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与寒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只有谢璧能进?”
“是……是的。”
陡然低沉的质问吓得小道士两股战战,差点一屁股坐在冰冷的雪地里。
他不敢抬头,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满眼都是随风飘摇的华贵衣袍。
暗金色的蟒纹随着袍角狰狞地翻飞,某一瞬,似乎要扑到小道士的脸上了。
他慌乱地后退,方意识到,楚王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那你可知……谢璧对世子妃做过什么?”
小道士猛地怔住。
谢璧对所欢做过什么,他当然不可能亲眼见过,可他在玉清观中多年,就算没亲眼见过,也能猜到一二——师父的徒弟中,除了他们这些真道士,剩下的都是被喂成药人的双。
这些双都有着美艳的皮囊,被谢璧好生养在偏院里。
小道士有时夜里惊醒,会听见一两声甜腻的呻吟。他不敢细想,也不敢循着声音找过去,却再也静不下心来修行,只能枯坐在三清座下,忏悔自己心中挥不去的绮念。
“贫道……”小道士张了张嘴,恐惧在心中迸发。
他要如何回答楚王的问题?
所欢原本的确是谢璧的徒弟,可他现下已经嫁入了王府,成为名正言顺的世子妃,他若承认自己知晓世子妃曾经被谢璧调教过,不是找死吗?
可惜,小道士的犹豫已经让赫连与寒猜到了真相。
楚王的鹰目中闪过一道狠戾的光:“看来是知道。”
言罢,他的手腕毫无预兆地一扬,点点寒芒在小道士的面前闪过,紧接着,热滚滚的血溅落满地。
赫连与寒甩去剑上的血,冷哼着将苍白的头颅踢到一旁:“没挖出你的眼睛,已经是本王开恩了。”
“付段,剩下的人都交给你。”
付段神情一凛:“王爷放心!”
“哐当!”
沾血的长剑重归剑鞘。
赫连与寒捻了捻指尖上的血,唇角微勾,露出一个残忍的笑来:“呵,忘了这不是在本王的王府……还望母妃不要怪罪的好。”
他说话间挑起眉,冷冽的目光直刺向紧闭的卧房的门。
门后像是有什么人,被这一声吓得踉跄了几步,“砰”的一声撞倒了屋中的摆件。
“哧。”赫连与寒早有所料,再次将手负于身后,大步流星地走到了房门前,“母妃,儿臣进来了。”
他不给屋内之人拒绝的机会,直将门踹了开来。
夹杂着苦涩药味的暖风扑面而来。
老太妃虽被所欢用计困在玉清观中,吃穿用度却与王府中并无二致。
一来,是所欢忌惮于她的身份,不敢做得太过,二来二来,老太妃养尊处优惯了,就算回不去王府,也不肯在道观中吃苦。
那些个暖炉与锦被,都随着她一道来了。
赫连与寒不耐地蹙眉,瞥着地上的碎瓷片。一个侍女惊恐地蜷缩在老太妃的床榻前,方才的声响许就是她弄出来的。楚王看清屋中情状,反而不急了。
他慢条斯理地卷起衣袖,将地上的碎瓷片捏起来。
“可惜啊,这不是母妃最喜欢的茶碗吗?”
赫连与寒嘴上道着可惜,把玩碎瓷片的姿态却无比随意,言罢,还将其随手丢向了门外。
斜倚在卧榻上的老太妃看见这一幕,目眦尽裂,原本就没好的咳疾立时发作,伏在床前,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老太妃!”围在床榻前的婆子侍女一时间乱了手脚,乌泱泱地围在老太妃身前。
她们有的想让老太妃喝药,有的想拍老太妃的背,唯有已经暗中倒戈的崔嬷嬷冷眼旁观。
赫连与寒静静抬眸,似是看见了崔嬷嬷,又似是没注意,只一言不发地等着老太妃咳完,方才开口:“母妃说什么?儿臣不想您活……呵!”
他全然不是在所欢面前的那副温柔模样,脸上的笑意掺杂着嗜血的恶劣,刚才一剑割下小道士的脑袋仿佛只是道开胃菜,不将玉清观变得血流成河,血液中沸腾的杀意就无法冷却。
“是母妃从未想要儿臣活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
老太妃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赫连与寒微微收敛了面上的笑意:“都给本王滚出去!”
床榻前的侍女与婆子再不敢逗留,如潮水般退出了房门。
眨眼间,卧房内就剩赫连与寒与老太妃两人。
静静燃烧的火炉里蹿上来几颗火星,映亮了老太妃浑浊的眼睛。
“看来母妃当真是想要儿臣的命啊。”赫连与寒面上的笑意彻底消散,“三年前,儿臣没死在宫变中,母妃是不是很失望?”
“三年前——”老太妃缓缓抬头,眼尾的皱纹深陷在皮肉里,“你果然知道了……”
“母妃是说那杯毒酒吗?”
“不错!那杯毒酒……那杯毒酒本该……”
“本该儿臣喝?”赫连与寒轻啧一声,“可惜啊,毒酒呈上来的时候,皇兄被亲手弑父的儿臣吓破了胆,压根不敢将毒酒赐给儿臣,而是转手给了前太子——呵!真是个可怜的替死鬼。”
赫连与寒顿了顿,修长的手落在腰间的长剑剑鞘上,轻轻拨弄起剑穗来:“母妃,儿臣是不是掩饰得很好?当然了,这与您没什么关系,毕竟……儿臣发现了你们的意图后,选择留下来,甚至……还帮皇兄夺得了皇位。”
“……你们怎么会怀疑我呢?”
“不,不是你选择留下来!”老太妃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声色俱厉的反驳在赫连与寒冷冽的目光注视下,逐渐失去了气势,变成了几声有气无力的喘息,“是……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当初先帝的妃子祥嫔,逼着你留下来的!”
老太妃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赫连与寒却没有再说话,面色几经变幻,最后眼底流露出了刻骨的恨意。
卧房内落针可闻。
“你留下,不过是欠了祥嫔一条命……”老太妃咳完,凄厉地笑道,“你不会忘了,当初祥嫔是怎么死的吧?”
她不等赫连与寒回答,自顾自地说:
“想当初,你是先帝最不喜欢的皇子,若没有我和祥嫔,你早就死在皇城里了!”
一个不受皇帝待见的皇子,活得可以比最下等的太监都不如。
更何况,赫连与寒的不受待见,不仅源于性情与长相,还源于他谜一样的生母。
除了先帝,宫中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母是谁,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生母去了哪里。
他就像一个由皇城孕育而出的孩子,独自挣扎了多年后,遇到了祥嫔。
那时的祥嫔很温柔,对待赫连与寒反常地好,连年幼的赫连生兰都心生嫉妒,觉得他分走了母妃的宠爱。
那时的赫连与寒也信祥嫔是真心爱护自己的,并且愿意将赫连生兰当作兄长,恭敬对待。
年幼的皇子未经历后宫中的尔虞我诈,也还没明白为了独一无二的至尊之位,宫里的人能做到何种地步。
他在祥嫔的教导下,磕磕绊绊地长大,虽说依旧不受先帝的待见,但总归是有了地位,以往那些个故意苛待他的侍女太监再不敢在他面前露面。
然而,日子长了,他骨子里的邪性初露端倪。
同样是在太学中念书,别的皇子学会的是治理国家之法,而赫连与寒学会的,是如何在权臣间获利。
他如同一条闻到血腥味就激动的饿狼,双目猩红,心狠手辣。
赫连与寒会在暗中解决掉对皇兄不利之人,也会指使亲随杀死别宫的细作。
他虽年幼,且未亲手取过人的性命,但血管里流淌的血液却因为惨死之人的哀号而沸腾。
赫连与寒知道这样的自己不对劲,但他生来就是一副冷心肠,即便知道自己有异于常人,也不想去改变。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宫中也不例外。
被先帝刻意遗忘了多年的皇子第一次被叫去面圣,得到的,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口口马。
赫连与寒跪在冰冷的大殿内,听着父皇陌生又熟悉的语调,心里不知不觉间,埋下了一颗野蛮生长的种子。
他要坐至尊之位,他要当真龙天子。
他要这没有边际的天下里的众生,都匍匐在自己的脚下。
第74章
而这些心思,祥嫔一概不知。
她闻讯赶来,跪在赫连与寒身侧,哭得梨花带雨。
祥嫔受宠,先帝很快心软,不再责骂赫连与寒,只要他思过三月,三月后,再去太学同其余皇子一道好好念书。
先帝说到这里,目光落在祥嫔的面上,忽地想起了她膝下不算优秀,但也没丢了皇室子弟颜面的赫连生兰,破天荒地夸了一句:“生兰……与朕很像。”
祥嫔眼底迸发出一道难以掩饰的欣喜的光。
她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还是那副温柔似水的柔情模样,但察觉到异样的赫连与寒已经意识到,她不是以前那个不争不抢的祥嫔了。
他终究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是一颗棋子。
但彼时,赫连与寒还年幼,即便知道祥嫔的温柔背后藏着致命的刀,也依旧贪恋着“母妃”带来的暖意,直到——
直到霸占了漠北多年的狄人来到大周。
懦弱的皇帝无法震慑野心勃勃的外族人,年幼的皇子们便心生了恶念。
其中,赫连生兰生性懦弱,胆小如鼠,不敢和别的皇子一道与外族人比试骑射,而是动了歪心思——他欲在宴席上下毒,兵不血刃地解决嚣张的狄人。
可惜,计划败露,外族人提前听到了风声,不仅没吃下了毒的饭菜,还将饭菜反过来送到了先帝的眼前。
给先帝试菜的小太监当场毒发身亡,赫连生兰百口莫辩,被关进了宗人府。
与此同时,不受待见的赫连与寒刚得到消息,神情慌张的祥嫔就找了上来,说是寻到了解救赫连生兰之法。
“我儿下药之事,皆经一侍女之手。只要她死了,我儿就能活命!”
赫连与寒略一思索,便摇了头:“杀一个无足轻重的侍女,无法平息父皇的怒火。母妃,若要救皇兄,还得想其他的法子。”
皇儿性命不保,祥嫔再也伪装不出平日里的温和,冷着脸呵斥:“你若是感念我这些年待你的恩情,就老老实实地替我杀了这个人——”
她身后的贴身侍女递上来一方手帕。
想来,绣丝帕的人,就是替赫连生兰下毒之人。
“若是不愿……就当本宫这些年喂了一条养不熟的狗!”
赫连与寒闻言,抿紧了唇,几经犹豫之后,还是接过了祥嫔递来的牵机。
牵机,宫中秘药。
此药乃一与祥嫔交好的妃子所赠。
据说服毒之人的手脚会因为剧烈的疼痛,纠缠在一起,状如牵机。
赫连与寒拿着牵机寻到了祥嫔口中的老宫女。
那当真是个衰老得有些骇人的女人,在瞧见他的刹那,失手打翻了刚浆洗好的衣衫。
赫连与寒当她意识到事情败露,恐慌于自己命不久矣,立刻蹙眉命令身后的侍从按住她的手脚,然后亲手将牵机灌进了她的嘴里。
奇怪的是,宫女在他靠近后,放弃了所有的抵抗,遍布皱纹的眼尾滚下一行热泪。
赫连与寒这才发现,她有一双或许曾经格外美丽清亮的眸子。
然后,牵机的毒开始发作了。
宫女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瘦削的身体可怖地痉挛,但她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赫连与寒,直到脸上涌上紫黑色的死气,手脚交缠在一起。
赫连与寒惊觉自己出了一背的冷汗。
此时,去确认宫女已死的侍从回来禀报说:“此女口中无舌。”
他的心兀地一跳。
怪不得从头到尾没有听到一声惨叫,原来是被拔除了舌头。
赫连与寒满心怀疑,隐隐开始不安起来。可容不得他细想,祥嫔宫中的侍女就哭着寻来,说娘娘出事了。
刚过去小半个时辰,祥嫔竟已气息奄奄地瘫在了卧榻上。
宫人哭着说,陛下不听祥嫔的解释,也不信赫连生兰与下毒之事无关,甚至开始猜疑,是否是赫连与寒影响了赫连生兰,从而动了将两个皇子一齐杀死的心思。祥嫔闻讯,不顾宫人劝阻,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为二子顶罪,承认下毒之人受了自己的指使,然后被怒火中烧的天子褫夺了封号,还被当众扒开衣衫,打了八十大棍。
浓重的血腥气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弥漫开来。
锦被遮住了祥嫔伤痕累累的身子,却遮不住她青灰色的面庞。
祥嫔已是命不久矣,但她没有去管刚被放出宗人府的赫连生兰,而是一把攥住了赫连与寒的手腕,苍白的手指钳子般抠进了他的皮肉。
“死……死了吗?”
赫连与寒心里的不安愈盛:“已经死了。”
祥嫔闻言,像是要笑,但身子虚弱,只咳出一口泛黑的血。
“呵……说什么最毒不过妇人心……”她愣了片刻,当真用最后的力气大笑起来,“妇人的心再毒,能毒过……毒过帝王吗?!哈哈哈,儿啊……你咳咳,你要学学你的父皇!你父皇想要一个人死的时候,她就不得不去死,哪怕挨过了八十棍……也挨不过棍子上的毒!”
先帝当真想要祥嫔死,生怕八十大棍都要不了她的命,还在打她的棍子上擦了毒药。
“母妃……母妃!”赫连生兰涕泗横流,浑身瘫软地往床榻前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