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春风
作者:斜照水
文案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元和三年。
庭前一株桃树开得缤纷锦簇,一星一星粉白缀满垂枝,树下铺了一地芬芳。
简宥抬头,便见得顾昡干净的目光一直撞到自己心底。
而后的年月,如星落,如吹雨,划开一道转瞬即逝的流光。
零零碎碎曳成的粉色波纹,摇晃着满目灼灼的亮。
一度春风,揉皱了深浅韶华。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虐恋情深
主角:简宥,顾昡,游原
(一)
近了深秋。
夜间起风,多少捎了些凉意。
窗纸被吹得噼啪作响起来。烛台里的光明明灭灭,像是要渐渐暗下去。
简宥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扣着桌案,叹息声几乎微不可闻:终究是要回来了。
灯花兀自噗噗燃着。
城门下已然一派热闹气象。
圣上御驾亲临,为大溃匈奴而返的三皇子接风。
一派队列洋洋洒洒排开。最前头两列朱红锦袍,佩剑而立的侍卫,再是明黄得耀眼的华盖车驾,后边文武百官黑压压站了一片。
简宥远远看见浩浩荡荡一队车马渐渐近来,终是在城门前止了步。
日近正午,简宥微微眯了眼。为首的年轻将领拉了缰绳,一个翻身利落下马,快步向前,在圣驾前屈膝。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那年轻将领朗声道:“儿臣不辱使命,终破匈奴而还。”
圣驾里略低沉的声音响起:“恒王凯旋,朕甚欣慰。”
人群忽而沸腾:“恒王凯旋!恒王凯旋!”
简宥垂了目,恍然想道,这一去竟已五年光景。
是日宫内华灯升起,流光溢彩。
顾昡已褪了战袍铠甲,玉冠束青丝,着月白蟒袍。眉眼如画,身形修长,静站着便是一段风流,硬生生逼出灼目的光华来。
宴间觥筹交错,百官道贺,真真文武张弛,君臣相欢,其乐融融。
简宥隔着一重一重人望过去,见顾昡言行妥帖,始终笑意,却到底有什么一层一层陌生开来。
简宥顿了顿,斟满一杯酒,觉着杯里一轮明月清亮得特别,缓缓起身,向顾昡走去。便敬酒道:“恒王胆识过人,简宥恭贺恒王功满而还。”
顾昡便也起身微微回礼道:“多谢。”面上淡淡的,眸子深黑,笑意点到即止。
两人饮尽,简宥知晓,许多过往当真如薄酒入口,不复残存。
元和三年,简宥十四。被太傅父亲领进东宫做太子伴读。庭前一株桃树开得缤纷锦簇,一星一星粉白缀满垂枝,树下铺了一地芬芳。
他跪下道:“拜见太子。”
顾昡扶起他:“不必多礼。从今往后,你便跟着我了。”声音清亮却漏着些稚嫩。
简宥抬头,便见得顾昡干净的目光一直撞到自己心底。
彼时顾昡十二,笼在青蓝的斗篷里,如玉如瓷。
起初简宥还是谨小慎微,顾昡也是客气疏远。到底是少年心性,一起读书,一起御射,不多时,便混得熟了。一次两人躲在书房内斗蛐蛐,恰巧被太傅简振逮个正着。
两人慌慌起身,耷拉了脑袋站在简振面前。简振沉声道:“布置你们的安民论,可是好了?”
两人头埋得更深了。半晌,简宥跪直了道:“简宥玩物丧志,更连累了太子。简宥甘心领罚。”
简振冷笑了声,便抄起一旁荆条狠狠往简宥身上招呼,道:“以后不许再犯。”
冷汗顺着简宥额角淌下,他咬咬牙强声道:“简宥记住。”
顾昡笼了袖子,静立一旁。待太傅走后,上前屈身道:“简宥,对不住。”
简宥却是转过面笑得灿烂:“以后咱们可得小心些斗蛐蛐了,再不要被我父亲抓住了。”
窗外暮色一段一段在两人周身折开。顾昡也微微笑起。
(二)
游原踏进简府的时候,简宥正翻着一本案子。
游原“啪”一声敲开折扇,拖了纨绔公子惯有的调子,笑道:“简大美人,随本公子出去玩一趟,如何?”
简宥也就笑着合了册子:“也是好的。”
都说京城有三大翩翩公子,一是四皇子云王顾渲,一是刑部尚书简宥,一是工部侍郎游原,一者雍容,一者清俊,一者风流。
现下这两大公子正在陶然坊二楼雅间悠然坐着。
游原低首吹气,拨弄盏中茶叶,眼见绿意一波波漾开,方才缓声道:“杨庭坚的案子,是如何了。”
简宥抬了眉道:“里屋搜出的一千万两白银,铁证如山,怎容他辩驳。”
游原摇摇头道:“可惜了他府上二小姐,如此姿色,平白摊上变故。”
简宥道:“游大公子可真是何时都不乏怜香惜玉之情。”
正说着,有人打了帘子进来。
游原起身,面上添笑:“陈御史,真巧了。”
此人乃监察御史陈瑾,生就便一副清风广袖,中和正直模样。简宥觉着他必然有话,果不其然,行礼落座后,陈瑾便单刀直入:“在下以为杨大人素来危言危行,断然不会为这有损国家社稷之事。”
简宥微微侧过头:“哦?”
陈瑾道:“这必然是有人存了谋害之心,欲除忠良。”
简宥放了茶盏,道:“简某窃以为杨大人不屑为此等勾当,只是……”他止了话锋,略摇了摇头,并不点破。
陈瑾道:“据在下所知,前些日子杨大人上了份弹劾国舅的折子,而巧的是检举杨大人的正是国舅门下之人。”
简宥拢了眉:“陈大人不过推测,还是不要妄言的好。简某定当查清此案,定夺黑白。”
陈瑾便也抱拳告了辞。游原一旁安坐着,但笑不语,只顾把玩手中那柄玉骨折扇。
简宥与游原道别时,已近戌时。夜风习习,搅得简宥鬓角几缕发丝乱开。
游原就势拂过他面颊,为他拨好发丝,很是亲昵道:“杨庭坚的案子,你究竟怎么看?”
简宥眼神闪烁,半晌,方道:“恐怕是云王下的手。”
“那你作何打算?”
“我求得自保便足够。”简宥直视游原道,半边脸陷在夜色里。暧昧不明,眼角眉梢似染上一层妩媚。
游原欺身上前,圈了简宥腰便低头吻下去。
蝉鸣寥落,在冷清的街口起伏开来,像是模糊的弦乐声,调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断续着。
(三)
简宥拿着下人递过来的帖子时,蹙了蹙眉。上边写道郑丞相之子十月初十迎娶孟将军之女,诚邀简大人前来婚宴云云。
便吩咐一旁管家去准备贺礼,揉揉额角,总觉自顾昡归来京城里便不得安分,隐然一派剑拔弩张。
十月初十。简宥去郑丞相府上时故意拖晚了些,意欲避开最喧闹时刻,择一偏僻处坐下。
却是在郑府前碰上了顾昡。
简宥心知避不过,便抢先作揖道:“下官见过恒王。”话语一出便觉着生疏至此。
顾昡冲着他微微点头算是回礼。倒是顾昡一旁侍卫打扮的人冷冷哼了声。
那侍卫黑衣束腰,佩剑。长得着实英气逼人,只是面上一片清冷孤傲。
“肖钰,不得无礼。”顾昡话是斥责那名侍卫,声音里却零星散布了些温柔的味道。
简宥只是笑道:“不打紧。”便折身快步进了郑府。
到了前堂,便被游原扣住了手腕,拉至席间坐下,听他道:“你来晚了。”又忽而听他道:“没料到恒王这袖是断在冰镇杨梅一类上。”
简宥顺着他目光看去,见得顾昡转身与肖钰谈笑,面上多少露出宠溺之色,便连肖钰的那绷得石板似的脸也柔和下来。终究有细微的疼痛一丝一丝没来由地在心底牵扯开来。
简宥依稀记得那年围场狩猎。彼时两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意气风发,仗着自己身手好,有意在人前显露。圣上一声令下,两人便各自循着猎物策马狂奔。简宥远远瞧见一头赤锈色的麋鹿,乌黑的眸子闪得分外好看。当下抽箭挽弓。怎料突然凌厉一箭破空而来,刺中自己座下马腹。
事出突然,纵使简宥灵活矫健,也重心不稳摔下马来,一连滚了老远。泥路上荆棘石砾在他身上划出好几道口子,原本淡紫的长衫登时残破不堪,泥污血迹混合在一起。简宥坐直身来,正思忖着是谁出的箭,便见得有人匆匆前来。
正是四皇子顾渲走近很是急切道:“简公子可好?方才得罪了。我见那麋鹿已然是有了身孕,不忍之下,情急出手,还望见谅。”
简宥当下了然,才道“四皇子上体天心,简某无碍”便被身后一股蛮力揉进怀里,听他冷冷道:“四弟下次还是应多多权衡。我的人可不许有半分给他人伤了。”简宥轻轻嗅着他沾染的些白露气息,心底渐渐柔软起来。
游原掐了简宥一把才叫他回过神来,道:“你盯着恒王做什么。”简宥摇了摇头,面上淡淡的。转而道:“这孟将军之女长得如何?”
游原露出一惯玩世不恭的笑容来,道:“若是漂亮,现下着着大红喜服的新郎保不准便是我了。”
简宥瞥他一眼,并不做声。
游原趁着众人起哄看新娘的当,飞快在简宥唇上啄了一下,道:“饶是谁,有我娘子来得美。”
简宥冷冷横他一眼。游原反倒涎着脸附在简宥耳畔道:“床笫之间,娘子更如佳酿,一滴销魂。”
一切悉数落入不远处顾昡眼中。只见他眸色深黑沉敛,唇边仍有未褪的笑意。
三天后,刑部断案。杨庭坚滥用私权,藏污巨款,秋后问斩。
第 2 章
(四)
碧水如眼波,绿柳似轻尘。江南风景是美得透出媚意的。
顾昡羽冠白锦,冲简宥笑得温柔:“我登基后定要保江南物阜民丰。”
明明是大逆不道之言,在简宥听来却是傲气凛然,便上前执了他手道:“嗯。我信你。”
只是倏忽间这场景便隐没了。简宥醒来,窗外沉沉墨色,抚上面庞,两腮都是未干的泪痕。那是多年往事,两人偷偷溜出宫去江南游玩,还把宫内闹腾得鸡犬不宁,回来后没少受罚。
简宥便这般醒着挨到了天明。上朝时脑中仍是一片昏昏沉沉。直到圣上道:“简爱卿听旨。”方才一个激灵脑中清明起来。
“朕记得你自小与恒王交好。这次临安府私藏兵器的案子便交由你们一同前去处理罢。”
简宥心中想着真是邪门,也不得不应旨。与顾昡一齐躬身道:“(儿)臣领旨。”
下了朝,游原快步赶上简宥道:“以前都没见你提过你和恒王还有交情。”
简宥笑道:“我是恒王伴读时候,你指不定还在哪寒窗苦读。”
游原掩住眸中闪过的一道寒光,道:“你们如今是生分了。”
“毕竟少年往事,哪值得的深究。”却仍是被游原捉住话中怅然。
打点妥当,简宥迈出简府时,顾昡已然在外边候着了。月白织锦绣银灰暗纹,腰间环佩叮当。瞧着简宥出来,微微施礼。一旁马车。驾马的正是恒王侍卫肖钰。
简宥道:“劳恒王屈尊等候,下官诚惶诚恐。”面上却是淡淡的,并不见赧然。
顾昡也就笑着引他上了马车。
车内简单干净,空间多少显得狭窄。两人对坐着,一时无话,也就都静着,只听得马蹄得得声。
顾昡闭了目养神,简宥也就别过身挑帘看着车外。满目枯泽的苍黄。
“简大人。”
简宥转过身:“嗯?”那个瞬间,不是没有一些希冀的。
“临安的兵器和杨庭坚,有关系?”询问却是肯定的语气,“这案子你审的罢。”
心底搅乱的潭水立时平静无痕,简宥正色道:“杨庭坚本是临安知府,升迁到兵部。不是不可能的。”
顾昡只是“嗯”了一声。杨庭坚是他的旧部,他是太子的时候,杨庭坚是铁杆太子党。顾昡拢了思绪,眼底漆黑得深邃。
简宥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犯不着搅这趟浑水,还是忍不住道:“恒王是想拿捏住什么证据么?”
顾昡抬眼看他,唇边笑意几不可见。却又淡淡道:“不急。”
(五)
至临安府已近深夜。原先的知府已被撤了官职,在皇城天牢里呆着。前些日子京城里调派下一官员摄知府。
简宥方随着顾昡下车,便有一人快步上前,屈身道:“下官刘长平见过恒王,简大人。”
顾昡道:“不必多礼。”
刘长平便引着顾昡一行入门,试探道:“恒王是现下便要拷问?”
顾昡摆摆手,道:“不必了。”
刘长平笑道:“也是。下官唐突。还请恒王,简大人歇息好了,养足精神。”
简宥原先只是静静跟着,见刘长平望过来,便微微笑了笑:“劳刘大人费心了。”
“哪里的话,下官荣幸。”回头便吩咐一旁小厮下去准备热水洗漱。“还请移步西苑。”
顾昡颔首。
水润的秋意,绵绵密密沾在简宥襟袍上。
翌日一早,顾昡简宥一行便去了大牢。
其实这桩案子可轻可重,摊开说不过是几把剑几把刀的问题,但深究起来又可以扣上顶谋反的帽子。
皇上派了三皇子来,多少是对这案子留心的。故而几名涉案要犯的看守很是严密。
牢房里湿气重,黏黏腻腻的,不大见光的缘故暗得眩晕。霉味、血腥味以及辨不清的怪味混杂在一起。
简宥常年刑部,倒不觉着不适,却看见肖钰已经不明显地皱了皱眉。
几名要犯显然受过严刑拷打,纵横的血迹,只吊着一口气。
刘长平拿着卷宗呈给顾昡,道:“这是先前审出来的。”
顾昡很快地翻看了一下,合上卷宗冷冷扫了一眼刘长平:“这就是你审出来的东西?”
刘长平就着袖子偷偷抹了把冷汗,道:“下官不周。”
“你们都出去候着吧。这里就由我和简大人细审。”顾昡道,“肖钰,你也在外边守着。”
肖钰低眉道:“是。”瞥了简宥一眼,转身便出去了。
所谓要犯,不过是原知府的几名贴身小厮,以及临安府里走得近的官吏,确实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翻来覆去说的不外乎小的不知以及一些无关痛痒的事。
两人在牢里磨了半日,也不见分毫进展。
顾昡面上终于黑了一层:“真真严丝合缝。”
简宥道:“当审的现下在天牢里蹲着。”
顾昡冷笑了声:“四弟当真周到。把重犯带回皇城,派了自己人摄知府,把案子推给我审。”
顾渲一直在京城,而顾昡方领兵归来,论理,这案子当交由顾渲。
简宥略为思忖,道:“这私藏案是呈给大理寺的。刑部并未经手。”
顾昡扶着额角,道:“我是真糊涂了。”
大理寺主法,定是有人告发,而这人却始终不曾露面。
顾昡径直出了大牢,暗中吩咐肖钰立即起程去带回这告发人。
快刀斩乱麻。
告发人才死里逃生带至临安顾昡跟前,天牢里原本一口咬定私藏兵器乃个人所好的知府立即改了口风,说是杨庭坚上京赴职前交待的。
杨庭坚和恒王的关系,世人皆知。
(六)
消息传过来,顾昡仍气定神闲地品着茶,与刘长平笑道:“西湖龙井果然不负盛名。色绿香郁味醇形美。”
刘长平很是忐忑,道:“若恒王喜欢,下官让人给您捎些去。”
案子算是尘埃落定,却如石子入海,上头没半分动静。既然没人催,顾昡也不急着回去,在临安乐得逍遥,仿佛一切与自己毫无干系。简宥只得陪着僵在此处。
顾昡忽而道:“今个儿天气好,引人想去西湖走走。”
刘长平忙应声出去备车。
顾昡微眯眼,转向简宥道:“简大人可有意一同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