还有我的容身之处么?”
水声潺潺。
顾昡自袖袍里伸了手,抓住简宥搁在自己胸口的手。
十指相扣,有如藤蔓相缠。
“现下你知道了。”顾昡柔声,眸子里倒映着万里波光。
(三十七)
舫上却忽而响起一阵喧闹恭迎之声。
两人快步回了中舱,见着来人,心下一沉,顾渲竟是邀了圣上前来,不知要作何打算。
虽圣上说着不过一道出来游玩,不必拘礼,众人仍是三跪九叩行完礼方拘谨落座。
圣上慈眉善目:“众卿到底年轻,见着蓬勃活力。”
顾渲替圣上添酒:“见父皇精神,真是羡煞我们小辈。”
圣上朗朗笑起,道:“以后国运昌盛之任,可都系在你们这辈身上了。”
“臣定当鞠躬尽瘁。”游原接过了话,掷地有声。
圣上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不着痕迹地挪开,笑道:“游爱卿报国之心,朕欣赏。”
简宥见他们杯来盏往,有些晕眩,又见得顾昡起身敬酒,翩翩风度,道:“父皇难得出宫游玩,且先尽兴。”
圣上含笑瞧他:“到底眩儿贴心。”
简宥以为顾渲会因着这话,面上见了阴晴,却只看得一张恭谦平和的脸。
暗自犹疑着,圣上却道:“朕也想着尽兴。只是近来和王逢着五十寿辰,朕不知派谁替朕去送份贺礼,很是烦恼。”
和王孟中星早年乃威风八面的铁骑将军,战功赫赫,年长便被封了外姓王爷,在苏州颐养天年。只是孟中星手掌朝中三分之一兵权,虽在颐养,仍教圣上不得安心。
因而这祝寿之事断然不仅仅是祝寿。
众人各自思量,心里都明净得很。舱内一时堪堪缄默。
圣上笑意褪了些掉,山雨欲来。
“儿臣愿意为父皇分忧。”顾昡打破沉默,屈膝跪下道,神情真挚。
顾渲忙亦屈膝道:“儿臣请赐为父皇效劳机会。”
圣上道:“朕明白你心思。只是你母后最近病得厉害,哪会轻易放行。”席间又仿然拉起了些人伦和乐的温馨,气氛见缓和。转向顾昡,笑道:“眩儿,便将这事托付于你了。你向来教朕宽心。”
顾昡抬眼道:“父皇谬赞。”
简宥看顾昡杵着笔挺的身影,船外河水似乎一下一下拍打在自己心上。简宥暗咬了牙床,也跪了下去,道:“臣意欲与恒王一同前去,消圣上之他虑。”
除了顾昡身形不动,所有人都将目光打了过来。圣上略一沉吟,笑道:“准了。”
几步之外,又是一道声音,听着恳切:“臣也愿一道前去。”
游大人双膝着地,低眉拱手,如是说道。
第 16 章
(三十八)
顾昡着张三打点行囊,简宥在一旁拢袖瞧着。
前夜雨骤,闲庭落花。
顾昡走到简宥身侧:“在想着什么呢。”
简宥恍恍惚惚的:“没什么。总觉心里不大安宁罢了。”想了想,说出的话有见着可笑:“你怎么就把和王寿辰的事给担下了?”
“顾渲摆明设好了局,父皇那里也有这个意思。”顾昡还有零星笑意,“便是知道是个圈套,我能不跳么?”
简宥喉头微滞,反身揽住顾昡腰,声音静静的:“也好,我陪着你就是了。”
顾昡吻了吻简宥额角,眼角弯成好看的弧度:“我很开心。”
张三轻轻咳了声,似是不好意思打扰了这刻温存,恭声道:“王爷,准备就绪了。”
顾昡颔首,张三会意退下,再出去探看安排的车马人手。
简宥微吐了口气,想了想,还是道:“游原突然要去,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顾昡松了扣着简宥双肩的手,像是没听见简宥这话,径自取了常年置于桌角的一对玉如意,在手中细细旋转把玩。珐琅柄身,灵芝柄端翡翠剔透。转动的手指修长灵活。
简宥上前按住他手:“出去吧。车马在外头候着。”
顾昡眼神微闪,思忖道:“你以为我该带着它么?”指间仍夹着柄玉如意,光彩通透。
“嗯?”简宥不清楚他为何对这玉如意起了心思。那边顾昡已将这对如意用绸布包好,收入怀中,道:“走罢。”
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
孟中星更是择了园林中的园林作了和王府邸。
无边翠色掩映亭台楼阁,几座石桥串连清流假山,逼人的幽深静雅。
除却策马的肖钰,祝寿一行人里只有简宥顾昡,因而脚程很快。到了和王府时,距孟中星寿辰还有小半个月。
距前来迎接的管家说,和王趁寿辰前出去小游一番,大抵五六日后方可归来。
顾昡简宥被安置在同一所园子里,两人厢房紧挨着。
简宥在房里依顾昡之言安静呆着,顾昡与肖钰却不知出去忙些什么,方落了脚便没了踪影。
一道攀着藤蔓的菱形洞门,便将园子外的喧嚣都隔了出去,只留了园里落花声盈满耳畔。
简宥有些憋闷,想着顾昡约莫去做些什么,又暗恼顾昡将自己撇在这里。便踱着步子出了小园,衣袂蹁跹间,捎带着竹叶芬芳。
来时没细瞧,现下看见此处竟有一眼湖。澄碧湖水,田田荷叶,初绽芙蓉。
简宥停了步子,目光没个依托,只觉如此景色画笔难绘。
不远的桥上,有一男一女相偎。女的一袭水蓝及地纱裙,动作间见得曼妙,男子则是轻裘缓带,身形极美。
滟滟湖光,皎皎璧人。
简宥目光凝在那处,移不开去。
那对男女转面慢慢走近。女子艳如桃李,温婉含笑,男子手握柳腰,那面目却是再熟悉不过的。
简宥指尖发寒,风吹掠过发梢,沁人的凉。
竹林打叶。
离了这么段距离,都感得到男子幽黑眸子中的款款笑意。
极柔和的,却一片一片削着自己血肉,锋利得惊人。
简宥抬了脚,一步一步往回走,几乎是坚决的,也几乎是慌乱的。
(三十九)
简宥愈走愈快,回了房,紧合了门,将后脑勺抵触在门上。双腿发软,却仍强撑了整个身子站立着。
飞快在脑中炸开的片段。
年少顾昡牵着自己手干净地笑,豫章厢房里顾昡喂着自己宠溺地笑,画舫上顾昡按着自己手温柔地笑,以及,以及,方才他拥着女子情意绵绵地笑。
简宥呼吸顿了顿,使力甩头,那用丝带挽着的发便四散开来。鼻尖酸涩,他以为自己落泪了,用手触上面颊,眼眶却干涩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