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独南行
作者:拐枣
文案
少年宋庭只身投靠叔叔宋岩,却意外与小他三岁的陈钟相遇。
正当宋庭的生活渐渐平静之时,客舍中来了一位神秘游学士子齐庄。
齐庄的到来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澜?宋庭的命运又将因此有何转折?
内容标签: 青梅竹马 平步青云 怅然若失
主角:宋庭,陈钟
齐衰
陈钟从小就看不惯宋庭。
那时候,他还不过是十二岁的小娃,却俨然是村中一众卷着灰蒙蒙破烂深衣袖口的孩子们中的老大。掏村口大榕树上的小鹊窝、偷摘田里刚灌了浆的稻穗、毁了才结了果的柰树——但凡是能糟践的,他一个也没有落下。
那日,热烘烘的日光炙烤着大地,连村道也被照得有些龟裂,剥蚀下一片又一片的干涩泥土。陈钟却悄悄地潜进了客舍之中。
说起这客舍,原本是给那些游学的士子提供居所的,只要是在官府中记了名,便能随意住宿。陈钟虽然年纪不大,却向来厌恶读书人的夸口放肆——既不会耕种又不能打仗,凭什么让他们白吃白喝?
正巧中午闲着无事,陈钟刮了一堆蝉衣,和了牛粪,拿粗布头裹了,就想把这些东西塞在客舍的席垫下面——虽然现在客舍中还没有人住,到时候发臭了,看那些正儿八经的读书人吓成什么样子!
陈钟正兴致勃勃地捂好了席子,刚要蹑手蹑脚地离去,偏在一隅的角落里突然响起了声音:“你在做什么?”
那声音温和好听,反倒不太像是责备了。
陈钟转过头去,只见一个穿了素色长衣的束发少年,手里卷着半册竹简,立在客舍院子的角落里,正微蹙着眉头望着他们。
陈钟自然知道,对面这个眉目清秀的少年,正是他最讨厌的宋庭。
其实宋庭是刚刚搬过来的——他原本住在百里外的村庄,却因为瘟疫的缘故,一个月之内父母相继离去。失恃失祜的少年,一个人来投奔异乡的叔叔。做里正的叔叔宋岩,自然是要收留宋庭的——却有担心他染了瘟疫,于是只得先将他安排在无人居住的客舍之中。
这客舍与村子离得有一段距离,隔了条溪水,山坳之中白天就少有路人,夜里更是空寂寂的只能听见风声和不知名的野兽的低吼。
宋庭也不恼,更无半句怨忿之语——他知道瘟疫的可怕,况且有房子住已经足够,饭菜的话婶子也会送来。客舍中摆了以前士子们留下的书简,宋庭从小习字,于是每天静静地在客舍中念书。
日子久了,大家也都习惯了。
陈钟却不这样想——他大字不识一筐,肚子里的墨水还不够浇一畦蒜,也就最厌恶士子。这个宋庭刚来的时候,陈钟便觉得他和自己不同,也与其他同伴不同,即使因为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宋庭却依然是眉清目秀的样子,一袭白色的缞麻,站在宋岩的身边就好像贫瘠山崖边长出的小桦。
“你往里头放东西了?”宋庭走过来,袖口翻起如羽翼,齐衰在阳光下返照出一片耀眼的白。
“喂!”陈钟一步就堵在了门口,耀武扬威地摆成个“大”字。
“客舍是士子们住的地方,糟蹋了的话叔父会生气的。”宋庭虽然年长陈钟五岁,却并不比陈钟高大,此时站在陈钟面前,语调依然是温和柔软的。
陈钟撸了撸皂色的袖管,上面“扑簌簌”地落下一层黄土——“要你管!我今天就堵在这了。”撩撩布裳的下摆,“要拿东西从这里进去。”
陈钟虽然不懂文绉绉的“□□之辱”几个字,但却知道这游戏实在是再长志气不过——以至于他完全忘记了布绔无裆这个残酷而尴尬的事实。
宋庭心里着急,担心陈钟在里面动了什么不可挽回的手脚,只得劝道:“你让我过去罢,要是叔父知道了就不好了。”
陈钟得意洋洋道:“我就乐意!宋庭你只管告诉你叔父去!你这种人最败兴了,连鸡崽子都逮不住,光会逮人把柄!”说完,还意犹未尽地踹出一脚去。
宋庭下意识抬手一挡,竹简猛地抵住陈钟飞起的一脚——
啪!
我们的陈钟小朋友大脸朝地,狠狠地栽在了地上。
陈钟躺在硬邦邦的榻上,瞪着案桌上一豆晃荡的油灯光,口中恶狠狠地咀嚼着宋庭的名字,恨不得把所有的骂人脏话全部与这个名字和一和,然后“啐”地一口吐出去。
要知道,他从小与同伴们在山坳子里相互追撵,从来就没有输过,更不曾被一下子被打个鼻青脸肿。
娘问他怎么了,陈钟当然不好意思说被那个像小桦苗一样弱不禁风的宋庭推到了,只得尴尬地说是从坡上栽下来的——陈钟动一动膝盖骨,碎裂一般的疼痛。
“大婶,我来找陈钟,他在不在?”宋庭声音突然就在院子外面想起,虽然极为清朗干净,但在陈钟听来与雪上加霜火上浇油无异。
“不在!”陈钟愤懑地吼一句,声音几可碎瓦。
“阿蛋,哪里有这样招呼客人的……”陈婶絮絮叨叨,“小先生你是读过书的,不和这伢子计较,他混账惯了。”
阿蛋?宋庭挑一挑眉,并无恶意地笑了笑:“大婶,我是给陈钟送伤药的,他今天……”
“摔了不碍你的事!”陈钟怕露了馅,猛地跳起来,急急地插上一句,“砰”地栽回榻上时,膝盖又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疼,“哎呦!”
“陈钟!”宋庭推了门,但见陈钟死死瞪着他,恨不能生吞活剥了去。
宋庭依然是一身缞麻,手里攥着一团素白的葛布和一只小罐,油灯昏黄的光一晃又一晃,在他脸庞上描出模糊的阴影来,那微弱的桔黄,倒给齐衰染上了一层温暖的色调。
“我带伤药来了——是向叔父要的。”宋庭把东西轻轻地搁在桌上,低头瞧见陈钟眼里有些慌张,忙又说道,“那个事情,我没告诉他,东西我清理掉了,席子也洗干净了。”
“哼。”陈钟摸一摸适才还在淌血的鼻子,嗤笑一声。
“今天下午的事是我下手重了,提防着去挡,谁知力气过了头。”宋庭的父亲宋岑是上过战场的,有一副好身手,闲来就教着宋庭一招半式,宋庭擅使巧劲,倒并非下手很重。
“喂你做什么?!”陈钟抬眼就见宋庭走过来,手里团着装药的小陶罐——陈钟往矮榻靠墙的一头连滚带爬。
宋庭先是郑重地一揖,然后捉住了陈钟的脚腕:“你的膝盖摔伤了是不是?我帮你上药。”
陈钟一面往更里面缩去,一面紧紧攥捂着深衣的下摆,还破口大嚎着:“谁要你上药了?!你把手拿开,做什么!披麻戴孝那样晦气!你……”
宋庭一怔,脸色苍白,默默地松开了手,麻布摩擦时候发出一阵粗糙的“沙沙”声。陈钟喊了一半,顿时张口结舌什么也说不下去了,场面寂静得尴尬。
外面一两只夏虫恋着灯光,冒冒失失地往屋里钻,结果撞在窗棂上,“啪啪”地响,异常清晰。
“那药我放这里……我这便告辞了。”宋庭移开眼去瞅着桌上孤零零的陶罐,僵硬地笑了笑——安逸的日子过得久了,到底会把那些过去慢慢磨蚀掉,比如一片凌乱的坟岗,比如两口粗陋的薄棺,再比如,自己出来乍到时瑟缩在叔父身后,迎接一片怀疑与惊恐的目光。
陈钟张了张口,如同干涸河道里翕动着嘴的鱼——他向来说话毫无忌讳,本来乡野粗人也没感觉如何,至多回敬一句罢了,久而久之,陈钟也就越发放肆起来——此刻见着宋庭的落魄惨淡模样,暗自后悔却又不知如何挽回,半晌憋出一句话来:“宋庭你把我推成这样,走得倒干脆!”
宋庭不答话,只是拉开了门,外面同屋里一样闷热,几点萤火没头没脑地飞舞着。
陈钟继续扯着嗓门喊:“宋庭!”
宋庭很轻地叹口气,衣袖在门边晃出刺眼的白,就再看不见了。
陈钟心里五味杂陈,踉跄着从榻上滚下来到桌边,摸索着拿了药,却傻站着也不知该做什么,最后忿恨地自语道:“下次再别被他推了!”
然后跌坐着涂药,“嘶嘶”吸着气——比刚才还要难受。
陈婶非要宋庭尝一口自家的樱桃,还抓了一把让他带上,宋庭不好推辞,白色的麻布衣裳兜着红艶的樱桃,甚是鲜明好看。宋庭摸一摸——樱桃刚湃过井水,凉浸浸的。
初夏的夜晚,乡野笼在暗暗的颜色之中,偶见几点灯光,倒是萤火起起伏伏、忽远忽近,点缀出灵动的色彩。
宋庭在小道上站了许久。
第二天早上,陈钟鬼使神差地又去了宋庭暂住的客舍。
院子里挑了竹竿,晒着席子,早晨的阳光还没有那样咄咄逼人,只是在苇编上流淌着水一样的光华,一重又一重,好似波浪。
宋庭昨天下午一定是洗了很久吧。
陈钟想起自己所做的蠢事,颇有些愧疚——虽然他也不知道以前干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怎么就一点羞愧感也无。
于是放轻手脚扶墙走到院子东南角的屋子边,探着脑袋往里面瞅。
宋庭正端坐在案边抄一卷竹简,眉头微微蹙着,右手握着一只书刀,正削着刚才写错的字——小小的书刀动得轻快,一下一下泛着金属的光芒,又撩拨着他耳畔垂落的发,如雏鸟啄着柳叶。
晨光明朗。
陈钟有落荒而逃的冲动,忙冒冒失失地叫道:“宋庭!”
宋庭的书刀一顿,在竹简上划了重重的一道,一时收不住,又拉破了自己的手指。
陈钟并没有注意到,大大咧咧地走进去:“宋庭你昨天的药好得很!你看——”说罢撩了深衣的下摆,卷起袴管给宋庭看——膝盖那地方,确实消了肿,剩一点暗色的印迹。
“嗯。”宋庭将右手指尖藏进袖口中,核对着抄过的文字,连头没有抬,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陈钟觉得无趣,他做事从来一呼百应,从来没尝过被晾在一边的滋味,连袴管都懒怠放下来,讪讪地走过去,拎起案旁卷着的竹简,装模作样地打开看着,一面嘴里念念有词,一面偷眼觑着宋庭。
宋庭受不住陈钟的嘀嘀咕咕,抬头瞥了那册竹简,终于说道:“你拿反了。”
陈钟慌忙将书简倒了个个儿,“嘿嘿”笑道:“反正我看不懂,都一样——上面写的是什么?”
宋庭原本并不想多说——或者实在不知道应该用这样的语气同陈钟说话,可是抬头瞅见陈钟兀自笑着,挠这后脑勺,而额角的肿块还未消退,心里也过意不去,看了看竹简,答道:“《尉缭子》——‘今有城,东西攻不能取;南北攻不能取;四方岂无顺时乘之者耶?’”
陈钟听见“攻、取”二字,想当然而兴奋地答道:“宋庭你看这样深奥的兵书,可真了不得!”
宋庭哭笑不得:“《尉缭子》算不得兵家典籍,不过是杂家的充数罢了。”
陈钟脑子里嗡嗡作响,怒火可以燎原——不就是多念了些书吗,何必拿这玩意取笑自己!因此颇为恼恨地把竹简往案上一摔:“不看了!”
谁知砸得过狠,加上这《尉缭子》也不知是那个游学士子留下的旧书,韦编承受不住,顿时断开,暗黄色的竹简“劈里啪啦”落了半个案子,又滑到地上。
陈钟呆立着,如木杵一般。
宋庭望着他,目光平静无一丝涟漪,眸子幽暗好似深潭,缞麻的衣袖,掩住了他颤抖的指尖。
宋庭躬身去捡那些散落的竹简。
一片,又一片。
陈钟连忙弯下腰去帮忙,那些竹简都被摩挲得异常光滑,只是冰凉冰凉的,陈钟揣在手里,感觉像是结了冰那般扎手。
他望见宋庭的手指从袖管里探出一小截来,比衣裳还要苍白。
“那个。”陈钟不知道如何表示或许是歉意的感情,“竹简给我,我给你穿好。”
宋庭也不答话,只是默默地将手里的竹简摊在案上,一片一片按顺序摆好,又伸了手,向陈钟要。
陈钟这才想起自己不识得几个字,哪里能够把这些竹简理好,便老老实实地将东西交出去。
然而摆好之后,宋庭却不理会,而是继续校着自己的抄写,陈钟手足无措,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半晌,宋庭突然说道:“怎么不穿?”
“啊?哦,哦。”陈钟颠儿颠儿地坐到宋庭对面,攥在手掌里的韦编,已经微微发潮了。
其实这种事情做起来也很是简单,只是这竹简上倒是奇了,总印着那么几点朱砂,经陈钟的手指一抹,就晕开了,很像山沟子里发育不良的桃花。
宋庭也不说话,书刀摩擦竹简时发出“嚓嚓”的声响,在陈钟听来,比适才的沉闷自在多了。
阳光渐渐移进屋内,一格又一格的窗棂影子,爬满了书案,也爬满了陈钟的肩头。
“尉缭子,天官第一……什么王……问尉缭子曰刑……可以……可以……”陈钟磕磕巴巴,竟一句也没念下来——那“尉缭”两个字,还是刚才宋庭告诉的。
“梁惠王问尉缭子曰:‘黄帝刑德,可以百胜,有之乎?’”宋庭哭笑不得,张口背道——他对《尉缭子》并不感兴趣,但这前面几句翻了几遍,倒也记得住。
陈钟听闻宋庭开了口,没来由地一阵兴奋,继而得寸进尺:“宋庭你的官话说得真好!不如你教我认字吧!我做尉缭子,你当梁惠王。”也不管宋庭是否同意,把书简往对方怀里戳去。
宋庭愕然,只是端坐着不动,陈钟却摇头晃脑开始装模作样:“‘黄帝刑德,可以百胜,有之乎?’”——陈钟长这么大除了去过郡县的市集,平日从来不离开村子,学起宋庭的官话,腔调别扭滑稽,偏偏还装得一本正经,仿佛当真是虚心求教的童子。
宋庭的母亲在衡国都城烁光长大,说得一口极好的官话,自宋庭念第一卷书简起,就教他说官话——乡里们都觉得小宋庭矫揉造作,也时常取笑他,虽然不存恶意,宋庭听在心里,终究耿耿于怀。
难得有人这样夸赞,无论是否出自真心,宋庭到底是有些感动的,但他毕竟不习惯喜形于色,此时也只是微微点头道:“好罢。”
陈钟咧开嘴,阳光自他身后迸溅出耀眼的光亮。
多年之后当二人分别回想往事,竟谁也记不起是何时原谅,或者是容忍了对方。
风鸢
日子在宋庭一卷一卷抄《孝经》的笔墨里溜得飞快,又是一年。
深山中的春季总是潮润润的,那冷浸浸的风似乎随便拧一拧就能滴下水来。
好容易盼来了清明节气,苍穹明净,天气晴好。
陈钟正坐在地上,举着磨得锋利的刀,一下一下劈着竹片。青碧的竹节被分成一样大小,随意地堆在一边,不远处临时起的土窑灶,土砖泥面都熏得发黑了。蹲在一旁的宋庭,正专心致志地杀青,由于身着丧服,他不敢随意跪坐在庭院里,蹲得久了,酸麻的感觉从脚底翻滚上来,狠狠地咬着自己的脚踝。眼前排得整整齐齐的竹简,在炙烤之下,青色的柔光正缓缓地黯淡消褪。
春耕是一年之中再忙碌不过的时候,入春以来陈钟就没有半日的闲暇,宋庭给他的《墨子》也丢在自家的犄角旮旯里,等这几日闲下来的时候,早已经腻了不少尘埃,抖一抖,灰蒙蒙的直往嗓子里钻,呛得陈钟一时间头晕脑胀。
继而想起少说也有十日没去宋庭那里,陈钟虽然嘴里说着没事,其实还是有些害怕——他当初不过是一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宋庭却极负责地记在心里,倘若知道自己一个字没看,想必是会生气的。
呸呸,生气就生气,文人哪个不小心眼?关自己什么事?!陈钟暗自数落自己。
但是见了放下书简望着他却不发一言的宋庭,陈钟便毫无意外地落败了。
所幸宋庭今日发现书简所剩无几,打算要自己做些,陈钟便自告奋勇要帮忙。于是陈钟一边默念着“削竹木以为鹊”——虽然他早已忘记了削竹木的是谁——一边卖力而忘乎所以地劈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