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中的酒水都是人家自酿,缺乏香气却烈性十足,加上用的都是大口的漆碗,虽然远远比不上酒樽贵重精致,但那一碗下去绝对醉得够呛。众人都随意地坐在地上,脱了木屐布屦,甚至摘了佩巾帩头,举着掉了漆的大碗一边肆意地喝着,一边向溪中的少年们吆喝着快游——宋庭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场面,局促地站在那里,刚想劝陈钟走掉,立时被乡人拽着趔趄到地上,回过神的时候,手里已经塞了只大碗。
宋庭一只手端不住,拿双手捧着,那酒的辛辣气息,直直地喷进鼻腔里,宋庭一阵眩晕。
偏偏众人都盯着这位异乡来的少年,目光热情如同燃着的火把。
宋庭哪里能推辞下去,只能喝了一口,五脏六腑都烧灼起来,一股又一股往上吐着热气,熏着他的脸颊。
陈钟刚刚仰脖灌了一碗下去,侧着脑袋瞥宋庭,见他面色酡红如霞,又呛咳不已,早失去了平日的端方镇静,裹在素色的缞麻中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竟很像自己前几日在沙洲上看见的小白鹇。
陈钟突然就红了脸。
果然是自己才喝下去的酒太烈,又一味猛灌的缘故。陈钟这样想。
于是陈钟舞着手臂说了几句闲话,将众人的目光引到了流溪里洑水的少年们身上,然后伸手夺过宋庭的漆碗,又是一口下去,把漆碗重新塞倒宋庭手中:“不许倒在地上,浪费。”
宋庭怔怔地望着陈钟,一时无语。
“请你喝的是三年的陈酒,倒了还不是浪费?”陈钟拖过酒坛给自己满上。
“你喝得那样多,若是醉了如何是好?况且被白花蛇咬了没几天……”宋庭担心地摁住那碗酒——他只喝了一口,现在连眼泪都呛了出来,现在眼前朦胧一片,而陈钟居然灌了两大碗下去。
陈钟抬眼——宋庭正蹙眉望着他,于是忙不迭地低头灌酒,拿大碗遮住了宋庭的眼神。
上巳节的欢腾渐至平静,喧嚣同落日的余晖一起沉淀在流溪里。
陈钟枕着那些水荇,半醉半醒地望着浮动在流溪上的艶霞,如一簇簇跳动的火苗,迸溅出无数粼粼的璀璨金光。
宋庭正半靠在芦苇白茅掩映下的垂柳旁,拾掇着那些静静地散在地上的破碎的酒坛粗釉,走到陈钟身边,想取走他手里的漆碗,手指却蓦地被陈钟捉住。
宋庭一边夺下那漆碗,一边挣脱开去:“醒了还不起来,荒郊野地、露水湿寒,别刚让巫觋散了灾病就又染上了。”
“疼。”陈钟哼哼道——前几日被白花蛇咬的地方又有些刺痛起来。
“你还知道疼!”宋庭剜了陈钟一眼,“齐由给你的药没涂,叫你忌酒也不记得。所幸齐由前天给我留了烁光名医的药,刚才喂了你几颗。”说完,又将一个小瓶塞进陈钟手心,“自己看着办。”
陈钟想也没想,“噗通”一声就把小瓶投进了流溪中:“他和我……和我抢宋庭,我不要他的东西!”
宋庭本来气得发抖,听见陈钟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顿时怔住。
他只觉得陈钟这话毫无由头,又不像是该说的话。
——什么是齐由抢宋庭?或者,陈钟的意思是不希望自己与齐由离开。
但是自己分明没有答应齐由。
宋庭不得其解,又隐约感觉到了异样,不敢多想连忙去推陈钟:“叔父和许县丞一起走了,留我清理这些,天色也要沉了,快起来。”
陈钟眯缝着眼打量宋庭,然后开始傻笑着爬起来:“你叔父是谁……许颂老头虚伪得很,不要和他说话……”
宋庭顾不得和醉酒的陈钟解释:“你站在那里,我把它们收好再和你一起回去。”随即走到溪边冲洗那些漆碗。
陈钟趔趄着走几步:“回……回哪里去?我要去客舍!”
“……”宋庭埋着头,用力地抖着漆碗上的水珠,水面乱成一片。
“我告诉你一件事情……”陈钟踉跄着晃到溪边,跪在宋庭身旁,“我喜欢……宋庭那小子……”
所有的漆碗都蓦地落进溪水中,在水面上起起伏伏,盛着鲜红的斜阳残照,向山外远去,那些残存的破碎黑漆,勾勒出春季所有的风情。
宋岩正忙不迭地拿着签子剔着油灯芯,旁边齐由正束着手与许颂说话。
从窗口望去可见一两点孤零零的灯火,在仲春的空气中瑟缩着。
“叔父!”门外突然响起宋庭的声音。
宋岩愣了一会儿,见齐由点了点头,拉开了门。
“叔父,村里的人口名册可否借我一阅?”门外的宋庭稳了稳气息,问道。
“不知宋庭你要名册作甚?”齐由走到门边,微笑道。
“子缘……公子。”宋庭连忙行礼,“没,没有什么——叔父,我想提前行冠礼,然后随公子去烁光。”
这一席话出,三个人皆是一愣。
南行
陈钟上巳节那日喝得头痛欲裂,脚踝也仿佛锥子扎着般,窝在榻上好些日子。他无事可作,又觉得仿佛缺少了什么——似乎是少了竹简、毛笔、书刀、风鸢、还有那个人。
娘说是宋庭送自己到家的,可是究竟是如何回来的,陈钟怎么也不记得了,绞尽脑汁也仅仅记起夜半昏沉朦胧的时候,从窗口透进的漫天星光。
只是再也没见过宋庭了。陈钟莫名地狂躁起来,又不敢在家中砸桌摔椅,每每举了什么东西就要抛掷的时候,脑海里都是百家的谆谆教诲,一句又一句叠在一起,如同汹涌的波涛把他的手臂狠狠地压了下去。
陈钟连气都喘不平稳。
“阿蛋哥哥在不?”柳絮在院子外头喊道。
陈钟无限烦闷地爬起来给柳絮开了门。
浅红衣裳的柳絮站在外头,手里提着个柳编篮子:“阿蛋……”“哥哥”二字还未出口,见到陈钟一脸不快的模样,忙改口道:“陈家哥哥,我阿娘叫我给你送点心来了——我听宋里正说你的脚受伤了,好了没?”说罢,从篮中拿出半幅油布包着的山楂馅饼子,递给陈钟。
陈钟含糊地 “嗯嗯” 应着,又不错眼地瞥见篮子里还有半幅红布包的东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拿这样艳的颜色包着,又是哪家少年郎给你采择之礼啊?”
柳絮踩了陈钟一脚:“叫你乱说!我连笄子都还没有上,哪里来的采择之礼?!这是我娘要给宋家哥哥送去的礼物,他明日就要上冠立字,然后和齐小先生一起去烁光城。”
陈钟“嗤”地一声把那油布扯成了两半,脸色如同中毒一样青白。
“怎么,你还不晓得这事?”柳絮既奇怪又担心,“陈家哥哥,你是不是蛇伤还没有好?怎么脸色那样难看?要不要去找齐小先生看一看?”
陈钟拈了一块山楂馅饼堵进嘴里,用力地摇头。
柳絮见他埋着头,想要蹲下身子去瞧,陈钟伸手推她:“我去睡觉了,你赶快送礼去。”
声音平静,波澜不兴。
“那……那我走了。”柳絮不解地回了几次头,犹犹豫豫但还是离开了。
陈钟慢慢地合上了门。
他明日就要上冠立字……
和齐小先生一起去烁光城……
不熟的山楂果然酸得很。陈钟坐在地上,狠狠地吞咽着。
门开了又关,陈钟下了决心向客舍跑去,院子里只剩下一块沾满了尘土的油布。
客舍里一如往常的宁静,陈钟奔至宋庭的屋前,屋门敞开着,却不见宋庭。
竹简在架上码放得整整齐齐,甚至被细心地罩上了葛布挡灰,矮案上笔和书刀都摆在角落里,上面流淌着新鲜的日光,小榻也拾掇得无比干净,仿佛根本没有一个叫做宋庭的人曾经在这里住过。他倒退了几步,却发现了那只挂在竹简书架旁的风鸢。
陈钟走过去拿起那风鸢,上面积了薄薄的一层灰,但风鸢上涂抹出的小人却无比清晰。连笑容都那样生动可掬。
陈钟曾以为那是他的杰作,甚至肯定即使是将来也再描绘不出这样的笑容了。
但此时,他却觉得自己面对的这东西再傻气不过。
“陈家兄弟?”齐由正乐此不疲地换好今日的第三套深衣,上面的菱框填燕纹随他的步子而动——他正欲前往宋庭那里,刚出了屋门,就看见陈钟从院子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陈钟瞅了瞅齐由,不答话,只一味地向外面走去。
“陈家兄弟是找宋庭么?他前几日搬到宋里正那里住了。赶巧我也要寻他商议一些……琐事,陈家兄弟不如与我同去。”齐由微笑着。
“谁来找他了?!我……是来拿东西的!”陈钟夺门而出,木屐一阵乱响。
“宋庭这次要与在下前往烁光,陈家兄弟该不会又以为他是‘贪财好利的小人’的小人罢!”齐由在后面说道。
木屐声顿了顿,又响了起来。
齐由悠悠走到院门边上,望着陈钟离去的背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宋庭这几日并没有回到客舍,如同做贼一般躲在叔父家中,白日叔父与婶子往田间劳作,宋庭闲来便逗弄五岁的从弟宋弦,时间如同石磨里的谷物,慢腾腾地被日轮碾碎。
他甚至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屋子。
“阿兄,”宋弦扯了扯宋庭粗糙的衣袖,“阿兄不说话……不高兴么……”
宋庭勉强笑一笑:“没事。”
宋弦虽然小,却也看得出从兄的烦忧,但他哪里知道劝慰,只是默默地挪到一边玩去了。
宋庭叹了口气,无所事事地盯着宋弦游戏,心里却茫然没有任何着落。
不是对于烁光之行的茫然,甚至不是对于前途未来的茫然。
而仅仅是,对于陈钟那些无意中的失言的茫然。
宋弦正低头自顾自地玩着,却突然听见了外头有人喊他:“阿弦!”
“是柳絮姐姐。”宋弦从地上起来,向门口的柳絮跑去。
“宋大哥,这是我娘给你送来的加冠礼物。”柳絮牵着宋弦走入屋内,把东西搁在桌上,笑道。
宋庭却还在发怔,目光茫然地望着窗外。
“宋大哥?”不见宋庭反应,柳絮奇怪地提高了声音。
“哦,是柳家妹子。多谢了。”宋庭颔首笑道,又作揖相谢。
“没什么,宋大哥可别这样。”柳絮笑着,“宋大哥这么一走,不知还来不来得及赶上我三年后的及笄礼呢。那我就先走了。”
宋庭目送着柳絮离开,不经意间却听见她的小声嘀咕:“这又是怎么了……阿蛋哥哥魂不守舍的,宋大哥也这样……”
宋弦扶着桌沿去抓那块红布,露出了一顶小冠。
“阿兄为什么想戴它,这样沉,也不有趣……”宋弦伸着拳头在小冠里面乱捣一阵,自言自语道。
是啊,那样沉,也不有趣。
宋庭叹了口气,再不言语。
宋庭的冠礼,是由宋岩主持的——表字什么的却似乎是宋岩特地请教了齐由,或者说是姜尧才定下的。也并非很出众的表字——之台。宋庭自己并不喜欢这个表字,毕竟楼台之类总是高高在上,但身为二公子的齐由能定出这样一个表字,就在情理之中了。
行冠礼那日,村里的人围了严严实实一圈,宋庭时不时地抬头环顾四周,却总不见陈钟的身影,心下很有些惴惴不安。
宋岩不知小侄心中所想,发觉他今日心绪焦灼,不是怔怔地不接那表字的绢帛,就是将角觽的系带打成了死结,就微微责备了几句——冠礼是男子一生中何等的大事,宋庭竟然心不在焉到如此地步。
既然不愿意加冠,又何必非要提前。难道是侄子希望早些入仕?宋岩摇摇头。
宋庭听着叔父的责备,却也毫无反应。
许颂大约是为了讨好齐由,特地备了辆马车,又与齐由拾掇了行李。等齐由到了宋岩的家中的时候,冠礼仪式已经结束,宋岩正送乡人们离去,齐由绕过众人来到屋中,宋庭正倚墙而思,仿佛倦极。
“之台加冠,又是另一风骨。”尽管屋内摆满了坐席,齐由却没有落座,只是束手笑道。
宋庭苦笑一声:“很重。”
齐由没有听明白宋庭的意思,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问道:“之台怎么魂不守舍?难道是有人尚未来此送别?”
宋庭惨笑道:“没什么,该来的都来了。”说罢,依然习惯性地冲院门望去——人群渐渐散去,宋岩也转身进来了,门口空荡一片。
“那即刻出发。”
齐由正要领着宋庭离去,待在一旁的宋弦突然蹿了出来:“阿兄不回来和我玩了么?”
宋庭怔住,俯身替宋弦理了理衣裳:“想玩的话……就找陈钟哥哥吧。”
山路难行,马车磕磕绊绊地往前走着,坐在车中根本谈不上舒适。齐由用指甲刮着车上剥蚀的黑漆,身旁大堆的衣物几乎要把坐在一角的宋庭淹没。
宋庭盯着越来越小的村庄发怔——此番前往烁光前途难料,衡国与煦国正兵戎相见,或许自己就一去不回了。
突然,远远竟响起了一阵竹哨声,那声音尖锐如同箭簇,直直扎进宋庭心里。
宋庭一惊,抬头望着村庄上空——只见一片湛蓝颜色,并无其他。
但竹哨声依然响彻天际,宋庭还要仔细看时,山路急急拐了一弯,只剩下一片青葱的山林和峭楞巉岩。
宋庭沉默半晌,突然就振作了精神。
陈钟把一节细竹管投入了流溪。
他什么都想起来了——包括那醉酒后的放荡失言。
难怪宋庭急着离开,陈钟坐在溪边呆讷着,又放声笑了一阵——这几碗烈酒也真是及时,否则只怕那话放烂了也说不出口,反正自己从来是想到什么就破口而出,唯独这句话堵在那里,简直要憋死。
陈钟爬起来,拍拍衣服上的泥土和杂草,向客舍走去。
宋岩正在打扫着齐由的屋子,有些侥幸地希望能找到些什么遗落的烁光的华贵物什。
陈钟大大咧咧地闯进来,猛拍着宋岩的肩膀:“里正你可要弄干净些!我就要去县里记个游学的名,到这里住下了!虽然不是住这间,可这齐公子的阴阳怪气是个人都受不了。”
宋岩听到陈钟这番话,以为他昨晚没有睡好,因此来的突发奇想,于是惊诧道:“诸子百家,你又游个什么学?”
“兵家!过两年我就也能随军指点了!”陈钟朗声答道。
宋岩听了这句豪言壮语,连笤帚都砸到了地上。
棘丛
这是一个名叫的地方。衡国的最南与煦国的最北。
棘丛棘丛。有人说这名字一看过去,便知定是个荆棘丛生的荒凉之地。
这话只说对了后面一半——棘丛是两国交界,连年征战的地方,除了军队的营寨,就不见什么集镇人家。只见狼烟,不见人烟的地方。
但棘丛除了征战时战火纷飞血流漂杵之时,在短暂的平静岁月里却长满了碧绿青葱的野草,每到暮春时节,还常常盛开淡紫色的小花,密密匝匝,如同染了浅靛的落雪。
二十岁的宋庭就走在这一片足有半人高的荒草间,那一簇簇花朵开得正好。
宋庭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硌着,俯身下去,看见一截白森森的指骨,半截露出地面,半截与那些荒草的根系纠缠在一起,根本难以分开。
宋庭的手指碰到那冰冷的指骨,再也动弹不得。
这里的一片盎然绿意,全部都是由那些不知姓名的尸骨滋养出来的——多么,多么丰饶的土地。
还有那样多的传说:传说有无法归乡的魂魄立于草地上回望故里,传说有思念至爱的少女托梦来此,传说那些失去了左耳的尸骨,总是以右耳贴地,去聆听来自家乡的地下流水的淙淙声响,传说……
棘丛的傍晚,夕阳将这片芳草熬煮成鲜红的颜色,那是传说的开始。
就如同那些生命结束的时候一样,满地流淌的红色。
宋庭正蹲在那里胡思乱想,身后突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