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月华呼吸一紧。
白玉堂□的躺在漫天的阴霾和阳光之下,他的双臂伸开,像是一只垂死的白鸟。厚重的穹庐之上,一束阳光击穿了乌云,照在他身上。他仰面躺着,嘴唇微微张开,年轻的身体修长又坚韧,看上去似乎在发光。他就那样毫无防备的躺着,指尖莲花般微微蜷起,黑发如水,散了一地。
他的背后是铺天盖地的乌云翻滚不休,璀璨瑰丽的霞光四射,是光明与黑暗的角逐,是惊心动魄的灿烂和阴郁。而他,只是静静的躺在那里,又洁白又安宁,像是熟睡的婴儿,蜷曲的双腿如同弧度优美的象牙。不言不语,不省人事。
一瞬间一切都变得寂静无声,丁月华只觉得自己心如擂鼓,几乎要破胸而出。她看着仰面而躺的白玉堂,看着他祭奉般展开的肢体,微启的嘴唇在阳光下水光流转。她忽然觉得内心有些燥热,仿佛回到了某一个暮春,她从春梦中惊醒,万籁俱静的深夜里,只能听到簌簌花开的声响。
她转头看展昭,展昭的表情没有变,依旧是云淡风轻的安然。只是他的眼睛黑的深不可测。展昭放开了搂着她的手,他向白玉堂走去。
丁月华几乎忍不住尖叫:“当心,那里是陷阱!”
但是她没有叫出来,展昭也没有回头。他一步一步向白玉堂走去,仿佛这个时候,就算世界上所有的恶魔都倾巢而出,就算身后是倾泻的箭雨,就算地面塌陷,他们一起被活埋,甚至来不及放出一只青鸟,他也不会停滞。他看见白玉堂躺在阳光之中,眉眼不复犀利,只剩百转千回的柔和。他轻轻的弯腰,抱起漫天光华和阴霾之下,那个□的孩子。
他的动作不温柔,也不粗暴,他用刚刚好的力度给与他拥抱。他也不说话,静静的注视着前方。也许他心里也是那么想的,我找到你了,你在我的怀里了,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了。丁月华只看到他的背影,也在那一线阳光之中,似乎被金色淹没,变得高大,直须仰视才能看的清。
展昭终于说话了,他缓缓的说:“玉堂承蒙您照顾了,展昭定会好好感谢。”他的声音似乎很愉快,感谢的语调也是那么诚恳,却有莫大的胁迫直逼而下。
他在和谁说话?丁月华咬牙,小跑了几步,追上展昭,在阳光里与他并肩。
一个人从阴暗里走出来。丁月华吃了一惊,那微笑的眉眼,一分不差,和她的小哥哥一模一样!看着那人的面孔,丁月华脑海里又浮现出她永生难忘的惨剧,在她的眼前,她的小哥哥的头被阎王圈勒成一个葫芦,脑浆和眼珠一齐迸射而出。
那个人盯着展昭笑了,他说:“我只是想告诉展大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展大人再聪明,也莫小看了我丁兆惠。”
丁月华尖叫:“闭嘴!你怎么是哥哥!”
那人阴笑着看了丁月华一眼,他说:“你不满意么?这张脸,还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丁月华被他的语气说的毛骨悚然,她看他的脸,眉毛,鼻子,眼睛,每一个细微的地方都和小哥哥一模一样,却带了一股嗜血的戾气。他越是用这张脸说话,那种腐败死亡的气息就越重,带着鬼魅般借尸还魂的恐怖。
丁月华泪流不止,又怒不可遏,她拔剑向男人冲去。“叮”一声,双剑互击,丁月华心中更冷,连剑都是一模一样!
展昭静静的看着,忽然说:“死耗子,还不起床么?”
展昭怀中的少年没有醒来。展昭也不说话,出手为他解穴。
白玉堂猛咳了几口,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一睁眼,就看到熟悉的眉眼,阳光打在展昭的脸上,他微笑着看他,光芒几乎要将他吞没。白玉堂的胸中没来由的一窒。展昭悠悠的说:“睡得好么,白玉堂?”眼里有促狭的笑意。
白玉堂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躺在展昭怀里。还没来得及吃惊,展昭双手一收,白玉堂像石头一样掉到了地上,摔了个光溜溜的四脚朝天。
“你干什么?”白玉堂噌的跳起来,骂道。
展昭依旧微笑着看他,说:“被这种三流货色给劫持,你是活该。”他的语气似乎和平常无异,白玉堂却莫名的打了个冷颤。
他不由得恼羞成怒,劈手就是一掌。展昭却没有接。他后退一步,沉声说:“丁月华要被冒牌哥哥给杀了。”
白玉堂回头,看到丁月华险象百出,好几次都几乎毙命于丁兆惠之手。那个男人,就是他!给予了他如此奇耻大辱,让他赤身裸体的被展昭嘲笑!展昭笑道:“还有力气去报仇么?”一边说着,一边给他披上了一件衣裳。白玉堂一阵怒火攻心,他狠狠的瞪展昭,道:“当然!”他跳起来,插入丁月华和假丁兆惠的战斗中。
能杀死丁月华的哥哥们,眼前的角色本就不简单,甘愿以如此武功隐姓埋名,只做无名氏,就更不简单了。白玉堂推开丁月华,双手挡住他的一招“长烟落日”。无名氏哈哈一笑,道:“凉快么?”
白玉堂知道自己那时浑身不着寸缕,委实狼狈的很。但是他却没有时间管这些,反正,只要杀了眼前的人,便没有人会知道他今天的丑样了,不是么?
不知不觉当中,他竟然忘记了展昭和丁月华,或许,他已经把他们当成自己的朋友,是以相信,无论自己如何狼狈,在他们面前,都是没有关系的。
他狠声道:“去你奶奶的,你这个混蛋!”他双手一翻,手指如钳,直袭无名氏握剑的手腕。无名氏也料到白玉堂会有如此动作,因为此时他们一人手持兵器,一人却赤手空拳。白玉堂又刚刚解了重穴,此时体力还未恢复三成。若不取下无名氏手中的宝剑,那么这场对决,他是一点胜算也没有了。
无名氏冷笑,心想,白玉堂,你若是想和我比,还是嫩了点啊。你的下一步,就是打我虎口,逼我弃剑。可惜啊可惜,摸清了你的下一步,我还会让你得逞么?
眼看白玉堂手指就要搭上无名氏的手腕,无名氏忽然双臂一抖,巧妙的避开了白玉堂,宝剑挽了个剑花,像一条灵活的蛇,朝白玉堂心口袭来。
好阴毒的剑!
这一剑又快又准,简直不给人喘息的机会。而此时白玉堂的手向前伸出,全副心思似乎都在卸剑之上,根本没有时间回防。嘶嘶鸣叫的剑刃闪电毒蛇般的游来,白玉堂就算是神仙,也避不开这一剑了。
这个时候,白玉堂却忽然笑了。他一笑,就像阳光撕裂了乌云,铺天盖地的倾泻而下一样。
无名氏的剑一顿。
他并不是被白玉堂的微笑晃了眼睛,他简直恨不得立刻杀了白玉堂。但是他的袖口被白玉堂拽住了。白玉堂的手本是要钳他的手腕的,却在途中忽然变了方向,恰好那个时候他也改变剑路,刺向白玉堂心脏。只是这一变,就简直像是把自己的衣袖送到白玉堂手中一样。
白玉堂牵住了他的袖口。
然后他只是轻轻的一拉,就像是撒娇的孩子拉住了父亲的衣服。只是那么一瞬,无名氏刺剑的力量受阻,甚至还因为白玉堂向外的牵引力,向旁边滑了一下。白玉堂没有浪费这短暂的停滞,他手肘立刻连点无名氏胸口几处大穴。
无名氏目瞪口呆,白玉堂大笑,他说:“现在后悔了吧?”
无名氏怒极反笑,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的哭嚎,混沌又刺耳。
白玉堂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无名氏狰狞无比的大笑道:“你以为我点的穴是那么容易解开的么?你刚刚动气,已经震坏经脉,我们俩一起死吧!”
白玉堂连连吐血,虚弱的似乎连站都站不稳。无名氏疯狂的笑声里,白玉堂终于颓然倒下,丁月华急忙上前,想要救援。展昭却拦住了她。丁月华焦虑的抬头看展昭,展昭胸有成竹的微笑,说:“让他亲自打倒他吧。”
却见白玉堂倒地,无名氏长剑刺下的那一瞬间,虚弱的白玉堂忽然出手如电,借着落势,飞快的点了无名氏膝盖以下阳陵、阴陵二穴。无名氏连诧异都来不及,便觉得双腿一软,直直的跪下。他颤声道:“你,你是装的?”
白玉堂单膝跪地,仰头大笑,展昭解穴的手法,普天之下有谁可以胜得了?可惜他口齿不清,想来是咬破了舌头,无名氏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无名氏眼里闪过一丝阴毒的光芒,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手里的宝剑向白玉堂扔去。
却见到展昭飞身而起,拉开白玉堂,挟着他后跃三步,稳稳的站住了。
宝剑“叮”的一声,落在地上。
白玉堂绷得紧紧的冰凉的身体,也靠着展昭的温度,一点一点松弛下来。
白玉堂咧嘴笑着仰头,眼睛亮亮的看着展昭,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惜他现在四肢无力,舌头受伤,连口齿也不清楚。他的嘴一张,又涌出些鲜血来。
展昭看着他,淡淡的说:“给我闭嘴。”
白玉堂大怒,恶狠狠的瞪着他,手脚乱动,似乎想要一口把展昭吃了。展昭不理他,也不说话,只是把白玉堂的头用力的按进了怀里。
眼前忽然就变成一片漆黑了,白玉堂不说话,也不挣扎了。他听见展昭胸腔里,心脏有力的跳动,声音是那么沉稳又悦耳。
展昭的手臂并不粗壮,却修长有力。这是一个并不温柔的拥抱,白玉堂浑身的骨骼都在疼痛,舌头也火辣辣,疼得他头晕眼花。但是他却觉得心头升起了无法言语的困倦,像是幼年的时候,母亲在黑夜里给他唱起催眠的歌谣。疲惫却又甜蜜。他精疲力竭,却也伸手回抱展昭,他知道他也同样疲惫,像是远行的天鹅,被风鼓起每一片羽毛,穿越山川和大海,穿越森林和平原,永不停息。
他听见展昭说:“回来了就好。”
第十一章
十一
对假冒的丁兆惠的审讯,由展昭亲自进行。狭小黑暗的地下室里,那个男人被吊在墙上。
展昭进去的时候,两个小吏正在鞭打他,血肉的腥膻味扑鼻而来,燃烧的火把发出咝咝的声音,男人抬起满是乱发的头颅,嘲笑的看着展昭,道:“展大人,您来啦?”
展昭得体的微笑,还礼,说:“开封府的大牢,您还满意么?”
男人仰头大笑,道:“岂止是满意,我简直感激不尽!”他的眼里射出了怨毒的光芒。
展昭却无动于衷,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小吏们都停止了鞭打,恭敬的望着展昭。展昭皱眉,道:“你们这是待客之道么?快去提桶沸水来替客人擦擦,别忘了加盐,客人的口味重。”
两个府吏迅速的离开了。男人冷笑一声,他说:“你以为这些皮肉之伤、身体之痛可以让我开口么?”
展昭微笑,缓缓道:“我想要知道的,并不是值得隐瞒的事情。”
男人道:“哦?”
展昭道:“为什么最后要把白玉堂还回来?”
男人愣了一下,忽然开始笑,他的脸被抽打的皮开肉绽,现在他笑起来,红生生的肉都翻了出来,血水横流,简直惨不忍睹。他笑得喘不过气,他说:“太有趣了,展大人,您不是知道的么,我的‘王大人’和您的包大人是故友,作为属下,我有什么立场私留开封府的人。”
展昭心里暗自叹气,他知道包拯到底还是为了他,向王丞相施加压力了,他的心头一时间有很多感慨,面上却依然平静。他说:“假扮丁兆兰的人呢?”
男人狞笑,他说:“你该问白玉堂。”
展昭叹气,说:“他七七八八的内伤太多,一时半会儿是醒不过来了。”
男人道:“一身伤换一条命,他这笔买卖还是划算的!”
展昭悠然道:“当然,白玉堂虽然没礼貌又粗鲁,但总不算太笨。”
男人冷笑,道:“以为我们真是那么好对付的么?若不是你乘着丁月华和我缠斗之际用迷药卸了我的内力,我怎么会那么轻易被那小子打倒。”
展昭无辜的笑,道:“那可是你自己洒在丁姑娘簪子上的,我只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男人道:“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让她溜出开封府?”
展昭道:“难得你为她偷偷引开了府吏,垫好了翻墙的砖,我也不能浪费,对不对?”
男人喝道:“你都知道?”
展昭道:“开封府有什么事我不知道?”
男人不由得想到,做事害人的时候,自以为计谋天衣无缝,却根本没料到,旁边都有一双眼睛,他不知不觉的时候,已经被人看的清清楚楚的了。他不由颤声道:“展昭,你好厉害的功夫。”
展昭叹道:“功夫好,有的时候,确实有很多用。”
男人不说话了。
展昭继续说:“‘王大人’如此轻易就听命于开封府。这么愚蠢的人,怎么可能是你们主子打入京城的心腹?你们,一定是听命于另一个人的,对不对?”
男人还是不说话。
展昭也不追问,却忽然改变话题:“你是怎么制住白玉堂的?”
男人不回答。
展昭笑,说:“我知道,他是自愿离开的,因为世界上,能一声不响的制服他的人,还没有生出来。”
男人冷哼。
展昭却又笑,说:“什么事让他乖乖的一声不响跟着走呢?我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了,他把丁月华平安的送到我们身边以后,就自己去调查你们了。”
男人冷笑:“你简直像是在说故事。”
展昭摇头,说:“这是他的性格,不想让我插手的时候,他就会凡事都很决绝。他留下了玉佩,想暗示什么呢?是无名氏么?还是,没有刻字的玉牌,就像白纸一样,可以写出任何字。所以,他指的是,他去调查那可以化装成任何人的易容术了?”
男人瞪大了眼睛,满是恐惧之情。
展昭站了起来,他说:“很好,白玉堂在暗示易容术,因为,没有会易容的人,你们的计划就不可能实施。当然,很不幸的,他中了你们的迷香,被你们发现了。”
男人冷笑,说:“对,又怎么样?”
“会易容的你,是这个计划里重要的一员,地位并不低于‘王大人’,那为什么最后,因为他的几句话,就又把白玉堂送回来了?”话题又回到了展昭问的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把白玉堂送回来?”
男人不答。但是展昭已经微笑着说出了答案:“因为真正传达你们主子命令,并监视你们的人,现在不在京城。没有人监视你们,‘王丞相’才会在这个时候被包大人笼络,你们也才会在这个时候,听从‘王丞相’的话。”
男人叹气,说:“没错,但是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他是谁?”展昭微笑,“想必你也不会告诉我。不过,我却知道他为什么不在京城。”
“为什么?”男人问道。
“十月初五襄阳王五十大寿,宴请天下英雄,作为他的属下,自然是要回去祝寿的。”展昭慢慢的说。
“你怎么知道?”男人终于吃惊的喊出来。
展昭微笑着说:“我只是猜测,谢谢你这么激动的告诉我,我猜对了。”
展昭很愉快,到目前为止,事情都进行的很顺利。一切如包拯所料,他们终于确定襄阳王为最终的操纵者。也明白他不惜花大代价铲除丞相府,一定是有更大的阴谋。一切目前还在掌握之中,会易容术的冒牌丁兆惠被抓住,他们无法再使用伪装;王大人听命于包拯,所以开封府不会落单;而襄阳王真正的心腹即将祝寿归来,更是绝好的突破口。
展昭走出大牢,阳光照在他身上,他的心情很好。他回想起刚刚在大牢中,那个男人看着两个府吏抬着一只桶进来,以为那是沸盐水,吓得脸色铁青,不由得又觉得有些好笑。
展昭问他:“你刚刚不是还说,怎样都不怕的么?”
男人不说话,但是连牙关都开始打颤。
展昭笑,知道他现在已经不知不觉被展昭套走了所有的秘密,既然做不成英雄,自然也就开始害怕起皮肉之痛了。
展昭站起来,笑着说:“这个不是盐水,是药水。如果你相信我们,可以试一试。”说着,他头也不回的走出了监牢。那个易容术天下绝妙的男人,是怒,是气,是感激,似乎他都完全不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