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钟气急败坏地举起钢镩就向姜昀戳去——
“陈钟!你做什么?!”齐由踢开案子,用力去挡陈钟的钢镩。
“我做什么?你自己瞧瞧你们两兄弟做了什么?宋庭当初和你走的时候,他向你提过什么条件没有?他连一句为官的话都没说!别人纳贤动辄就是客卿,可是宋庭呢,在这里风餐露宿到头来连手臂都保不住!”陈钟下手没有任何余地,眼瞅着齐由的掌心淌出血来。
“把镩放下!这是上阵杀敌的兵器,不是你私下报仇的工具!”吕钺一听闻士卒通报就赶了过来,劈手夺下了陈钟的钢镩,“要是想刺杀公子,你就回烁光去等待时机,别在这营寨里搅和,煦国那里虎视眈眈,你还有这么大的性子?!你这样做宋长史知不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
“他要是知道我就连他和你一起罚!出去,到我帐前守着,再敢违令,军法鞭刑论处!”吕钺怒火中烧,两句话把陈钟打发走了。
陈钟恨恨地瞪着姜昀向案而跪的背影,踢了一脚地上的帘幕,忿忿而走。
“下臣治军不严,请二位公子责罚。”吕钺说道——他内心也为宋庭不平,受伤多日,姜昀一句赔罪的话都没有,更别提去探望了,但对方毕竟是公子身份,又非自己手下士卒,也不好说些什么。
“杜内史那里有君父托送的苽米,烦劳吕将军替我给宋长史送去。”齐由随意用衣袖揩干了手上的血迹,“我们原是依君父所命,来此激励士气,却没想给将军招引了如此多的事端,心中感愧,无地自容。几日后我会送三公子离开,君父那里,我也当自请罪责。”
吕钺自然感慨这二公子比起姜昀来,实在太有担待,领命去了。
“别跪了,久了疼。”齐由负手出了帐子,“还有,宋庭一剑刺杀的那个男人,我看着很是眼熟。你要是考虑好了,自己去向君父领罪。否则只好由我去禀报君父和太子了。”
“仲兄不问我为何如此行事?”姜昀突然问道。
“没什么好问的。你为了杀人赌上自己的性命,我又能说些什么?”齐由回头,姜昀已经站起,背影被一摞又一摞的竹简衬着,愈发茕茕孑立,孤寂无比。
相较之下,宋庭那里反倒是安稳许多。吕钺派人煮了苽米粥,拿铁铏盛了,又亲自送了去,宋庭尝了,果然是滑润无比。又问了陈钟不来的缘故,吕钺与他说了,宋庭苍白的脸色中有了一丝红晕,只道:“真是暴虎冯河。村子里由得他乱来也就罢了,这里是营寨,对方又是三公子,怎可如此莽撞。吕将军惩戒得是。”
吕钺“哈哈”笑道:“什么惩戒,我是看那小子一身的武艺,行事没有半点分寸,这样下去可不是荒废了?才让他去守我的帐子,好听些兵法教训。我瞧着他与你极熟,等安生了些,还是让他来守你的帐子——好歹你一个长史,不配个士卒还不显得我吕钺气量狭小,委屈贤士?况且寒碜得很!”
宋庭推辞道:“如今援军虽已至此,局势到底紧张。何况我一个小小的随军长史,又非举足轻重的大将,还是不必如此了。”
吕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宋庭的左袖上,半晌说道:“还是让那小崽子过来吧,十七岁上了战场也剁不下几只左耳来。”
宋庭的肩膀轻微地颤了颤:“一切听将军吩咐。”
“这就好了嘛!”吕钺爽朗地笑道,收了铁铏离去。
宋庭这几日格外清闲,双方消耗粮草,只等对方供给不上而退兵,所以一直僵持着。众人都知晓这位随军长史因为三公子的事,失了左臂,因而也不敢去搅扰。虽然营寨之中也有伤残的士卒,宋庭到底觉得自卑,内心郁郁也不愿意出去,只是闷在帐中。到了晚上,自然也有军士们在外头放声而歌,待宋庭认真听时,发觉是屈子的《国殇》。
《国殇》的调子粗犷,带着不屈与坚强,如长戟扫过那暮色渐沉的荒原,切割出一片凛冽的孤寂和执着。宋庭瞥见最后一点红光缓缓收束,七星斗杓正自骄傲地悬在穹窿的一角。
宋庭剔了一夜的灯芯。
次日拂晓,星子渐次隐没,天际有了些微亮。
宋庭熬了一夜,才阖眼,外头就有人压低了嗓音唤他:“宋庭。”
宋庭正穿着贴身的绁袢,披了长衣去拉帘幕,但见陈钟在外头,背着竹笈咧嘴笑着:“那老头每天看得死紧,我是一步也跑不掉,什么端水送饭之类的奴子所为,统统让我替了。打杂都没那样辛苦!”
说罢,将背上的竹笈放下,只见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满满一笈的书简。
宋庭吃惊地看着陈钟:“你哪里来得这样多的竹简,不会是吕将军那里……拿的吧?快给送回去!”
“宋庭你这是什么话?疑心我做那鸡鸣狗盗之事不成?!”陈钟气愤至极,“果然是那老头挑唆的!”
宋庭原本极是严肃,听陈钟脱口而出的“鸡鸣狗盗”,也不禁哑然失笑:“你倒是能用典了。”
“哎呀,不是说这个,我是说这些书简是里正买了要送你的,只是总不见你回来,村子里可都传说你忘祖不肯回去了。我哪里会信,所以这次来的时候就把那些书都装上,一路背来了!本来老早就要送给你的……今天还是趁老头子睡得熟,偷偷赶过来的。”
陈钟一边弯腰把书简从竹笈里取出来,一边自豪而兴奋地等待宋庭的夸赞,却半晌不闻宋庭的声音,待他抬头看时,宋庭仿佛拭泪一般,抬起的衣袖灌了风,猎猎作响。
衣袖放下的时候,宋庭笑道:“真是有劳了,多谢。”
陈钟原本想怪他文绉绉的生分,还未开口,宋庭的长衣却因为刚才举手,加之失了左臂的缘故,一下子被风刮得远远去了,落在地上,仿佛一只安眠的蓝色瑞鶠。
陈钟忙去捡拾,回来的时候但见宋庭一身素白绁袢立在帘幕旁,长发未髻,黑漆漆地散下来。素衣黑发,衬着灰蒙蒙的帘幕,分外鲜明。陈钟顿时也不知要说些什么,只是攥着长衣不松手。
宋庭伸手向他。
陈钟半痴半傻地笑道:“宋庭,你真好看。”
宋庭一愣,暖意从心房弥漫到指尖,但他只是淡淡地说:“乱说些什么。衣裳给我。快回去吧,吕将军如果发现了,你又不知要守几天的帐子了。”
陈钟把衣裳递过去,嘴里还犹自不休道:“宋庭,我觉得自己很像《将仲子》当中的仲……”
宋庭还未等他说完,狠狠地叱道:“什么《将仲子》,什么逾墙!好好的《诗经》由得你这样随意编排!你不走是不是?”
陈钟一面连滚带爬地往吕钺的军帐去了,一面乱笑着:“我什么时候说‘逾墙’了……哈哈哈……”
宋庭几乎是恼羞成怒,披了长衣入帐,刚要放下帘幕,不远处却传来还有些童稚的声音:“真好。”
宋庭看见姜昀站在帐旁往这里瞧着,勉强笑道:“公子外面冷,要不要进来坐一坐?”
“‘将仲子兮’真好,真好……”姜昀痴痴地重复了一遍又一遍,齐衰在风中颤抖着。
宋庭一时不知姜昀何意,心里只是庆幸方才赶了陈钟走,否则又不知道要闯下什么祸事。
但宋庭并非圣贤,内心哪里会不恨姜昀,就算不是恨,也怨愤不已——这个十五岁的公子不懂事也罢了,最终拖累了自己,铸成这样的结果。
“我要回去了。仲兄嫌我碍眼,把我打发回去了。”姜昀脸上不见悲喜,“先生和陈兄弟这样,真好。”
宋庭被姜昀失魂落魄的眼神震住,反倒觉得是自己的不是了,只好劝慰道:“两位公子本就是兄弟,二公子怎么会嫌公子碍眼呢?公子定是多心了。”
“我不多心——仲兄和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关系。我以为……我说得太多了,不说了。”姜昀重重地跪下,“是我害了先生,向先生赔罪了——本来想等吕将军凯旋,再宴请先生,如今看来,我怕是等不到你们凯旋了。”
宋庭大吃一惊,扶起姜昀:“公子何至于此?!刀剑无眼,阵前伤亡本就是常事,怎么说是‘等不到凯旋’?公子别说丧气话。”
姜昀尴尬地笑着,失神的眼里含着泪,垂头转身离去。
宋庭呆呆地站着,百思不得其解。
午间宋庭正看着《吴起兵法》,齐由却突然来了,说是告个别,当下就要走。
宋庭怪极,问道:“既打算走了,怎么不和三公子一起?”
齐由笑一笑:“我此番回去,必有两件大事,先悲后喜。之台备好礼物罢。”
宋庭不知这话从何说起,又不好拖延齐由的时间,再者吕钺已经派了士卒护送齐由,想来是没有什么不周到的。
陈钟自然又觉得齐由不成气候,还总是拖累他人,趁着相送的机会,在宋庭耳畔骂骂咧咧地发了好一阵牢骚。宋庭不堪其扰,说了句“再这么喋喋不休,迟早变成妇人。”
陈钟听了,还了句“反正你听不得他的坏处”,就再不言语了。
宋庭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其实齐由还是不能放心姜昀一人回去吧。宋庭默默地想。
邶风·击鼓
虽然外头早已暗沉一片,吕钺的帐内却依然灯火通明。
宋庭面无表情地望着那几个前来投诚的煦国士卒。
“小民姓李名会,我和这几位弟兄都是煦国运粮的士卒,本来事情做得好好的,没想到前日突然走马换将,原来的林将军换成了张庆——他原是国舅,平时就专横跋扈得很,如今更是喝了酒就喊打喊杀的,昨日运粮归来,他寻了不是又要鞭打,我等实在不堪忍受,因此来向将军投诚。”为首的士卒说道,然后卷了衣袖给吕钺看上头的血痕,只见那皮肉模糊,惨不忍睹。
吕钺颔首道:“既然是运粮的,那煦国屯粮何处,你们一定是知道的吧?”
“是,是。就在那荫林谷附近,如果将军不弃,我愿为将军引路,避开城内守军也可到达。”
……
宋庭假作伤处未愈,悄悄出了帐子,陈钟在帐外撇着嘴,一脸不屑地小声自语道:“不弃个鬼!这戏做得拙劣!”
宋庭将陈钟拉到远处,压了声音道:“别在外头乱说。”
“我没乱说!宋庭你想想看,煦国的士卒就算是被打得要逃,哪里会放得下家里的老小妻儿?一定是要往煦国逃的,没有来投诚的道理!再者……”陈钟还要说,却被宋庭捂住了嘴。
宋庭凑到陈钟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你怎……”
“我现在来不及和你解释,记住了!”
宋庭说罢,行走如风地回帐,陈钟摸一摸耳廓,还是热的。
深夜,月色并不明朗,营寨中一片寂静,只能听到火把噼啪的声响。
李会避开夜巡的士卒,悄悄地来到营寨的一角,又灭了火把。
“真是凑巧,李兄也来此赏月不成?”李会刚想松一口气,一柄冰冷的剑已经横在了他的脖颈上,耳畔是嘲讽的笑声。
李会下意识要喊,对方却再次开口:“哎呀,这可不是煦国营寨,李兄大呼小叫引来的可是衡国的军队。我是不怕的,不知道李兄要不要试一试?”说完,又伸手一劈,震落了李会手中的兵器。
“你是谁?!”李会心中大叫不好,又惊又怕,只得假作沉着道。
“不才陈某……宋庭你快出来,我和这家伙掰不下去了,酸死我了。”陈钟不耐烦地小声喊着,手里的剑却一丝不抖,稳稳当当地制住了李会。
宋庭自帐子的阴影中走出,微微笑着,一袭青衫,左袖凭风而荡。
“你……你是随军长史?”虽然李会初到此处,但对于这个独臂的长史,还是有印象的。
“姓李的小贼,那个什么张庆要你来这里做什么?”陈钟语气凶狠。
李会负隅顽抗道:“我是自己来投诚的,并不是张庆要我来的。”
“屯粮的地方是林寔定下来的吧。荫林谷那里终年雾气重重,湿气甚重,各种毒虫数不胜数,林寔怎么可能把粮草放在那里?何况荫林谷两侧夹着高山巉岩,分明是张庆要引我军入谷,好行暗算之计。”宋庭不慌不忙地道出。
“那你打算怎样?”李会逼着自己忽略颈边的长剑,稳住自己的声音。
“也没有怎么样,不过想用你这一条命换煦国的屯粮之地。”陈钟说着,手上的剑又往里收了几分,“你不换也成,反正有十来个人,我一个一个问。吕钺老……哦,吕将军对待俘虏太过宽容,我也只好冒着被他发现然后鞭刑的危险了——不过,好歹能从你这里还回来。你也不是没被鞭打过,总不至于现在就忘了吧?”
李会魂不附体,终于瘫在了地上。
半个时辰后,吕钺的军帐重新亮起了灯火。
“李会所言大抵如此。煦国应该就在蓼林山的山坳处屯粮——我让李会写了信埋在张庆与他约好的地点,到时候张庆必然领兵至荫林谷,那时只看将军您了。”宋庭说道。
“你早知李会等人诈降,怎么当时却不说?”吕钺笑着问。
“张庆这人急功近利,李会等人偏偏这个时候到,分明就是诈降——我这个长史都能瞧得出来,将军又怎么会看不出其中蹊跷?将军当时不说定有原因,故我也就不说了。”宋庭停了停,又说道,“将军也担心当时帐中有煦国的细作吧?”
“不防备着点,早晚又要走漏了风声。”吕钺点头,然后瞪着陈钟佯怒道,“你私下胁迫俘虏,合该军法处置!我许你将功补过,去把那煦国的粮仓烧了!倘若败露,一并罚上!”
虽然知道煦国在蓼林山屯粮,可要在那样的守备下烧粮,谈何容易?陈钟一边勉强地应诺,一边怨怨地望着宋庭。
宋庭回头看一眼陈钟,强忍着笑意说道:“将军不如让我与陈钟同行,我向将军讨五十精兵,还望将军……”
“五十人足够?”
“蓼林山地势奇特,因而一整年都又冷又干,虽然适合屯粮,但士卒多半是熬不住的,自然要买酒暖身。”宋庭笑道,“我让陈钟卖酒去罢,灌醉了再烧。”
蓼林山腰,火舌舔舐着大袋的存粮和无数的草木,大团大团的火焰翻滚着,跳荡着,仿佛要吞噬所有。林鸟扑楞楞的振翅声、木头的炸裂声、混乱的脚步声还有四散奔逃的哀嚎声响成一片。
宋庭静静地倚坐在山脚荒草丛生的松树下,一言不发地望着那冲天的火光与浓烟。
“宋庭,宋庭……”陈钟拨开乱草,露出了脑袋与乱糟糟的头发,脸上的表情分明欣喜若狂,“我……”
宋庭微笑道:“你缓口气再说,跑那样快做什么。” 然后将身旁的水壶递给他。
陈钟猛地仰脖灌一口,呛得乱咳一阵,宋庭哭笑不得,伸手为他顺一顺气:“这又不是什么不世之功,看你高兴的。”
“我哪里是高兴,咳咳。”陈钟又喝了一口,把不小心吸进嘴里的灰漱出来,“他们也要下来了——我担心你一个人待在这里,万一出了什么事就不得了了,而且——”
陈钟郑重其事地咬着每一个字:“而且,我曾经答应时时跟在你身边的。”
宋庭的手一顿,蓦地放下了。
陈钟瞥见宋庭从手掌到指尖,都红成一片。
陈钟把脑袋凑到宋庭脸旁,睁大了眼睛盯着宋庭,两人相视,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宋长史!”下山的五十位士卒远远望见他俩,放声喊道。
“初夏时节,我热得很。”宋庭别开脸去,猛地退了几步,脊背撞上树干,簌簌地落下几束去岁的枯败松针。
“多好的酒,全都给烧了去,真是……”陈钟极其失落,只能拿浪费了美酒做掩饰,又觑着一脸酡红的宋庭,心中不由得对那五十个碍眼的士卒恨之入骨。
宋庭却喝一口水,面色恢复如常,缓步走过去与他们说着话,脸上的笑意温和如煦暖的日光。
陈钟狠狠地将水壶摔到老远的草丛里,那可怜的水壶滚了几下,又撞上山石,“咣当”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