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眯起了眼睛,他不说话了。
包拯自顾自的说下去:“能伪装起一整个丞相府而不让人产生怀疑,简直是不可能的。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那里有一个人,他是熟悉丞相府,也是有力量继续维持丞相府有条不紊运作的。那个人,只可能是王丞相本人。”
“接下去。”皇帝道。
“臣还有不明白的,能做到杀死丁护卫两人,怎么就会让丁小姐逃跑了呢?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是被故意放跑的,目的,就是要她来找我,告诉我,丞相府出事了,然后诱我采取行动,使开封府进入圈套;再和庞太师联手,倒打一耙,除了我的开封府。”说着,包拯又深情的忘了庞太师一眼,道:“不过,幸好庞太师是如此的大义凛然。”
庞太师在心里骂娘。但脸上,他微笑着还礼,哈哈道:“那是自然,老夫一向以江山社稷为重。”
包拯说:“能让王丞相王辉叛变的人,一定也是个独尊一方,位高权重的亲王,臣猜……”
皇帝忽然挥手,道:“行了,不用再说了。”他淡淡了瞟了一眼面前跪着的两个人,缓缓的笑了,他说:“难为你了,包爱卿。你真是足智多谋,别说庞太师、王辉,便是朕,也自叹不如。”
包拯正要说话,皇帝打断了他,说:“你没有部署抓王丞相,是还想要做什么吧?现在,通通都说出来吧,你的计谋。”
包拯微笑,他说:“遵旨。”
展昭骑着一匹快马,奔跑在去襄阳的路上。他的发丝被风吹起,像是鸟儿扬起的羽翼。他微笑,知道白玉堂一切都做的很好。
他把丁月华平安的送进了皇宫,不仅成了包大人的证人,也保证了她自己的平安,以后,便可以不用再为她担心了。
而白玉堂不见踪影,展昭知道凭借他的武功,一定可以轻易的从官兵的围捕中逃出来。甚至也许王辉仓皇而逃,就是因为开封府反常的沉默和白玉堂的反抗。包拯说,就是要打草惊蛇,让他逃走。放长线,钓大鱼。敌暗我明,如果不让他们惊慌失措,很难有机会在他们的老巢里寻到线索。
那么,现在白玉堂一定是先行去追逃跑的王辉了。
包拯说:“除了襄阳王和王辉,我们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参与这起叛变。我们需要他们的盟书,才能做到斩草除根,干净利落。否则,春风吹又生,这可如何得了?”
包拯向皇上要了一纸令文,贬展昭去边陲一个流放罪犯的小村做村长。包拯说:“从此京城里没有了御猫,而御猫在哪里?”他看着展昭笑,说:“御猫无处不在。”
展昭觉得自己愿意听从包拯的话,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相信包拯。他并没有洁癖,也不厌恶计谋手段,但是他相信,这个世界,总是有人在努力把它变得更好。
看到包拯的时候他就这样相信。所以他一直跟随包拯,看他玩弄权术,狡诈奸猾。展昭云淡风轻。他并不觉得失望:深夜里那个在房间里焦虑的踱步的是包拯,为了百姓的不平,熬白了头的是包拯,为了青天的清正,不惜把自己弄得满身污秽的也是包拯。他淡淡的看着,看他为了守护背后的青天精疲力竭。他不说话,只是伸手,扶住包拯的肩膀。他们的开封府像是一艘船,在暴雨狂涛的深夜里航行。
离别的时候,包拯对展昭说:“我已经竭尽全力了。但是那里的事情我没有能力处理。所以,一切都交给你了。”
展昭也不说话,他也回视包拯。他不知道这次一别,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他,他知道包拯站在风口浪尖,稍有不慎便会被吞没。包拯拍展昭的肩膀,他说:“展护卫,我相信,没有我,你也能帮我继续把这里守护下去。”
展昭无奈,道,去襄阳冒死的是我,又不是你。
包拯恻然的笑,道,伴君如伴虎啊。我老了,力不从心啦。
所以这次是孤注一掷么?展昭问。
包拯慢慢说,是啊,孤注一掷。全靠你了,展护卫。
展昭在心里想,我已经不是你的护卫了。我这么做,也只是为了我心中的那个“理”字而已。
包拯却仿佛看穿了他一般,笑了,说:哪个人心里,装的不是一个“理”字。只是有些人,是歪理而已。
展昭大笑。于是喝了一杯酒,别过。
展昭的马跑了很远,他忍不住回头看,只看到后面是一条笔直的道路,灰尘弥漫,黄沙飞天。而汴梁,已经看不到了。
好吧,就此别过了,包大人。展昭在心里想。
他快马加鞭。
白玉堂一直紧跟着王辉。他虽然不是很明白展昭想让他做什么,但是他知道,先把丁月华送到安全的地方比较好。
展昭那个家伙,看着清廉,屋子里居然摆满了绫罗绸缎,金银玛瑙。白玉堂看了看,居然刻着庞太师的大印。
白玉堂大笑,对丁月华说:“一般人,看到金银就会睁不开眼,谁敢仔细去翻?你就躲在里面,到了皇帝面前,喊庞老头一声干爹,皇上在那儿,谁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他自己手脚灵活,攀在房檐上,混在人群里,溜了出去。出去以后,他第一个想起来的,是太师府。在太师府门外,他果然看到了行色匆匆的王丞相。
白玉堂暗笑,想:果然是他,果然他还没有死。
那个假的,为了害死包黑子,现在正被拖上大堂作证,眼前这个,举手投足便是将相之风,虽然步履匆忙,却也不失威严。假冒的虽然也故作清高,却依旧与眼前之人有云泥之别。
白玉堂暗自叹气,想,贵为丞相,做点什么不好,非要费尽脑筋去叛变。现在像条丧家之犬,又有什么意思?
若是那王辉知道他在想什么,定然会回他:你并不懂,成王败寇,我不做寇,又怎么成王。
可是,白玉堂还是不会懂的。这些世间的荣华名利对于他来说又算什么?他有年轻的身体,敏捷的大脑,他有一把刀,他有一壶酒,他有一匹白马。这还不够么?
那么老的走不动的时候呢?白玉堂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变老。
白玉堂一直不远不近的跟踪着王辉,看他们的马车匆匆赶路,白玉堂在后面优哉游哉的跟着。深秋的天气不太好,但白露为霜,亦是美景,白玉堂的心情不错。虽然也因为没有人和他说话,让他有点寂寞,他想:走的时候那么匆忙,连展昭都没见得上一面,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被放出来。
他当然不知道包拯的放长线钓大鱼计划,也不知道盟书的存在。他只是想看看,王辉的主人到底想做什么。他很确定,展昭一定也想知道。
天已经黑了,王辉的马车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了下来。白玉堂也远远的停了下来。他□的白马跟了他三年,他泛舟的时候它在河边吃草,他秉烛的时候它踏花,他笑的时候它飞跑,他和展昭在一起的时候,它的缰绳被展昭牵在手里。眼下,一天的劳累,白马也倦了。白玉堂等王辉等人全进了客栈,便也走了进去。小二牵走了白马,白玉堂脱下大衣,说:“好冷。上一坛温黄酒,一盘牛肉。”
他的眼睛明亮,脸颊被冻的红扑扑的,抱着手呵气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个初离家,不谙世事的小公子。
于是小二也莫名的客气起来,他说:“您等着,马上就来。”
上来的酒菜,莫名的比平时多了一些。当然,白玉堂不知道。
他喝醉了。
很少有人知道白玉堂的酒量到底是什么样的。他愿意的时候,就是喝一水缸也没有事,但是现在他却很疲惫。于是他就醉了。
王辉从楼上雅房走下来,嘶哑着喉咙笑。白玉堂还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王辉说:好了小子,你想引我出来,你做到了。不用再装了。
喝醉了的白玉堂抬起头,他的眼睛很亮,一个喝醉的人,眼睛是不会那么亮的,而现在白玉堂的眼睛,简直亮的像星辰。他笑着看王辉,大声说:你还不算笨。
王辉说:怎么样,加入我们吧?
白玉堂嗤之以鼻:“你知道我不会答应的。”
王辉笑,说:“为了展昭么?”
白玉堂仰头,说:“我不能为了我自己么?”
王辉道:“哦?”
白玉堂道:“心中有理的,又不止他一个。”
“你的‘理’是什么呢?这个江河逾下,积贫积弱的社会?”王辉反问。
白玉堂不说话。
王辉继续说:“加入我们吧,襄阳王,有气魄,愿意改革,会让我们不再受外敌所迫,内虚所困。”
白玉堂说:“记得王莽么?”
王辉一时无话。
白玉堂却又笑了,说:“我才不在乎谁会改革,从哪儿改革。我现在看到的襄阳王,只是一个耍弄手段,篡位谋求的小人而已。”
王辉冷笑,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白玉堂回礼,道:“自然。”
王辉看着他,只是冷笑,不说话。白玉堂忽然觉得气息不稳,猛然向后倒下。他的酒里被下了药。
“是你跟踪我,还是我跟踪你呢?”王辉冷笑,“我是你们的饵,还是,你们是我的饵呢?”
白玉堂倒在他的脚前,王辉看着窗外的满天星斗,他说:汴梁,我会回来,坐在你的心脏上的。
他不知道,阴影里,他脚下的白玉堂,嘴角露出了一个,他绝对看不到的微笑。
第十三章
十三
包拯看着展昭马背上的身影渐渐淹没在尘土之中,忽然有些伤感。
没错,他们把展昭牺牲掉了。
展昭被贬去了偏远的小村为官,他的行为,不再是开封府的行为,不再是朝廷的行为。他揭发了襄阳王,那么皆大欢喜。他若是失败了,那么,也是他私人的行为,不是么?
和朝廷,和开封府,和皇上,一点关系也没有。
皇帝写圣旨的时候,还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他说:“你要告诉展护卫,这个灰蝉村,可是连朕也鞭长莫及的地方,他尽不尽职,也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了哦。”他把“鞭长莫及”四个字说的抑扬顿挫。
包拯跪下,说:“臣知道了。”
鞭长莫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您真的有鞭长莫及的地方吗?还是只是装模作样的撇清关系呢?
包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老了。
而面前的青年,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皇帝了。
白玉堂并不知道这些。所以他那个时候想的是,为展昭找一个什么样的私人理由,即使他不成功,也可以为朝廷留有后路?
他并不介意自己成为饵。
展昭怎么进攻?要抓襄阳王,展昭从哪里入手?现在只是王辉一人犯罪,抓他的时候,怎样把他背后的襄阳王也揪出来?怎么撕破和平的脸皮?
白玉堂知道,展昭也在想这样的问题,甚至比他想的更多。白玉堂觉得开封府那套文质彬彬的磨嘴皮功夫讨厌得很,他信奉的是暴力解决问题。他想,把自己至于险境,逼展昭大闹襄阳,似乎也是个不错的办法。既然如此,就赌一把吧。
王辉用药迷他,无非两种目的,抓他做饵,或者杀了他。
白玉堂闭着眼睛想,赌一把吧。
这条性命,又有什么珍贵?
赔率呢?几比几?
杀他,留他做饵,大概七比三。
白玉堂又忍不住想笑,自己是不是做了个不划算的买卖呢?他静静的闭着眼睛,甚至连每一寸皮肤都松弛下来,但是他的神经是紧张的。如果王辉想杀他,他有把握逃走么?
王辉封了他的穴。周围有一圈好手。
他没有把握逃得走。
展昭啊展昭,为了给你找个借口,我可是牺牲大了啊。白玉堂在心里狠声说,要是我真的死了,你却杀不了襄阳王,我就附到你身上去亲包拯啊!
他胡思乱想着,王辉的刀提了起来,又放下了。
他赌赢了,王辉果然没有杀他。
王辉要拿他做饵。他想引诱的野兽是谁?
展昭。
白玉堂微笑,他知道展昭一定会明白他的用意,也相信王辉有本事,会把自己这个饵捏的香喷喷的,等待展昭前来。
那样多么直接。
他们想抓展昭,展昭也想抓他们。很好,白玉堂点燃了这跟导火线,看谁的火焰可以吞没对方。在这一方面,白玉堂总是对展昭很有信心的。
他不在乎生命,也不在乎将来。他挥霍着青春的时候,没有想到,也许会有一天,当他真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生命离开的时候,会撕心裂肺,追悔莫及。
吃人的人,终将被吃。展昭跟他讲过这句话,展昭只是想说人心险恶,但白玉堂回想起来,却觉得这句话终将一语成谶。他隐隐的有些担忧,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蛰伏的黄雀,还是自以为是的螳螂。
走一步算一步吧。他想,伸展了肢体,在狭小的牢房里呼呼大睡过去。
展昭没有出现。
黑暗的地牢里,不见阳光。白玉堂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他只能根据肚子饿的频率来推断日期。他猜测,已经过去十天了。这十天里,一切都安安静静,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他在这个黑暗肮脏,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和外界的一切都隔离。他知道在左手有十个硬馒头,右手有一小桶水。白玉堂一开始乐观的想,这些,可以撑十天,十天里,展昭一定会到。
到了以后会怎么样呢?是先大吃一顿,然后再把襄阳城闹个天翻地覆呢,还是直接冲上去,把王辉襄阳王都挨个儿掐死呢?他兴致勃勃的想着,一边啃着难以下咽的冷馒头。他想,等到老子出去了,一定找一百个硬馒头,穿成一串项链,挂在襄阳王的脖子上。
想的太兴奋,他被石头一样的馒头噎了一下。他气急败坏,想,这些该死的馒头。
那时候,他还有资本诅咒这些又冷又硬的馒头。
而现在,他已经一个馒头也没有了。
黑暗变得无穷无尽,铺天盖地的向他压下来。没有食物,没有阳光,没有水。他觉得寒冷,这是以前不曾感觉到的。哪里出错了呢?展昭难道不应该抓住这个借口,乘机直取襄阳王府么?王辉难道不应该再出现么?他们都在做什么呢?
周围一片寂静,白玉堂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并不平稳,这十天耗尽了他的体力。他已经不能再等了。展昭没有来,说明他不愿意借着这个私人的借口,把事情搞的轰轰烈烈,他需要安静的行事。
不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王辉根本就没有把他当成一个引诱展昭的饵,他自己计算失误了。失误了。
白玉堂咬牙切齿,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误。
在黑暗里,他握紧了拳头。他决定不再等待,他要出去了。
他摸索到牢门的锁头,从袖子里抽出一根铁丝。锁门出乎意料的容易打开。白玉堂怔了怔,他小心翼翼的迈出一步。
没有陷阱,连看守也没有。一切都无比顺利。顺利的,简直让人感到诡异。
白玉堂在黑暗里,沿着弯弯曲曲的甬道,走到一扇门前。他试着推门。
门很轻易的被推开了,刺眼的阳光从门缝里照射进来。白玉堂眼睛疼痛,他精疲力竭,却还是敏捷的把身体紧紧的贴在门后。
一切都太顺利了。太顺利了,难道不是有鬼么?这扇满是阳光的门背后,会有着什么样的伏击呢?白玉堂不知道,他静静的伏在黑暗之中,明明眼前的阳光那么唾手可得,但是,他还是耐下性子,躲在黑暗之中。
一个悠闲愉快的声音从阳光里传来:“地沟耗子,你还准备在哪里待多久?”
白玉堂一惊。
展昭的声音!
他的声音听上去中气十足,应该是没有受伤,而那么调侃的语调,也充分表现了展昭悠闲的心情。难道他现在轻松得很,根本就没有白玉堂想象中的焦头烂额吗?
白玉堂一怒之下,顾不得危险,直接推门而入。
展昭靠在一个很舒服的躺椅里,阳光从他背后的大窗里流泻下来,把他懒洋洋的笑脸晕的模模糊糊的。他双手交叠,笑嘻嘻的看着白玉堂,说:“这么晚才出来,我以为你乐不思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