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侧哗啦响动,从水中跃起一个人,半空折腰,轻飘飘落到甲板上。
贾智把两柄分水峨眉刺摆在一边,扯着自己的衣袖拧水下来,细声细气的叫贾小山。“你去跟大哥说,他们船上当真没有小五,还有,叫大哥快点回来,我把他们船底刺穿了,要不了多久就得沉掉。”
“大哥,你听见了吗?”贾小山扬声问。
韦天赐目瞪口呆的看着贾四小姐,贾家这些奇奇怪怪的人里面,她果然是最恐怖的一个。
那边的船一点点的往下沉,已经有船家跳到水里,游去岸上。两个道士跟贾仁打得好专注,两柄拂尘上下合击,一双手掌四面接应,眼看着脚底下都要淹到水里,还不知道停手。
“你再跟大哥说,小五的下落还得着落在这两个道士身上,不能放了,捉回来先打断腿,再慢慢拷打逼问。”
贾智交代完了,举起湿漉漉的袖子掩着面孔,一路小碎步躲回后舱。
韦天赐瞪她不着,转头来瞪贾小山。
“这是四姐说的不是我说的。”贾小山深感委屈,“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可是顶顶温和,顶顶善良的一个。”
“哈哈。”韦天赐假装笑了两声。
那边的船大半都淹到江面下了,贾仁和两个道士跳到船舱上头,还在打,再沉下去三个人只好爬到桅杆上继续了。韦天赐晃晃贾小山,看要不要丢点暗器过去,让他们快点打完算了。贾小山一拍船舷,像是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们等下就要打过来了,你快点回去船舱里面,不要在外人跟前抛头露面的。”
“啊?”
贾小山牵着他就往回走,韦天赐才不要莫名其妙的跟他进去,扒着船舷不肯站起来。两个人正在拉拉扯扯,头顶唰唰唰三声,依次跃过去三个人,落到身后甲板上,还没站稳就又开打了。
贾小山挡着不给他看,韦天赐把他推一边,从他腰侧望过去。
他像是很不想让自己见到这两个道士,韦天赐不由留了神,仔细看清楚。那宋道长蓄着三绺长须,面色白净,倒有一股方外人的清逸。傅道长阴着一张长脸,粗重眉毛,细细双眼,看人时总带着戾气。
也没什么特别的啊。
“快点进去啦,打架有什么好看的,进去我跟你打好了。”贾小山坚持要拖他走,韦天赐随他起来,一步三回头的瞄了几眼。
正好那傅道长转身过来,看见他们两个。
“你是贾小山?给我站住!”
傅道长怒喝一声,舍拂尘而出长剑,一剑起,破开丝丝细雨直贯而来。
韦天赐回过身,横出一步站定在贾小山面前,大刀出鞘,要接他这一剑。刀剑交鸣,傅道长立足不稳,给迫退了一步,韦天赐匆忙出招,也觉得虎口震痛。
傅道长脚下错步,长剑仍是直袭贾小山而来。
“师兄!”
宋道长从后追过来,拂尘翻卷,绞在剑锋上,给割得寸寸断开,随风而散。
“师兄剑下留情,即便当真是他,捉了回去听凭掌门发落也就是了,何必多造杀孽。”“你看他这张脸,可不就是那个逆天改命的孽障!”傅道长喝道。
“我的脸怎么了,你自己生得不好看,就来指摘别人的脸,羞也不羞?”贾小山还在胡乱说话,韦天赐把他拽过来捂住嘴巴。
这两位道长一派肃然的样子,看来是有什么很严重的事情。
宋道长转头过来,看着给捂住半张脸的贾小山,一双杏核大眼圆睁着,乌溜溜的闪动。捂住他嘴巴的那个人,跟他绑在一根铁链上,像是十分亲密。那张脸明明是个少年模样,却显得宽厚可亲,仿佛早早见过。
宋道长走到他们面前,却是盯着韦天赐,轻声唤道:“大师兄,是你吗?”
16
“不是!”
贾小山大喊起来,把韦天赐拽到自己背后,挥挥手让那个宋道长赶快走开,不要在这边随便认亲。韦天赐小声交代他不要那么凶。看这个道士年纪一把了,非要叫自己大师兄,可能脑子不是很好,就不要欺负他了。
“你乱叫什么?看他这个傻头傻脑的样子,大师兄就算投胎转世个百八十回,也不会变得这么蠢。”傅道长也在那边骂,彻底鄙视了韦天赐。
韦天赐当然不会高兴被人这么说,大刀一挥,气势汹汹的横在他面前。
贾仁也已经走过来,双掌运劲,虚势以待,跟他并肩为战。
宋道长伸手拦在傅道长,望定了贾小山,追问道:“你认也罢,不认也罢。我只问你一句,他好不好?”
“好。”贾小山答得干脆利落。
“这一世,务必要他过得快活些。” 宋道长还在殷殷嘱托。
“不劳你吩咐。”贾小山微微偏转头,看向身旁,韦天赐正擎着一柄大刀,目光灼灼的盯着敌手,要保护他周全。“我喜欢他,当然会对他好。”
“如此甚好。”
两个人好像打哑谜一样,你一言我一语都不知道是在说什么,结果还达成了约定。韦天赐没来得及跳脚,傅道长先就怒了。
“你跟这孽障啰嗦什么?只管捉他回去!”
“傅师兄,今日咱们人少打不过人多,你要捉他,不如回山请了师命,带着大批弟子向贾府要人,贾老爷家大业大,怎么也走不脱。”
宋道长平声说来,倒比傅道长狠辣许多,直噎得他没了声气,转头再跟贾仁交代:“贾公子,令弟原本是给我们带了出来,想要胁迫小山一同回去,只是半道上给人劫走了,这一趟是我们师兄弟照顾不周,先同公子赔罪。”
“道长可曾看明白,是哪一方高人?”
“却也是旧识,小山必然知道。那人功夫已入化境,更兼心思莫测,悲喜大异常人。令弟给捉了去,祸福犹在未知之数,只求吉人自有天相。”
“我怎么会认识这么奇怪的人,你不要赖给我就想过关。”贾小山不认账。
“多谢道长赐教。”贾仁无视了他。
宋道长也无视了他,向贾仁施了一礼,再看了韦天赐一眼,转头同傅道长走了。贾仁叫人放下小舟,渡他二人上岸。
韦天赐忽然心有所感一般,上前两步,走到船舷边叫了一声。
宋道长自小舟上抬头,衣袂迎风,面上笑意清朗。韦天赐于是脱口问道:“你可是名唤宋皑?还有那一位,是不是叫傅玉?”
“大师兄。”他哽着声息,又来拜师兄,看来当真是他的名字。
他身后那个叫傅玉的也大睁一双细眼,十分吃惊的样子,随即阴沉回去,教训宋皑道:“定是小山那孽障同他说的,你当什么真?”
可是真的没人告诉自己啊,为什么,自己会知道得这么明白呢。
韦天赐挠挠头,那个在脑子里出现过的人,也许就是他们的大师兄吧。如果自己上辈子真的是他们的大师兄,这辈子也不是了,他们何必搞得这么当真。这些修道的人,前生后世都看在眼里,可有多累?
小舟随波飘开去,渐渐隐没在江上微雨之中,看不见了。
这些神神道道的事情终究太过虚渺,韦天赐想也想不明白,索性随它去了。
送走了两个道士,船还是顺流东行,沿途寻觅贾信。贾仁忙着调派人手,贾智有时乘舟上岸,整日不见踪影。
贾小山不知为了什么,有点郁郁寡欢的,消沉了好几天。清早陪着韦天赐练完功,就换成他没精打采的坐在窗边,盯着船侧江流一阵阵发怔。
贾仁问他那个半道劫走贾信的高人,贾小山说臭道士信口乱讲,肯定是不小心弄丢了五哥,赖给什么世外高人,显得没那么丢脸。贾信既然从他们手上走掉了,自钱塘沿岸多多搜寻就是了。
贾仁看他心情很不好的样子,也不追问,拍拍他肩膀出去了。
韦天赐也不管他,难得他这么乖,好几天都没有骗着自己玩,清清静静的呆着也挺好。
每天晨起练功,白日吃饭,夜来睡觉,有时也会想到那些奇怪的事情,稍微想一下就丢开了。反正自己还是自己,就算那个什么大师兄偶尔出来占用自己的嘴巴,也没什么太大的坏处,总不能一直烦恼个没完吧。
“天赐,”贾小山头也不转,闷声问道:“你快活吗?”
韦天赐愣了一愣,原来他一直在惆怅这个。倒也没有想过快活不快活的,心里不觉得难过,大约就是快活了。于是跟他点点头,应了一声。
“那我对你好吗?”
“不好!”韦天赐答得干脆,答完又想了一想,似乎也不是这样。看看他转过脸来,难过的要哭的样子,赶忙补上一句:“也不坏。”
从认识贾小山以来,虽然被他骗过来骗过去经常气到抓狂,还被他害得强盗都当不成跟一群花农混在一起,还被一根链子拴着吃饭穿衣洗澡如厕都不是很方便,还被他莫名其妙的骚扰不是摸就是亲,还被他的兄弟姐妹躲在一边偷窥……可是,他对自己真的不坏,在这些事情之外,他还很听自己的话。
“反正我不讨厌你,只要你再别用快死了这种话骗我。”
“你舍不得我死吗?”
贾小山哭脸变笑脸,一下子雨过天晴,笑吟吟的看过来。韦天赐转过头去不看他,他这种样子看多了,心里就会变得很奇怪。
“就算知道你是骗我,我还是会当真,当真了,还是会很担心。”
心里面好像揪成一团一样,看着他的时候会想着,看不到他的时候更加想得多一点。韦天赐不喜欢想这么多事情,会觉得心很累,而且酸痛酸痛的。
“天赐,你喜欢我吗?”贾小山轻声问道。
喜欢这句话,他自己说就说了很多遍,还是头一次问出来。韦天赐盯着身边的船板,头垂得更低,想不到要怎么答他。贾小山不知不觉到了他身旁,搂上他的脖颈,扶着他的脑袋,要他正眼看着。
“喜欢?不喜欢?”
韦天赐看着他,他的眼睛很亮,整个人都像是枝头绽出的新绿,也清,也艳,一眼过去就觉得动心动意。
有一种软绵绵,沉甸甸的感觉,悄无声息的在心里面漫开,好像很满,又好像很空,总想要点什么又不知道想要什么。如果把他抱到怀里紧紧贴在一起,也许能觉得好过一点。
韦天赐抬起手,环住他腰身,轻轻贴实。
这一回醒着,明明白白的醒着,亲手抱着他。他对自己的心意并不是骗人,自己对他的心,只怕比自己知道的要早,要重。虽然一直觉得两个男的说喜欢什么的,很奇怪,可是硬要说不喜欢就更奇怪。
“小山。”
“嗯。”
“我是有些喜欢你的。”韦天赐坦坦然认了,想想也不全对,再加上一句。“可我不知道有多么喜欢。”
“嗯……”贾小山拖了个长音,跟着笑起来。“那让我亲亲你?”
根本就没有等韦天赐回答,低头就吻下来。唇有点凉,轻轻的贴过来,舌尖软滑,缓缓溜过唇间,一丝淡淡的香甜。
韦天赐眨了一下眼睛,跟他说:“还要更喜欢一点。”
贾小山于是搂得更紧些,闭着眼,用力吻下去。唇齿纠缠,吸吮轻噬。韦天赐也抱紧了他,只觉得一片柔情蜜意充盈在心中,满满当当,偏又想要更多些。
贾小山跪坐在他身上,从唇边吻到了颈中,细意缠绵,点点温热落在颊畔肩头。
韦天赐手下渐渐没了轻重,扯开他的衣带,展露出纤细的身形来,见过许多次,仍是觉得晃了眼,呼吸也跟着粗重。贾小山咬在他胸口,吃吃笑。
“还要更喜欢一点?”
“还要更喜欢一点。”韦天赐点点头。虽然是这么个坏得滴水的小混蛋,还是会担心他,他不在身边,就会时不时的想起他。看着他会觉得气,也会觉得开心,从心底里面想要抱着他不放开。
贾小山抬起身来,一双眼波盈动,像是要笑,也像是要哭。
说过要等他心甘情愿的,当真等了好久。
等着跟他这般亲近,等了好久。
伸手搭上他的腰带,指尖颤着,慢慢扯,韦天赐倒等不及,握着他手用力拉开。两人四手除干净身上衣物,赤条条拥在一处。耳鬓厮磨,身躯交缠,掌心抚过便是一阵阵酥麻,渴切得紧,恨不能融成一个。
搂着,吻着,抱着他腰身深入进去,种种从没有过的滋味纷涌而至,勾魂噬骨一般,仿佛要将心魄都荡去了。
“小山。”
伸手抚过他的头发,轻声叫他的名字。
他在怀里懒懒应一声,手臂揽上来,一腿勾起。于是深深吻落下去,两个又并作一个,夜来贪欢,一回更比一回情热。
江流脉脉,船行悠悠,有少年人缱绻不休。
大道无为无色,人却有心有情,且不问前缘,不求后果,只知此时快活。
自钱塘出海,前途更是水色漫漫,碧空无际。沿南岸徐徐而行,这一日靠岸泊船,到了沥海镇。贾仁下船去镇上铺面分号,听报贾信消息。
韦天赐醒时,已经是日上三竿,错过了晨起练武。正要扯过衣裳爬起身,身边贾小山哼咛一声,眼睛也没有睁开,摸索着扯扯链子把他拽回去。光溜溜的身板贴在一起,比起夜间风流时候,倒更觉得羞人。
“小山。”韦天赐叫他一声。
贾小山迷糊着挪了挪,在他怀里换个姿势,躺得更舒服些。韦天赐看他不肯醒,于是抱着不动,大气都没有喘上一口。
脑子里走了神,不由得回想起昨天夜里种种情形,软软的呻吟声息仿佛还在耳边。
“天赐,你的脸好红哦。”贾小山不知几时睁开眼来,摸着他的脸蛋看笑话。“而且你笑得好傻,有这么开心吗?”
韦天赐把他推开一尺远,跳起来穿衣裳,一边大声喊道:“停船了!你快点起来!我们也上岸找你五哥去。”“你到现在,居然还想着我五哥吗?果然你喜欢我五哥多一点吗?”贾小山歪倒在那边,装哭装得好投入。
韦天赐瞪他一眼,今时不同往日,不跟这个小混蛋生气了。
拉着他起来穿衣裳,跟船夫问过贾仁的去向,下了船,也没有骑马乘轿,一起往镇上走过去。两个人手上还连着丈许长的铁链,为免路人看来奇怪,只好藏到袖子里一路携手而行。
贾小山摇着胳膊,两只光脚颠颠的跑出去。
韦天赐紧握着他的手,跟着他往前走,好在沙土地不硌脚,随便他乱跑吧。
途中绕了路,走到海岸边大片大片的芦苇当中,芦杆足有半人多高,随着海风连绵摇曳,芦花团团飘飞,映着白日晴光,点点闪烁,仿佛幻梦里的景致。
“天赐!”
贾小山转过身看着他笑,眼睛闪亮亮的,整个人都闪亮亮的。
“怎么了?”韦天赐也笑着问他。
贾小山一边倒着走,一边挥起手臂直指头顶青天,摆出豪气干云的架势,大声喊道:“我要帮你完成这辈子的心愿!”
“我有什么心愿?你终于肯把这根链子打开了吗?”
“那怎么可以!虽然你现在已经是我的人了,可是你好爱移情别恋负心薄幸的,还是拴牢一点比较安心。”
韦天赐扯他过来敲了一记,捉贼拿脏,这句移情别恋他喊了好多遍,只管乱冤枉人。以前不跟他计较,现在都说喜欢他了,还在这里吵吵嚷嚷的。贾小山抱着脑袋呜呜叫痛,韦天赐再给他揉揉。
“行了,快说你要干什么坏事吧。”
知贾小山者莫若韦天赐,只见这小混蛋顺手抽出他腰间大刀,舞了两把,横劈在身前,兴高采烈的喊起来:“我们去当强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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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天赐和贾小山是来打劫的。
不是,本来是要来沥海镇寻觅失踪了好久的贾信,中途不知怎么就变成要打劫。
贾小山说贾家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都在找,不缺他们两个。而且五哥已经从臭道士的手里跑掉了,不会有什么三长两短的,难说他自己正慢吞吞的回家去。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眼前还是当强盗比较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