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之后,顾昡依然守在自己身边,一如多年以前,眼底满溢的温柔笑意。
简宥硬扯了个不成形的笑容,坚信而又胆怯地带着点欣喜掀开了眼皮。水滴渍进眼眶里,刺人的锐痛。视线宛如化开的晨雾。
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顾昡屋里的烛光染了一窗的橘红色,雨声里抽丝般的宁谧。
庭院里林木拥挤,却填不满简宥心上空白。
人醒了,顾昡便彻底不见了。
简宥不自觉拢紧了衣领,身上阵阵袭来的寒意越发鲜明起来。
那些遥远得隐了眉目的年岁里,几乎满载了青涩的甜蜜,亦是那些青涩的甜蜜,而今仍顽固盘踞在自己心间。
能够记得起的与顾昡闹得最凶的一次,不过是自己赌气捧着书不理他。缘何而起已大抵忘却,只记得顾昡先是冷声道“简宥,我与你言语,你竟敢不回话”,简宥硬邦邦道“简宥不敢”。顾昡再是温声唤简宥,简宥却矫首远眺窗外。顾昡看着添堵,不做不休,捏了简宥下颔便印了吻上去。
此去经年,那样的顾昡是真的回不来了。
隔了一日,清早起程回京。
孟雨汀拽着顾昡袖子,不舍地撒娇:“你要快些派花轿来抬我。”
顾昡抚过她鬓角,柔声道:“很快便接你到京。”
孟中星朗声笑道:“汀儿,莫要黏着你昡哥哥了。待他揭开我封的大礼,皇城的花轿便向苏州进发了。”
顾昡转向孟中星拱手:“顾昡谨记。”
简宥在马车旁打理物什。肖钰仍旧没个行踪,驾马的车夫是从禁卫军里择的。简宥与他交待一二,眼光不自觉往顾昡处飘去,见了一幅其乐融融的景,又很快收了回来,径自上了马车。
游原一支还有着圣上另外任务,转道去了徽州。简宥与顾昡先回皇城。
过了片刻,顾昡也挑帘上了马车。帘外隐约策马清叱声,车厢便有些颠簸起来。
两人隔着条狭窄过道,低眉抬眼便是面碰着面,眼光撞在一起。
简宥双眼移不开顾昡,自上到下,由下而上,状似不经意,却偏偏都漏出一两丝迟疑。顾昡靠着软垫,眸子黑亮,不避讳地迎着简宥:“你有什么话么?”
简宥想摇头表示没什么要说的,却终于问得小心:“你与孟雨汀是真的么?”
“要拜堂成亲是真的。”顾昡淡淡道,几乎听不出什么停顿的痕迹,“我对她的情意,也是确实的。”
简宥不过发出个“哦”的单音节,垂目看着地板,上边沾着些泥土。
车厢里的闷热一层一层缠上来。
“一直是我太贪心了。”简宥朝顾昡绽了个微弱的笑,“其实,退一步做知己,想来更好。”
顾昡坐姿依旧优雅,一手托了下巴,一手叠在膝上。瞳仁极深,可以瞧见简宥倒影。唇角上扬个细小的弧度,满不在乎地笑道:“嗯。你想清楚了便好。”
(四十八)
回京略作收拾,第二日的早朝仍是误不得的。
撞钟声响,百官依次入了金銮殿,分了两列站定。满朝文武,皆躬身而立。除了顾渲近来因身体抱恙而未至,人都齐全了。
简宥站处在顾昡后头两个位置,稍微抬头便能见着他玉树琼枝般身形。兴修黄河一带水利,国库拨款赈济蝗灾饥民,修缮各地行宫,大大小小事务翻来覆去议了半天,顾昡背影仍旧不动分毫。
简宥以为顾昡定会在满朝文武前上呈了虎符来树立威望,却不料他到现在还没有什么动作。
殿上太监尖利的嗓音响起:“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顾昡却在此时跨步出了列,振衣而跪道:“儿臣惶恐,有两事启奏。”
圣上道:“起来说话。”
顾昡依言起身,昂首看着龙椅上人,道:“和王以为自己年逾五十,不能胜任掌兵权之事,故而交出了虎符。”说着,自腰间解下银质虎符,由一旁内侍传至圣上手中。
圣上略微赞许地笑笑:“朕明了和王心意,也辛苦了昡儿。”
顾昡肃色道:“还有一事,儿臣虽怀了包庇的私心,却是不得不禀。”
圣上眼中闪过星意味不明的光,沉声道:“但说无妨。”
顾昡装作咬咬牙,一鼓作气说出的样子,道:“云王顾渲藏了逆反之心,怂恿和王动用兵权,与他一道行谋反篡夺之事。”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群臣不时交头接耳起来。
“儿臣这里有一封顾渲给和王的密函,可以作证。”顾昡自怀中取出一封信件,微微扬起,殿堂之上,所有人都看得清楚。
圣上不好发作,脸色阴沉下来:“拿来给朕看看。”
圣上自信函中抽出一沓沾了墨迹的信纸,匆匆掠过几眼,面色雷霆,言语几乎从齿间磨出来般:“削了顾渲王爵,就地软禁在云王府,听候发落。”
方退了朝,顾昡便被圣上留下。
简宥不觉笑了笑,想来大局已显了轮廓,顾昡于圣上那里自然游刃有余。遂缓步而踱,在殿外等着他出来。
消了半个时辰,便见顾昡自汉白玉阶上下来。
清风悠扬,宫内似万里平畴,而简宥置身这平畴之中,与顾昡懒洋洋笑起。待他走近了,方启唇道:“恭喜。”不轻不重二字。
顾昡亦笑道:“不敢。”
简宥道:“我前些日子瞧中了城南巷里一所小院,以后日子,便不再叨扰。”
顾昡略抬了手,却是僵在两人之间。眼底窈窕,手垂回身侧,淡然一笑:“乔迁之喜,顾昡自不应强留。”
第 23 章
(四十九)
紫毫毛笔被泄愤般甩出,雪白墙上登时一抹开叉的墨痕。
顾渲坐不住,起身将桌面上文房四宝,卷轴书籍全扫在地上,胡乱的碎裂掉落声四下响起。
有丫鬟战战兢兢进来收拾残局,被顾渲吼着轰了出去。
原以为听信了游原的话,一面把顾昡弄去要兵权,一面对和王假以好意,可以让顾昡翻不了身。人算不如天算,不料却被反将一记,那封只想稳住孟中星手中兵权的信,竟把自己逼入如今绝境。
一个人被监禁在府中,与外界断绝一起联系。不知还有怎样的可怖未知等待着自己。
顾渲已然笑不出来了。再无懈可击的风度亦是装点不起了。
“云王。”仍有人胆敢推门进来。
顾渲手抵着太阳穴,怒声道:“没有本王命令谁许你进来的。给我滚出去!”
“恕奴婢冒犯,云王不当在这时候自乱了阵脚。”来人不退反近,将散落在地的书籍纸张拾起,整理好置在桌上。
顾渲抬眼,见着来人侍从打扮,怒气却给讶异消了不少:“清菱,你怎么混进府中的?”
清菱平稳道:“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云王不应当在此时如此消极。”
顾渲只是苦笑。清菱手上收拾的动作没停下:“皇后和国舅很是心急,但所幸并未受牵连。现下真正的现实,不过是您被撤了王衔,还被软禁了。其他的并不是那么糟糕。”
顾渲亦去摆弄桌上文书,脸色镇定几分:“父皇忍耐却也是有限的。皇室生来多疑,我在他心中分量怕是轻了不少。”
又缓缓补上道:“而且顾昡下一步会如何动作,并不是易于揣度的。”
清菱将被掷而裂的砚台碎片一瓦瓦在掌心合拢了,道:“云王大可不必揣度他人心思。不如先发制人,以取契机。”
顾渲面色微白,指着清菱的手指有些颤抖。
“宫内有皇后国舅照应,城外有游原稳住各地兵力。现在只等您一声令下,命御林军破宫弑君夺位。”
清菱猛然跪了下去,盯着顾渲双眸,咬字清晰:“奴婢斗胆,请云王发动宫变,坐掌大权。”
顾渲沉思良久,轻声道:“他毕竟是我父皇。便是一举击中,我也是要背负骂名的。”
清菱低埋了头,掩住眼中一两丝不忍的痛楚,声音刻板:“现下局势优劣,已是再明显不过。若是不背水一战,他日便是永不得翻身。”
顾渲走近清菱,抬起她下巴,见那眼里是干净的狠绝,终于道:“什么时候?”
清菱言语组织得很快:“时不我待,今晚便要动手。请云王易装,一同前去。”
顾渲顺着她眉角慢慢抚至颧骨,极轻柔呵护,只低低唤道:“清菱。”宛如一声叹息。
(五十)
沉沉暗夜里兵戈相击,碰撞声淬出朵朵冷光。刀锋割断咽喉,利刃嵌入胸膛,交战迅疾而惨烈。哀嚎厮杀声被迸射的血花覆盖成一片暗流汹涌的宁谧。御林军洪水般漫进宫廷,又缓缓聚合为一股,直逼圣上寝宫。
沿路是歪倒残破的石玉摆设,悬在檐角的宫灯散着点翳翳的亮。
顾渲拨开浩大的队列,一步一步,极慢极慢地走向圣上寝宫。那里面漆黑一片,似乎沉浸在安睡的祥和中。百米左右的距离,顾渲面目镀上层凝重的肃穆。
寂静无声。
顾渲举手,微顿了顿,却是没有迟疑地叩响了门扉。
一丝烛光弱弱燃起,渐渐布满屋子地明亮。
顾渲心下微疑,仅凭着这个本能的反应,快速向后退了数步。
一柄长剑已是带着风声破门而出。
肖钰持剑而立,黑衣飒飒,冷眼睨着顾渲。
顾渲幸而退得快,已有了御林军挡在他前面,与肖钰静静对峙着。
“肖钰,住手。”门里走出一人,目如皓月,笑得惬意无比,“四弟怎得如此耐不住性子?”
四周霎时亮起无数火把,将夜空映得通红。
情势急转而下。
顾渲手脚发软,脸色堪比薄薄白纸,只要轻轻一点,便可立时倒下。
顾昡跨出门槛道:“手足一场,我从未料到四弟竟是如此蛇蝎心肠。”
顾渲明了自己陷于绝境,与顾昡对视,内心却无论如何说服不了自己,嘴上仍道:“三哥好大的胆子。这里都是我的人,三哥不怕刀剑无眼,一不小心丢了性命?”
顾昡笑了笑,提高了声道:“现下各位外边一圈都是甲胄之士。想活命的放下兵器往后退,不要命的么,我就成全你们。”
“至于不信的,大可以身一试。”
人潮退却极快。不多时,便只剩了两人孤身立在庭中。前边的是顾渲,后边往前走至顾渲身侧的,正是清菱。
清菱轻轻握住了顾渲颤抖的手,微微一笑。
顾渲目光与她交接,也回以一笑。到了绝处,反而镇定下来,对顾昡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
顾昡看着清菱,一时有些迷惑,眼光锐利了几分,却终是落到顾渲身上:“这么多年,也总算有个了结。来人,将顾渲收押候审。”
话音方落,顾渲胸口已然插着把匕首,及柄没入,几乎没有血珠溅出。
顾渲侧过头,望着清菱的眼中酿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他启唇,便有血涓涓溢出嘴角,终于没有说出一个字,便轰然坠地。
清菱收回压紧匕首的手,跪到地上,凑过去附在他耳边喃喃道:“奴婢对不住您。但奴婢不能由您供出游原的名字。”
云消月出,流霜如霰。
——“等你上了绣楼那天,接着你抛的绣球的人,会是我。”
彼时想与他说的话,到底错失了出口的时机。
高柳垂阴,老鱼吹浪,梦里谢桥难抵。
月色银白,刮过两具渐冷尸身。
顾昡看了一眼,面上没了什么表情,只挥挥手,命肖钰领着兵士离去。
第 24 章
(五十一)
宫变平息速度极快。四皇子及作乱宫女当场身亡,叛军投降听候发落。隔了一日,圣上下旨,华氏一族篡位未遂,诛九族,恒王护驾有功,复太子之位。赏罚分明,事情也就这样落了幕。
大多人都乐于选择失忆。朝廷大臣没了立场,瞬间一窝蜂都扑向了顾昡,一时间,恒王府空前门庭若市。
末夏时分,雷雨见多。一阵淋漓急雨过后,空气嗅着令人酣畅。
顾昡掌中端放着宣威将军送来的玉狮。口衔翠珠,通体青白,很是精巧可爱,不由仔细赏玩着。
肖钰仍一板一眼道:“埋在云王府的眼线已经撤了回来。在里头彻底搜查过,没发现与游原往来的蛛丝马迹。”
顾昡用手指去拨动玉狮口中珠子,道:“游原与顾渲勾结是板上钉钉的事,怎么突然没了证据。”
肖钰低首:“属下办事不力。”
这游原,究竟是什么人?顾昡半眯了眼,黑眸中精光一盛,“和王府那次,你只查着他祖籍是徽州,可是人事簿子上写的却是临安。”
肖钰道:“属下再去细查。”
“不必了。”顾昡止住他,“去弄清楚顾渲身边那个死了的丫鬟,究竟什么来历。”
肖钰道:“属下明白。”偷偷觑了顾昡一眼,那面上浮出强掩不住的疲倦。肖钰心里紧了紧,再道:“简大人那里的探子来了消息,说他向圣上递了折子,请调到豫州去治理黄河水患。”
顾昡轻轻按压着眉心,道:“下去吧。”游原,简宥,游原与简宥,顾昡反复揣摩般念着这两个名字,眼里千万的神色,转瞬熄了下来。
简宥走出刑部大牢,仰首可见碧落松玉,湛蓝透澈。
迈步出了泥石垒叠森然的外墙,便是杂草丛生的竹木林子。简宥顺着外墙,缓步踱向刑部大堂,却在拐角处遇着顾昡。
象牙白绢衣因风轻飏,顾昡薰梅染柳的风度。
简宥笑道:“你是来审讯的么?前些日子那个叛国通敌的犯人方才已是招了。”
顾昡淡淡道:“不,我是来找你的。”
简宥瞥过顾昡,转头去看林子,也不知看出个什么来。“你寻我有什么事?”
“好好的刑部尚书不当,你是安了什么心要去引流筑坝治理洪涝?”顾昡略有些沉不住气,语速不由加快。
简宥目光没个边际,打在林叶之间:“在京里待着腻烦罢了。”
顾昡猛然扣着简宥肩膀,冷笑道:“你是不是还要与我说,想去造福百姓去了?”
简宥回过头,迎着顾昡沉了的脸色,却是坚定点了头。“你登上皇位是迟早的事,皇城里犯不着我插一手给你添乱。我去治水,也不过是去尽为人臣子的本分。”
“满朝文武,还轮不到你去。”顾昡咬牙道,“你的本分,便是在我身边待着。”
简宥躲开顾昡钳制的双手,退后半步道:“恒王不应作践了彼此身份。”
顾昡眼角上挑,带了怒气:“作践彼此身份?我为君你为臣,君为天下你侍君,便是对得住天下。”
简宥眼神有了淡漠:“多说无益,我是定要去的。”
“简大人的雄心壮志怕是要落空了。”顾昡怒极反笑,从怀里取出本暗黄折子,便狠狠向简宥面上砸去。
简宥站着没动分毫,任由折子撞上右侧脸颊,本子边角划出浅浅一道血痕。“恒王何必如此?”
顾昡一脚踩上那本折子,摊开的纸面起了褶皱。吸了口气,语调归复平常:“我说不准便是不准。至于原因,无可奉告。”
简宥蹲下身,自顾昡脚底抽扯那折子。顾昡踏得用力,折子不动半分。简宥横了心,狠力去拉,却是裂帛声起,折子掉落了小半块。
简宥用力落空,向后栽坐在地。
顾昡不变语调,重复一遍:“我说不准便是不准。”
简宥抬首,直勾勾盯着顾昡,同他倔强地拉锯。
顾昡轻叹,将一只手伸至简宥跟前,柔声道:“起来。”
简宥果决地拍开顾昡的手,笑意带上讥诮:“顾昡,你是要我喝了你的喜酒才肯放行,还是想将我禁锢在皇城,日日见证你与孟雨汀如何伉俪情深?”
“你是想折辱我?”简宥缓缓摇头,“你没那个资格。”
“我便是负了天下人,也不曾负你。我并不欠你什么。”简宥慢慢挺直背脊,眼光骤然冰寒下去,“何况我现下并不喜欢你了,你伤不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