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春风----斜照水
  发于:2009年09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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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日光撒进室内,顾昡的眉目像是嵌入画中,浮着薄薄一层明媚。
  他的语气很是平淡,简宥捉不出一丝起伏。
  简宥缓了缓,点头道:“自然。”
  水静凝如玉,近木远山皆溶成一汪青黄。深浅相依。
  湖边小径只响着顾昡,简宥的脚步声。像是秋风拂草而过。
  两人一前一后缄默地走着。
  陈年往事,梦里湖光山色游人如织,梦外水平山静相对无言。
  不远处的茶肆,几乎没有什么坐客。
  “要歇脚么?”顾昡道。
  顾昡要了凉粉,简宥要了清茶。
  简宥没忍住:“深秋不宜凉粉,恒王小心身子。”
  顾昡笑道:“不碍事。”
  简宥又没忍住:“兵器的案子,你不忧心?”
  “忧心抵什么用。该来的逃不了。”顾昡声音低下去:“始终不过我一人。”
  “况且,也不是第一次了。”最后像是轻喃。顾昡忽而收回落在远处的目光,冲着简宥勾勾唇。
  不甚明朗的笑意,登时刺痛了简宥双目。
  回了临安府,顾昡突然拿了定案的主意,叫刘长平把告发人带来,容自己问细了写好折子呈给圣上。
  刘长平却哆嗦着跪下了:“告发人染了寒疾,抱病离世了。下官以为已经完案了,便没有向恒王报告。”
  顾昡蹙了蹙眉。
  简宥开口道:“那领我们去大牢,那些要犯的话也多少抵用。”
  “大牢一个时辰前意外失火……牢内无一生还。”刘长平说话也不利索了。
  顾昡冷哼了一记:“你可以等着解甲归田了。”拂袖便走。
  正撞着走来的肖钰,附在顾昡耳边低言几句。顾昡面色凝重。

  第 3 章

  (七)
  简宥顾昡一行连夜赶回皇城。
  宫里已经得到了证人要犯遇害的消息。
  圣上只下了一句话:恒王疲于奔波,且在府里休憩一个月。
  恒王顾昡被软禁了。
  府外两排御林军守着,府内一棵老柏树颤巍巍的。几只麻雀停在庭院中,信步的,啄食的,扑腾着翅膀欢闹的。
  顾昡端坐在书房里,执笔细描纸上那株桃树。
  暗角里肖钰显了身形:“主子,人已带来,现下安置在安全之处。”
  桃瓣点上丹漆,顾昡道:“好。”
  肖钰想了想,道:“属下失职。若是赶在消息到圣上耳边前回京,主子便不必囿于围墙之中了。”
  顾昡道:“怨不得你。刘长平是顾渲的人。顾渲那么快知道死了人证,也是自然的。”
  肖钰抿紧了唇。
  顾昡伸手将他拉到怀里,薄唇贴着他颈项,轻声吐气:“只等桃花开了。”
  简宥去了天牢。
  天牢里迎面碰上顾渲。
  到底是兄弟,顾渲眼目狭长,瞳仁黝黑,微微上挑便和顾昡有八分相似。顾渲先笑了:
  “简大人?”礼数一分不落下。
  简宥也就笑道:“云王。”
  顾渲仍旧笑:“简大人仍是为兵器的案子劳形么?”
  简宥道:“只是再略作了解,打给圣上的折子疏忽不得。”
  顾渲笑意不减,话语里却有了锋芒:“简大人,凡事三思后行。”
  简宥送着顾渲背影离开,恭声道:“谢云王提点。”
  简宥袖袍里的手不自觉捏成拳,若不是云王,自己与顾昡断不会陷入如今局面。
  (八)
  顾昡是先皇后所出,大皇子二皇子皆为庶出,因而生来便被钦定为太子。然而圣上独宠华妃,华妃的儿子便是四皇子,比顾昡迟了三个月降生。
  先皇后贤良淑德,奈何命薄,顾昡十岁便染病撒手。圣上扶正了华妃,爱屋及乌,华氏一时富贵盈门,权势滔天。而顾渲自小聪颖乖巧,最讨圣上欢心。也不是没想过将太子的衔位给顾渲。只是顾昡无过,也得防着外戚权力过大,就此作罢。
  顾昡固然聪慧过人,却总有着少年顽劣。顾昡十九岁那年,接待臣服国贵宾时与那国小王子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纵使那位小王子被修理得卧床不起,大振我国雄风,圣上还是呵斥了顾昡不知礼数,没有担当,责令他到先祖祠堂跪着思过三日。
  简宥趁着傍晚没人的时候,去寻顾昡。
  顾昡偏过头,便见到了简宥,原本冷冰冰的表情立刻柔和起来:“简宥。你怎么来了?”转瞬又放下脸来:“没规没矩。先祖祠堂是你能来的地方么。”
  简宥抱膝蹲在顾昡跟前,撇撇嘴道:“我担心你一个人无聊,过来陪你。”语气有点僵硬:“你不理我,我便回去。”
  顾昡直起身来,凑过去啄简宥的唇。没忍住,笑了。眉眼弯弯,分外好看。
  两人闹着,突然听见祠堂外传来人的说话声。
  两人慢慢挪到门缝处,贴门屏息听着
  谈话声似乎有意被放大。
  “先皇后自己没用,便是连儿子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是华妃的声音,调子里有愉悦的轻蔑。
  另一人大抵是她贴身丫鬟,连声应是。
  顾昡原本拽着简宥的手紧了紧,像是要嵌进肉里去。
  “即便当初我不下毒弄死她,她今日怕也是要给自己儿子活活气死。”
  顾昡双目凸出,表情渐渐狰狞起来。
  简宥低声唤他,他浑然不觉。
  外面的声音慢慢放大,夹杂着“贱人”之类的交谈。
  在简宥反应过来之前,顾昡挣脱了他的手,踢门冲了出去。
  像是安排好了一样,轮番上演。
  顾昡红着眼大声质问华妃,圣上带着一帮人恰巧驾到,看见顾昡就要抡起拳头往华妃身上招呼。旁边一众侍卫上前制服顾昡。龙颜大怒。顾昡被捆着拖到偏殿。
  人群里顾渲很细微地勾起了嘴角。
  简宥把身体隐在门后,微微颤抖着。下定决心跟上正欲离开的一行时,被人扣住了肩膀。
  扣住简宥肩膀的,是偷偷从人群中溜出的简振。
  最后一眼抓住的是顾昡尽量挺直的背脊。
  (九)
  简宥被简振关在府中。
  简宥硬闯,被守门拦住。简宥半夜翻墙,被家丁绑回来。简宥软下来哀求简振,简振干脆叫人把他锁在柴房里。
  墙角发霉,斑斑点点的。上头那盏窗户里漏进的一两点星光,冷得耀眼。
  简宥不吃饭不喝水,脑子沉得厉害。他慢慢扶着墙角站起来,心里惴惴不安,胸口有什么死命地叫嚣,顾昡怎样了,顾昡怎样了,顾昡怎样了。简宥把头狠狠往墙上磕,沉闷的咚咚声,像是心跳。
  紊乱的心跳,渐渐没了声音。
  简宥醒过来的时候,看见有个人影模模糊糊站在自己床边。
  “顾昡。”他吐字,声音哑得厉害。
  视线渐渐明晰起来,是简振。
  简宥垂目,靠在床头。
  简振负手,语调终究是软的:“宥儿,好好休息。”
  简宥没什么反应,半晌,道:“顾昡怎么样了?”
  简振叹口气:“被撤了太子。”顿了顿:“过两日领兵去打匈奴。”
  “是华妃和四皇子设计陷害他的。”简宥咬牙道:“边疆那种荒蛮的地方,还有不计生死的厮杀。他们是想要顾昡的命。”
  “夺了他的位置也就罢了,他们是要他的命。”简宥语气渐渐慌乱,“我要进宫面圣,替他澄清。”
  “只有我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我能为他作证。”
  简宥晃悠悠地下床。
  简振冷声道:“不准。”
  “父亲,求求你。求求你。”简宥跪下去,拽着简振官服的边角。
  简振仍是冷声:“不准。”
  简宥声音里添了恶气:“我才不管你准不准。我就是死也要爬出去。”他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简振扬手,一个巴掌利落地把简宥甩到地上。“你是想全家陪你一起送葬吗?”
  华氏的势力,圣上的宠溺。与这些相比,顾昡没有靠山,只有一个太子的虚衔,力量薄弱得可怜。即便是简宥去澄清,且不论是否值得信服,便是让人信了,结果仍未卜。即便简家势力也不小,却敌不过圣上一句诛九族。
  此时唯有明哲保身。
  简宥呆了呆,张了张嘴,脑袋颓然地倒下去。
  简宥掐着手指算日子。顾昡起行的那天,简宥杵在简振的书房前,央他允自己与顾昡道别。日头慢慢移至顶空,快要赶不上去送行了。
  简宥直挺挺地跪着,额上全是细密的汗。日头滋滋地响着。

  第 4 章

  (十)
  简振的声音自书房传来,不是不愠怒的:“你去吧,自己拿捏好分寸。”
  简宥大声喊着“谢谢父亲”,转身便往城门飞跑而去。
  耳边呼呼的风声灌进来,胸口满胀的酸痛。
  大开的城门,空荡荡的城门。城外马蹄印一路蜿蜒出去。
  简宥没了气力,一步一步,几乎是扶着小腿,慢慢走了过去。
  城外郁郁熏人的苍翠。
  日头将天空炙烤成褪色的苍白。满目马蹄印。
  简宥顺着城墙滑落到地上,地是暖的,心是寒的。
  城门的守卫问:“小哥,怎么了?”
  简宥摇摇头,闭了双目。
  他记得他说:“长风当歌,仗剑邀月。”眉眼间风发的意气。
  朔漠连天,金戈铁马。葡萄美酒,万里驰骋。胡虏肉,匈奴血,琵琶乡音,男儿豪情。
  他也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简宥知晓,无论如何,自己确确实实背叛了顾昡。
  松拳, 吐气,苦笑,简宥迈步走向天牢深处。
  (十一)
  风波是简宥掀的。折子是简宥上的。字字恳切,句句咯血。简宥列举了兵器案子种种疑点,最后得出结论,兵器案与杨庭坚没有干系,另有主使,还望圣上圣明,重新彻查此案。
  开头起的好。
  接着递折子的是陈瑾。说杨大人藏污是被陷害,希望圣上圣明,为他翻案。
  给情势推波助澜。
  再接着,是顾昡旧臣新权起折子,恒王征战有功,圣上圣明,复了太子的位置。
  雪片一般席卷整个朝堂。
  三个圣上圣明,逼急了圣明的圣上。
  圣上一挥手,令简宥再查此案,顺带解了顾昡的禁。
  简宥回府,见游原在厅堂内候着,便退了下人。
  游原见他来了,只微抬了眼:“回京也有个几日了。简美人是寻着新欢,便忘了我么?”
  “哪里的话。”简宥上前道:“案子忙得厉害,实在抽不出时间。”
  游原缓缓开了折扇:“哦?”
  简宥温声道:“我总不至冷落你。”
  游原啪地合了扇子,起身凑近简宥道:“三皇子四皇子斗智斗勇,你去搅和什么?”
  简宥别开眼,不作声。
  “无适也,无漠也。你不向来中庸的么?”游原额头抵着简宥,一只手顺势探入他衣襟,压低了道:“还是,顾昡与你更阴阳相调?”
  简宥道:“我自有分寸。”语气淡淡的。就势环下游原颈项,唇齿与他婉转相接。
  游原拂落桌上茶盏,碎裂声清脆如环佩相击。翻身将简宥压在桌上,附在他耳边轻声道:“离这些远些罢。”
  冷硬的桌面,幽幽散着原木撩人的清香。
  (十二)
  申时,天光渐渐柔软黯淡下去。
  简宥看着高悬的棕色漆地真金字匾上恒王府三字,低叹口气,整整襟袍,上前烦请守门为自己通报。
  简宥垂了目,视线落在地面上,脑子里空白得混乱,又清明得厉害。
  片刻后,听见一道清醇的嗓音一步开外响起:“简大人。”
  那人将发拢起,别着紫玉金簪,浅青绣花锦袍,就这么静静看着简宥。一如往昔俊美得干脆,清艳得绝伦。
  只是五年相隔。陌生强横地填满熟悉。
  简宥道:“恒王,叨扰了。”
  顾昡笑了:“请。”
  “新置的府邸,难免简陋,简大人莫要见笑。”
  简宥眼光轻轻一扫,假山深潭,青竹黄叶,道:“下官以为很是雅致。”
  石板路上风声呜咽。
  简宥把持不住,再做不下表面功夫,索性道:“顾昡。找个没人的地开诚布公罢。”
  顾昡眼神只闪烁了一下,道:“你已经明白了么。”
  两人进了凉亭坐下。
  简宥心中烦躁,没了一惯的温吞,道:“人呢?”
  顾昡轻声笑道:“待会我便将人领至你府上。”
  临安府的兵器是云王顾渲造的。栽赃给顾昡也是云王干的。告发的证人是云王灭的口,却是顾昡指示的。其他的人是顾昡动的手。顾昡和杨庭坚是周瑜打黄盖。
  顾昡给顾渲的顺水人情送得彻底,手脚也动得干净利落,一切彻底死无对证。
  置之死地而后生。后续的倒戈反栽赃可以预见是如何无所顾忌。
  简宥端详着顾昡的眉眼,恍惚那里还有风发的意气。
  “何必如此?”话方出口,简宥失笑,自己幼稚了。
  成王败寇。五年前的羞辱,是到了雪洗的时候。
  顾昡轻笑,似嘲弄,又似凭吊。
  “简大人,你也何必如此。”明知顾昡执子恭候,仍义无反顾为他冲锋陷阵。
  简宥与他目光相撞,道:“前尘旧事。欠下的,总该了。看不清的,总该断了。”
  顾昡抚掌:“祝大人夙愿得偿。”
  简宥不愿深思他眼中讥讽,起身道:“下官告辞。”
  顾昡只是笑:“不妨用了晚膳再走。”
  “不必了”三字就要出口,简宥话锋一转,“多谢恒王款待。”

  第 5 章

  (十三)
  顾昡给简宥斟酒,道:“前些日子送来的石榴酒,值得细品。”
  简宥依言接过,触及顾昡指尖,些微温热。起杯抿酒,入口甘冽酸涩,唇齿间却余下醇厚绵长。
  顾昡道:“若是喜欢可以多饮些。这酒不易醉。”
  简宥颔首,暗恨自己不争气,便连他说话的语气也是贪恋的。
  桌上玲珑小菜,很是精致。下人都退了下去,堂内只有他们两人相对坐着。升起的灯盏摇晃着,半明半寐的光。席间无言,沉闷得凝滞。
  简宥寻思着说些什么,到底时光无情横亘,到了嘴边只是“唉”着一声低叹。
  顾昡抬眼看他,眼眸暗黑,道:“初到塞外打仗,我日日想着回来。”
  “有时候半夜醒了,看着帐外夜凉如水,心里闷得紧,就告诉自己指不定明日就有了传我回京的旨意。”
  简宥沉默对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但是日子久了,念想淡了,而匈奴又逼得紧。”顾昡饮了一杯酒,“我就想天地之大,人能靠的就只有自己。”
  简宥捏着手中碧玉杯盏,深深望着顾昡。
  顾昡却不再说下去,眼底有了隐然的笑意:“简大人,你我可算故友相叙?”
  简宥稳了声音道:“下官有幸为恒王分忧。”
  他算准了自己会揪心,却又用故友两字轻巧避开。故友已非今时。
  “简大人怎会以为是忧?”顾昡道。
  简宥道:“下官鄙薄,不若恒王胸襟。”
  两人随性说了些话,待简宥起身告辞时,竟已近了深夜。
  顾昡道:“我遣顶轿子送你回去。”
  简宥道:“多谢恒王费心。”拱了手便离开。
  顾昡立在他身后,面上极淡。在门口目送简宥进轿,方折身回去。过了片刻道:“肖钰。”
  肖钰似凭空冒出来:“王爷有何吩咐?”
  顾昡揉了揉额角,沉声道:“再备顶轿。”
  (十四)
  简宥挑开轿帘,就呆了。
  身后轿子无声离去,简宥向前跨了一步,却觉着无论如何走不到府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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