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双手按着病患的脸,让他伸舌出来看,边对一旁小童道:“生石膏三两捣细,知母八钱,玄参八钱,野台参五钱,生怀山药五钱,甘草二钱,鸡子黄三枚,鲜茅根四两切碎。”
那小童在应声记下。太医对病患道:“嗯,你先歇着罢。”转头又嘱咐小童:“先将茅根煎数沸,直至茅根皆沉水底,再取其汤以之代水。煎方中前六味,取汤三盅,给他分三次温服下。每服一次,调入生鸡子黄一枚。”
说罢,走出门来,正撞着简宥。
简宥眼光往里边掠了掠,对着太医道:“如何了?”
“兴许能寻着顶用的药方。”太医微微笑道。
简宥轻吐口气,却见陈瑾往两人这里走来,难得有了笑意。
不待简宥言语,便朗朗道:“万民有恒王,比之庄禾蒙甘霖。”
太医道:“外头怎样了?”
陈瑾缓了口气,道:“这两日闹腾得厉害,难民几欲暴动,连天将有祸,降于斯国的谣言都传了出来。”再变了语气:“亏得恒王驱散了谣传,定住了民心。”
顾昡先是在大街小巷贴了告示,疫从地气而来,鼠先染疫而死,死鼠秽气熏人,感之即病,申明了此乃鼠疫,杜绝鬼怪之说,又道冬春之交,本自易发疫病,无关于苍天神灵。顾昡又挨家挨户细谈照看,发放药物衣食,聊表官府关切之情,塑起朝廷民本之形。
说至后来,陈瑾竟有几分失控的激动。诸如顾昡在城楼上振臂一呼,城楼下百姓重燃生机,众志成城,誓抗鼠疫。远观之如天神,近视之迫华光。
简宥不由笑起。陈瑾此时方有些赧然。
太医圆场道:“陈大人也奔波许久,还是养些精神吧。”
简宥附和称是,眼光一带,却见得顾昡已到府上,也走了过来。
远看并不觉得,走近了才瞧见顾昡有些灰头土脸,紫绸宽布束着的发丝有几缕顺着鬓角垂落,靛蓝长衫上污泥血痕染了大块。
顾昡却仍笑得干净清爽:“外头先安稳了下来。各位也累了,不妨小憩一刻,再作打算。”
陈瑾,太医见顾昡着实狼狈,连连应声,各自散去。
简宥没动,只是看着顾昡,眸子不见挪动。
顾昡平平淡淡道:“我去换身衣服。”
简宥以为他是累着了,小声道:“要我帮你么?”
顾昡上前一步,附在他耳畔,呼吸间暧昧的声响:“你是想与我鸳鸳戏水么?”
简宥无以对答,默然望他。
顾昡扬眉轻笑:“逗你的。你腰间伤口怕是碰不得水。”语调归复平静:“我自己便可。”
简宥似乎有话,终于不过颔首微笑。
第 12 章
(三十)
夜半起风,窗框敲得硁硁作响,像是戏曲里梆子弹碰。简宥给吵醒,起身去关窗。却见窗外有人立在庭院里。
不见月色。只有一道孤寂的影,衬亮了方夜空。
简宥披衣走至他身边,陪着他泯然不语。清新慑人的青草味,在鼻尖来回。
简宥忍不住侧头看他,雪峰鼻梁,初荷薄唇,与记忆里重叠在一起,一时分不出今夕何年,莽撞去触碰他面颊。
顾昡偏过头来,伸手捉住简宥指尖。一样的冰凉。
“你身上带伤,回屋里去。”
简宥恍若未闻,道:“你在外边做什么?”
顾昡松了手,仍道:“外头凉,回屋去。”
简宥收手,道:“我睡不着。”
顾昡别脸不再看他,声音冷淡:“随你。”
更深露重,简宥随顾昡站了一会儿,腰部伤口又隐隐作痛。简宥捂住伤口,道:“豫章十景,你不想看看么?”
顾昡喃喃道:“徐亭折烟柳,南浦逐飞云。”
这话仿佛许久之前是简宥说的。那时两人争论天下哪处最宜宴游,顾昡道是西子湖上泛舟,南屏钟下听禅,简宥却道徐亭折烟柳,南浦逐飞云。相执不下,竟幼稚到猜拳决定。简宥出了剪子,顾昡捏着拳头,最后一齐收拾了包裹,偷溜至临安。
顾昡微微一哂道:“不过想想罢了。真见了倒教人失了念想。”
“你确是这般认为的?”简宥顿了顿。
顾昡只轻吐了口气。夜风灌进他袖口,折成腾飞的翼。
简宥将顾昡的脸扳过来对着自己,认真道:“等我们有空了,一道去游玩可好?”
顾昡目光明灭:“盼得着么?”
他选了皇权争夺,一路算计厮杀,他选了家国天下,注定宵衣旰食。随心而游,随性而行,真的可以么。
简宥语速极慢,有了诱哄的味道:“可以的。等解决南昌鼠疫,甚至等你泽陂天下时,我们再来游玩便是。施施而行,漫漫而游,恣意放流。”
顾昡瞳仁晶亮:“那便如此说定。”
简宥道:“我们尚有很多时间。”
顾昡乖觉应声:“嗯。”
简宥忽而觉着顾昡仍是顾昡,五年倏忽无踪。心里满胀起来,扯着顾昡衣襟,去摘取他唇边淡淡笑意。
顾昡办事雷厉风行。拂晓便着手治鼠之事。指派陈瑾领人去剿灭城中鼠类,吩咐简宥为百姓引干净水源,自己去告知全城人家清缮室内,通风取阳。
南昌城里渐渐有了人气。
另一面太医的药方有了起色,屋里病患日见好转。他们一行便借着下人帮助,抓好上千贴药,分发给全城百姓。
病疫来如山,去如丝。但一点一点的,人家的笑语满起来,打烊的商铺开起来,街上走贩多起来。难潮渐退,市井之声重起。
前后拖了一月有余。
碧瓦飞甍,玉宇琼楼,豫章繁华依旧。
太守府前备了车马,陈瑾留着暂理豫章郡事,其他人一起回京。
顾昡冷眼看着熙攘人群:“人之记忆,何其薄弱;人之重生,何其顽劣。”简宥踏上车厢,眼皮突突跳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三十一)
春日暖阳,三分清冷。恒王府中凿出的人工湖,碧水如蓝,依风而涨。群芳次第吐艳。
顾昡在湖畔植了几株桃树,恰会花期。
桃花蘸水,东风催红。三两枝,渐见浓重的烂漫。
简宥总显着精神不济,蜷在座椅里,与顾昡下棋。顾昡双指夹着白子,轻扣棋盘,等着简宥落子,眼光锁在黑白方格之间。简宥掩嘴长长打着哈欠,目光自棋盘转至顾昡脸上,自顾昡脸上又转至那丛丛簇簇的桃花间,最后转回棋局,懒懒落了子。
顾昡漏出一星笑,放定了白子,见简宥露出些懊恼的表情,悠悠收了大片黑子。
简宥用牙签到银盘里叉了一小块杨桃肉,放进嘴里细嚼着,再仔细去看棋局,顾昡已然不知不觉将自己逼到了死角。简宥抬头,见顾昡笑得高远,只好道:“我输了。”
顾昡拿过茶盏,轻轻呷了口:“嗯。你太不专心。”
桃瓣飞逐而落,几许盈然飘了过来,一两片贴在顾昡发间脸上。面如桃瓣,清艳无暇。
简宥亲近他的心思蓦地升起得仄人,想要触碰他,拥抱他,亲吻他。
顾昡拈去沾着的几片飞花,对简宥道:“继续么?”
“春光真是教人艳羡。一朝白发,老死其中也是好的。”简宥说得突兀。
“不如人意,才是世事。”顾昡却也接上,收拢散乱棋子,“委骨于桃花之间,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简宥抱膝看他,眼光闪闪,繁花璀璨。
顾昡促狭地笑:“此桃花非彼桃花耶。”
简宥哑然。
携风花雨。坠姿如舞。
简宥眉眼笑起,堪比四月春光。
简宥将几份卷宗修正备注好了,觉着四肢有些酸痛。刑部其他几名官员正在堂内闲磕些话语,见简宥自里间出来,谈天声稍微小些下去,有人提笔重新写起什么,也有与简宥走得近的,略大了声与他玩笑。
简宥冲他们微微一笑,去旁边小隔间续些茶水。
却是撞着有人在隔间里抵额旖旎,偏巧其中一人转首过来,简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人是刑部一名都官主事,现出不自然的神色,与他眼前人低语了几声。
背对着简宥的亦回身看来。绿云朱唇,黑眸粉面,简宥见着背影熟悉,现下恍然过来,正是游原。
四目交接,难堪的沉默。
“简大人。”游原整了衣袍,咧嘴而笑。
那名都官主事匆忙离开。
简宥提起桌上茶壶,向杯中倾倒:“工部如此闲暇,游大人能匀出时间到刑部小游?”
游原道:“好说好说。”
潇洒坐到桌上,抄了简宥杯子,慢慢舔过杯沿,扬眉道:“倒是简大人俗事忙碌,许久不见若影。”
简宥静静看着他,仿若有什么空下去般,又不知从何说起。不自觉有些依赖他的温存,却终是疏远的调侃。
游原逢着他目光,山水重重。
简宥却道:“有空不妨出来小酌。”
游原搁了杯子,笑得不见凄然:“小酌过后,可要如何如何?”
简宥不语。流转拨弄的浮光,没了声息的喑哑。
第 13 章
(三十二)
游原微微低首,像是在看白色靴尖的一点污渍,嘴里不觉道:“你与顾昡,究竟是怎样?”
简宥闻言一怔,自己与顾昡,到底算得如何。牵扯不清的胡搅蛮缠的关系。最终只是苦笑:“便是走得近了些。”
游原粼粼的目光刺过来:“走得近了些?”
游原走到简宥眼前,捏着他下颔,眼里交错的光,手下不禁用力,意欲捏碎了简宥那副淡然的表情。“满朝都伸长脖子看这出九龙夺嫡的戏码,你倒是粉墨登场了。”
简宥道:“凭谁都有个名垂青史的梦。”抓住游原的手臂。
游原冷哼:“名垂青史的床榻之臣?”继而道:“你命不要便罢了,现下是脸也不要了么?”
简宥脸上一丝怒色,又生生被游原眼神浇熄了火苗,缓声道:“我向来要命不要脸的,你是如今才知晓?”
游原对着简宥挤出些笑,折身拿了那杯盏,猛地掷向墙壁。茶叶水花合着瓷器破裂声溅了一屋子。
闻声赶来的刑部侍郎方则就,见屋里情形,以为简宥游原言语不合,起了冲突,笑着打圆场:“两位这是怎么了。同朝为官,有话好说。”
简宥道:“游大人不小心打翻了杯子。”
方则就小心翼翼看游原,游原面色缓和,点了点头表示确是如此。
这下方则就却显着尴尬,忙道:“在下是来请简大人,游大人一同去喝个花酒,消遣消遣。”
简宥不好推脱,明了方则就意思,他知道简游向来交好,想必是想做个和事老,除了两人间的罅隙。
思忖之间,听得游原挑衅一笑,无比风流:“正合我意。”
简宥迎着方则就目光:“方大人玲珑心思,我怎忍拂意。”
秦楼楚馆。如缀绮罗腻于脂粉香气,金钿云篦浸于欢曲小调。
游原小指勾着壶柄,提着往嘴里倾酒。醉眼迷蒙,见壶嘴里半天方落出一滴酒水,扯了嗓子吼:“再来一盅花雕。”
怀里温香软玉,勾着游原肩,娇嗔道:“大人海量,小女佩服。”
游原去啄她脸颊:“美酒佳人,此乃赏心乐事。”
简宥自斟自饮,晾了如花美人于一边,神色平静如潭,见着坐怀不乱。
方则就也按捺不住,对简宥告了辞,拥着美眷去寻了雅间。一同前来的人散得七七八八,只剩了游原简宥在大堂坐着。
卷帘纱帐内,女子抱着琵琶,拨弄弦轴,歌喉婉转绵丽。
蝉鸣洇月色,暗影绣珠箔。聊卧拨灯花,年岁忽蹉跎。
简宥见游原醺醺然,是醉得不清,终狠不下心扔他在此处。遣退了那些莺莺燕燕,将游原手臂横过肩,支着他走出青楼。游原本略高于简宥,虽是瘦削身形,重心移至简宥身上,两人脚步却也都踉跄起来。
简宥半负着游原走回游府。一个不稳,身子微偏,撞到暗巷墙上,游原也旋即压了上来。
彼此鼻息可探。
游原看进简宥双眼,温柔的清明,固定住他后脑,深深吻将下去。简宥见他双目紧闭,长睫轻颤,只觉他将酒香酿遍自己唇舌,肆意扫荡,却睁大了眼看他,不知如何回应。
游原轻声问他:“我算是什么?”
简宥回话声更低:“我对你以心相交。”
游原嗤笑。借着身体将简宥顶在墙上,一手反剪了他双手,一手松了他裤带,在他身后略一游移,猛然三指卡了进去,恶意在柔软处重力一点,邪气道:“窃以为简大人乃以此处相交。”
简宥闷哼。半垂了眼,却是顾昡清丽容貌在心底鲜明了起来。使力挣脱了游原,吸了口气,一字一字道:“游大人,简宥并非软柿子,你不过仗着我让你罢了。”言毕,甩开游原的手,迈步离开。
游原愣神看他离去背影,慢慢弓身滑至墙根,远处高楼灯火仿若倒映在他眸子里,一片陆离的色彩。
(三十三)
简宥方进了随园,便听得耳边一道冷冷声音响起:“我以为简大人要一夜销魂,方肯回来。”
顾昡竟一直在此处等他。简宥先想到的便是这个,欣喜交着微微愧怍,并不在意他言辞间的冷然讥诮,温声道:“教你担心了。”
“不要自作多情。”顾昡稍停了下,“厨房里当温着些个菜。”
简宥悦然,但确是不饿,语调里见难得上扬的尾音:“不必了。”
“给我离游原远些。”顾昡却突然狠扣了简宥颈项,十指先是用力,而后渐渐松开。趁着简宥不明就里抚胸喘气,看向自己的空档,恢复了冷静:“你若是忍不住,他可以给你的,我也可以。”
简宥暗绞了衣摆,想质问他究竟如何看待自己,却不过涩然:“你不信我,竟在我身边安插眼线。”
风过叶动。
顾昡道:“随你怎么想。”
多份情绪翻涌,简宥没忍住,冲顾昡胸口擂过一拳:“这么多年,便就是这么过去了么。”
黑暗里可见顾昡面色白了白。顾昡绽出个扭曲的笑意:“中间隔着的五年,你要我如何计算?”
简宥不再看他,擦着他身侧,径直向房门走去。四肢连着心脏,堪堪无边的麻木。指尖触及门叶,很稳,却没半点知觉。
简宥咬牙回身,只见着藩篱旁的人影歪了歪,便倒了下去。
顾昡唇色仍显得苍白,披了亵衣,靠在软椅里。
张三将零落的瓶瓶罐罐都放进了药箱里,只是对顾昡摇了摇头,便合了门退下。
顾昡胸膛上上深约一寸,长约七寸的剑伤,现下用一圈圈绷带上过金创药后便包缠好。渗出的鲜红血迹在白色绷带显得分外刺目,便是慢慢冷凝成暗红色也灼伤了简宥眼目。
简宥屈膝在顾昡旁边,仰面看他,柔声问:“很痛么。”
顾昡略见着精神不济,道:“无碍。”
简宥顺着绷带边轻轻抚过,固执地问:“很痛么?”
顾昡也耐着性子再答道:“无碍。”
简宥站起身来,俯身看他,由眉眼至唇,由唇往下,最后定在他胸口,不由伸手,在伤处加劲一压,问道:“很痛么?”
顾昡漏出些低低的吸气声,横了眼看简宥,没有什么表情。
简宥微微一笑,自身上摸出把匕首,塞进顾昡手中,就着他手握紧利刃刀柄。刀面在灯烛下寒光更盛,似乎铿然有音。
简宥把刀刃抵住自己胸口,稍稍加力,便见得一晕血色慢慢洇出淡蓝外衣,开出一簇深紫的花。
“对不起。”他道,声音几不可闻。
第 14 章
(三十四)
顾昡微微叹气,反手一转,那匕首便铮一声落了地。
简宥呈着半跪姿势,像是看着顾昡,又像是透过顾昡去看什么。顾昡侧过头,红烛将尽,一丝一丝的青烟剥了出来,袅袅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