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钟。”宋庭的声音响起,一如既往地温和,甚至还带着点笑意。
“啊,嗯?”陈钟尚自我沉醉,半晌才蓦地抬起头来。
宋庭正倚靠在墙边歇息,一爿阳光笼了全身,竹简的青烟一朵连着一朵打了苞又在他身旁枯萎四散,仿佛是开放在那苍白的缞麻上。陈钟一时看得有些发怔。
宋庭只是微笑道:“不是说要削竹简的么?怎么削出这个来了?”
陈钟低头,发现手里竟是五条长长的竹签子,自己也忍俊不禁:“我刚才想着《墨子》里做风鹞子的故事,下手就……哈哈哈……”
宋庭望见陈钟咧嘴大笑,思绪却回到了多年前父亲带着自己放风鸢的情景,只是如今那风鸢上的苧布换成了身上的缞麻,往事也早已被所谓的天灾舐得一干二净,现在的回忆,其实与空想并没有太多的区别。
“要不,要不宋庭我们做回公输子好了!你整天抄《孝经》有什么意思,那上面的话当真是扯淡,我单看着都闷死个人!”陈钟一脚就踢散了竹简堆,急急地扯过宋庭的手,“啊,我忘了,宋庭你一个读书人,是不会做风鹞子的!我弄给你看,这回要你改叫我‘陈先生’了!”
宋庭脚上依然酸疼不已,又没有多余的气力,被陈钟蓦地拽着,踉跄了两步几乎栽在陈钟身上,心里莫名地羞恼起来。
而陈钟却浑然不觉,只是絮絮叨叨地说着:“哎呀宋庭,我忘了还要拿葛布,绸子是没有的,我记得前几年为了做风鹞子去河丫家‘借’了她做小襦的绸子,结果被我娘拿着笤帚好一顿乱揍……宋庭你想弄什么样式的?鹞鹰虽然好看,但没折腾几次就会歪下来……”
宋庭只是默然听着——平日总是嫌陈钟收不话头,书简中任何一句话都会引起他的浮想联翩,没有一时半刻是决计不住口的,但前几日陈钟突然没有到来,耳边少了那些聒噪,自己竟那样地不习惯了。
陈钟全然投入,待到歇下手来的时候,一只风鸢的骨架已经做好,陈钟得意洋洋地将它举高:“宋庭你等着,我去糊布头!”说罢便跑出院子,木屐和着步子,发出一阵欢快的咔哒声响。
宋庭在日光下眯起眼,看陈钟的身影逐渐消失在红叶笼罩的乡道拐角,风鸢的竹骨,划出细线一般的影子。
身旁的竹简早已经被熏烤得一片乌黑,“啪啦啪啦”都是干裂的声音,宋庭闻到刺鼻的焦味,不顾一切地伸手去挪,指头被燎了一串水泡。
远远的,一只四方形的、极粗糙甚至有些丑陋的风鸢缓缓升起,在半空中瑟缩磕绊了几次,终于平稳飞翔,扎在上头的竹哨,吹出尖利的唿哨。
陈钟兴冲冲地拉扯着长线飞奔而来,风鸢飞得越来越高,好像是蔚蓝穹窿上一块古怪的补丁,黑乎乎的,宋庭突然很想笑。
“怎么样?”陈钟神采飞扬,“十里地界,没一个能比我做得好,二黑要和我比,我只一下,就把他的那只给绞坏了……”正要继续夸口,只听“嘣”地一声,那线竟不早不晚地断了。
黑色的补丁越飘越远,竹哨声仿佛最肆无忌惮的嘲笑,陈钟刚才的意气风发此时尴尬地凝固在脸上,比那补丁还要难看。
宋庭只是回头瞅着陈钟,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陈钟被他看得越发窘迫,连忙卷一卷软在手里的线头,朗声说道:“我去把它捡回来!这个,这个肯定是线发了霉的缘故!”说罢,一甩袖子,就要去找。
宋庭摇摇头,伸手打算拦住陈钟:“祛病消灾的东西,飞走了倒好,何必多此一举,我看它往群山深处去了,杂草丛生的,你往哪里找?算了罢。”
“不成!”陈钟几乎暴跳起来,“什么祛病消灾?!我还没把风鹞子弄丢过,再说上面的葛布还是我娘的围……哎呀,反正非弄回来不可!”
宋庭心里有气——不过是个小玩意,还不如我?平日嘴上说着“尊师重道”,一口一个“小先生”叫得比蜜糖还甜,如今多大的事就劝不得了——但又莫名其妙地担心陈钟进了深山会迷路,只好拎了柄柴刀,勉勉强强地跟着陈钟。
挂不住脸面的陈钟与窝着团火的宋庭,就这样一前一后地向山林里走去。
果然如宋庭所言,山中莽莽蓁蓁,加上陈钟并不清楚那风筝究竟往哪里去了,只能凭着依稀的印象胡乱寻找一通。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晌午,二人都没吃过午饭,宋庭因为守孝,向来不愿多吃,此刻有些脚软,又不想说。陈钟只顾着找那风筝,也没有注意,偶然回头时,才发现身后默默跟随的宋庭脸色惨白。
陈钟当是被自己气的,忙不迭地道歉,又七七八八不着边际地说了一大堆,表示他坚定不移的信念。
宋庭一忍再忍,还是熬不过翻江倒海的胃疼,终于打断了陈钟的话:“这里有没有溪流?”
“啊?什么?”陈钟瞠目结舌,“宋庭虽然现在日头大了,可是游水的话还是等到立夏之后比较好,端午那时候有龙舟,前年我潜在水里往那船底凿了个洞……”
“……我是说我渴了。”宋庭拎着柴刀的右手微微发抖。
溪水冷冽干净,两旁的水荇青芒碧绿清雅,宋庭喝了些水,刚准备继续随陈钟去找那不知所踪的风筝,却突然有一把青翠欲滴的植物伸到他的面前。
“这是野韭和荠菜,噢,还有宋庭你不要乱走,我找到风鹞子以后和你一起回去。”陈钟有些不安道,“是不是给你抓条鱼?你等着啊。”
有时间抓鱼还不如早点找到风筝呢。宋庭闷声不语,目光却不由自主随陈钟而去。
陈钟正埋着脑袋死死地盯住溪水,深衣的袖管被淋了半湿,下摆粘满了经年的窃衣苍耳——宋庭不由得想起《山海经》中叫做猎猎的野兽。
陈钟抬起合扣的双手时,指缝间钻住小小的银亮鱼尾,滑溜溜的。他得意地向宋庭笑着,却陡然发现对方的脚边有一条黑白相间的小蛇,吐着鲜红的信子。
陈钟不敢乱叫,那分明是条白花蛇——田埂上头经常有的小蛇,可一旦被咬,就没见有多少被救回来的。
宋庭毫无觉察,微笑着示意陈钟过来,道:“你看你一身的苍耳窃衣,连头上都是,还管那鱼做什么。”
陈钟放轻了脚步,快到宋庭身边时,那小蛇昂着脑袋转向了陈钟,仿佛示威。
陈钟一把扑开了宋庭,又夺下了他的柴刀,猛地向脚边的小蛇砍去,鲜血顿时迸溅开来。
宋庭后退了几步,惊魂未定。等回过神的时候,陈钟已经将那蛇扔得远远的了。
“走吧!”陈钟颇为轻松地笑一笑,将带血的柴刀往五节芒上抹一抹,“我还得找东西呢!”
“陈钟。”宋庭不动,“你把鞋脱下来。”
“荒山野岭的脱什么鞋,快走。”陈钟语气有些烦躁,也始终没有回头。
“你还要不要命?!把鞋脱下来!”宋庭第一次对着他人大吼道。
陈钟终于停住脚步,弯腰脱了鞋,右脚的足衣上两个鲜红的血点,正缓慢地扩散开去。
宋庭怒火中烧,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陈钟拽到溪边,扯下他的足衣——果然是被咬了。
宋庭解了腰间的绦带,在陈钟的小腿上用力扎了,又撕下一方缞麻:“咬在嘴里!”
陈钟明白他要割开伤口,昂首道:“男子汉顶天立地,怕疼的才叫不像话!”
宋庭撇他一眼,目光闪烁分明是有些不忍,咬咬牙立起柴刀的尖端,在那两点暗红上划开深深的十字,黑血一点一点地流出。
陈钟感觉眼睛又酸又重,却没有“哼”一声,牙齿将下唇咬得苍白。
溪水打着旋儿,又在足踝上激出一道一道泛红的浪花,宋庭抓着陈钟的脚踝,用力挤着毒血,其实伤口到后来有些发麻,不觉得怎么样,倒是宋庭似乎尽了所有的气力,攥得他以为脚踝的骨头就要错开。陈钟刚想埋怨几句,抬眼却发现有大滴的汗水自宋庭的额上流下,他怔了怔,低头盯着哗哗的流水,不再开口。
“毒血清得差不多了,你在这里继续坐着,脚切不可离水,我去寻些草药。”宋庭伸手去解陈钟小腿上的绦带,手指抖了又抖,怎么也弄不开带结。
陈钟抓住宋庭的手:“我自己来,又不是砍手剁脚,这点力气我有。”然后干脆地一扯,生生将那缞麻扯成两断。
宋庭蓦地站起来:“我去找草药了!”说罢抽落右手,连跑带逃地离开,磕磕绊绊差点跌倒。
陈钟注视着他跌跌撞撞地离去,突然失神地想起,刚才宋庭的手,一片冰凉与潮湿。
溪水打湿了陈钟的衣袂。
回来的时候,宋庭手里拿着些杠板归,嚼碎了叶片替陈钟敷了,然后叹了口气,道:“这个实在缓不得,我们现在就要回去,叔父那里有药。”
陈钟支支吾吾想说还是先找到风鹞子,宋庭见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以为他是脚上疼痛走不了路,又担心走得多了把毒带到全身,于是说道:“我背你。”
陈钟往后蹿几步,差点跌进溪水里:“宋庭你连毛竹还要劈半天,你背我?!”
宋庭蹙眉:“你说那么多做什么,过来。”旋即走到陈钟身前,不由分说地背起陈钟就往山下走。
“宋庭你打算累死还是不想要手脚了?我又不是半大的孩子,被虫子咬一口而已!”陈钟一边犹自喋喋不休,一边拼命乱蹬着。
宋庭背着陈钟已属勉强,怎么经得住陈钟乱动,险些摔倒:“陈钟,你若是不想害我和你一起丧命的话,就继续挣扎。”
我不乱动,你一样会丧命。陈钟看着乱了发髻的宋庭,心想。但还是老实地听了宋庭的话,不敢再动。
往往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那时候还没有谢灵运,更不必提什么谢公屐了,宋庭汗水涔涔而下,脚尖踢在石子上,疼得不行,却始终稳稳地背着陈钟,手指也不再颤抖了,只顾着快步疾行,生怕耽误了。
“宋庭。”
“什……什么事?”
“没什么。”陈钟本来是想认宋庭为兄长的,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没事……就少开口……”宋庭几乎要喘不上气来,以为陈钟又要闲扯,心里自然厌烦。
陈钟被噎了一句,仿佛喉头堵了口气,也闷声不响了,只是怔怔地盯着宋庭的侧脸瞧。
山道蜿蜒曲折,日头正悄然西斜。
齐由
回到客舍的时候,已将近晡时,宋庭还未进院子,就听见里面一片熙熙攘攘,院门也是虚掩着,陈钟自他的肩头伸出手推开了门。
“庭儿你怎么才到……这是怎么回事——阿蛋又和谁打架了?”宋岩原本笑呵呵地招待着身旁的玄衣男子,见到宋庭与陈钟狼狈不堪地站在门外,吓了一跳。
“陈钟……被……被白花蛇咬了……”宋庭放下陈钟,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伸手指了指陈钟的脚踝。
“看起来这位小兄弟的伤口已经敷上草药了,是辣蓼还是杠板归?”坐在一旁的玄衣男子突然站起来说道——很少听闻的官话音调。
宋庭把目光投向对方——男子看上去正值弱冠,面容温和秀气,虽然穿着很是普通的苧布曲裾深衣,举手投足却显出一种奇异的气质来,仿佛是哪个世族公子,但他顾不上细细揣测,连忙说道:“山中荒草丛生,我情急之下粗粗地找了,只寻到杠板归。”
男子笑了笑便转身进屋,出来时手里拿着两个小盒,一个交给陈钟:“这个不但治蛇伤,驱五毒都没有问题。”
陈钟觉得这个男子看上去实在不像善类,笑得十足的虚伪,他本来已经因为宋庭而对游学士子的改善了印象,这时却由于男子的出现,又重新引起了他的厌恶感。但眼角的余光瞥见宋庭感激的眼神,只得悻悻地夺过,连“谢谢”都懒得说,反而在鼻孔里“哼”了一声。
“这一盒是治脱力酸痛的。”男子并不介意陈钟的态度,又将另一个盒子递给宋庭,目光里隐隐有笑意。
宋庭伸手接过,行了揖礼:“宋庭多谢了。”
男子却笑道:“以后毗邻而居,就毋须客套了。”
“什么?你是哪里蹦出来的?!”还未等宋庭开口,陈钟倒先一个激灵地跳起来。
“阿蛋!”宋岩喝住陈钟,又对男子笑道,“村子里都是粗人,先生不要介意……”
男子微笑着摇头,又对着宋庭揖一揖:“在下齐由,字子缘,叫我子缘便可,衡国烁阳人,专治法家之学。”
宋庭点点头,笑道:“子缘兄适才说了不必客套,怎么此刻反倒拘礼了?在下宋庭,尚无字,谈不上治学。”
陈钟觉得现在自己比刚才中了蛇毒还要难受万分,胃里翻江倒海的一阵恶心,又想起和宋庭俩什么都没吃过,忿忿嚷道:“这又是在矫情什么,酸得我反胃!到底有没有饭吃啊!”
宋岩走过去,不由分说地就扯了陈钟走。宋庭却突然叫住了陈钟:“别忘了上药,白花蛇的毒不是这杠板归就可以解的。还有,忌酒。”
陈钟冷笑着:“你还是与那法家的‘齐鞅齐非’矫情去吧,少管我的闲事!”
一拐出门,陈钟就将手里的盒子捏扁了,指缝里流出来的药膏,好似烂泥一般。
自从与宋庭熟识之后,似乎总是受伤。陈钟恨恨地想着,然后抹一把脸,却忘记了手里的膏药,弄得一脸的中药,扑鼻的气息——不知多少年后,《红楼梦》中的少爷贾宝玉称它为香气,此刻陈钟却觉得那气味臭不可闻。
陈钟一整晚在榻上翻来覆去,那矮榻被他折腾得几乎散架,大半夜除了外头野狗此起彼伏的低吠,陈钟只能听见身下矮榻声嘶力竭的碾响,配着脑海里齐由的丑恶嘴脸,倒的确是恰如其分。
第二天,陈钟不出所料地顶着两个大眼圈子,天还没有亮透便出了门。陈婶正在找她的葛布围裙,见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加上那醒目的眼圈,以为他是昨晚被魇住了,踌躇着是不是要请几个巫觋来散一散邪秽之气。
虽然清明已至,清晨依然是春寒料峭,陈钟只随意罩了件长衣,冻得面目扭曲,抬眼望见天边稀薄的云霞,一缕一缕好似蚕茧上刚抽下来的丝,染了酡红的颜色,陈钟无端想起了喘息着硬要背他下山的宋庭。
来到客舍的时候,而立之年的宋岩正在院子里喜滋滋地打扫着——陈钟心想你倒是想起做这件事情来了,平日里可都是宋庭在打扫。
“宋庭!”陈钟扯开嗓门喊——却没有任何动静。
“喊什么喊!齐小先生在村口槐树下讲习传经,庭儿一早也跟了去,这会儿怕是要到村口了。”宋岩挥着扫帚,乐呵呵地说道,又瞥了一眼陈钟,“到院子外头去,碍手碍脚的……庭儿和小先生真是热络,以后如果庭儿要出去游历,这个齐小先生不定能帮带一把……”
陈钟瞪着宋岩,越发觉得这个里正简直不可理喻,像齐由那种看过去就是面目虚伪可憎的人,宋岩居然认为他能给宋庭帮助,于是气呼呼地说:“庭儿庭儿地叫,我听了就忍不住要呕。齐由那个样子,哪里像是好人!小心‘庭儿’被人卖了。”
宋岩没有理会他,只是用扫帚拖拽起一浪又一浪的灰尘,那些尘土也仿佛起了兴致,张牙舞爪向陈钟扑来。
陈钟来到村口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个通透,大人自然都下地去了,留下的少年童子都围在槐树下,水泄不通。
陈钟拨开人群,一边往里面钻,一边仔细寻找着宋庭的身影,没想到抬头就见到齐由端坐在树下,一身宽袍大袖,分外扎眼,正用那带着烁阳官话的腔调,蹩脚地学着此地的乡音说话,至于说的是什么,陈钟也不屑去听,他的目光,紧紧地攫住齐由身后端详着一册书简的宋庭。
宋庭似乎一直在专注地阅读着那书简,并没有听齐由的讲经。
陈钟分外满意地扬了扬脑袋,正打算走到宋庭身边,袖子却突然被人拉住。
陈钟转身一看,原来是同村的姑娘柳絮,她梳着双鬟,正眯着眼冲陈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