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嫔的眼睛却又看向了赫连与寒。
“我要你记住……你这条命……你这条命是我救的,”濒死之际,祥嫔回光返照般寻回了一丝力气,再次将指甲抠进了他已经被抠破的手腕里,“你……你欠我的!”
“……赫连与寒,你听到没有?你这条命,是……是我救的!若不是本宫,你……你早就死了,就算本宫上次救你时,你不死,今日……今日也必死无疑!”
赫连与寒垂下眼帘,沉默不语。
祥嫔的手渐渐没了力气,颓然垂在了床榻边。
但她瞪大了满是血丝的眼睛,喃喃自语:“本宫要你……要你辅佐我儿登上皇位,如若不然,你……你此生必定与你的生母无缘……”
“……你与你那卑贱的生母……咳咳,不得好死,都不得好死!”
祥嫔薨了,死不瞑目。
而赫连与寒死寂一片的眸子在祥嫔最后的诅咒里,泛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波澜。
他不在乎欠与不欠。
人死如灯灭,祥嫔活着的时候都无法约束他,死了又有什么可怕的?
但他无法割舍真正的母妃。
于是乎,赫连与寒在祥嫔死后,留在了赫连生兰的身边。
他知道赫连生兰忌惮自己,也知道赫连生兰怨恨母妃因自己而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赫连生兰早将下毒之事抛在了脑后,怯懦又卑劣地将祥嫔的死归结到了他的头上。
但这些,赫连与寒都无所谓。
他只在乎母妃。
而想要寻到母妃,唯有留在赫连生兰的身侧。
祥嫔死后,赫连生兰很快与另一位和祥嫔关系甚笃,且多多少少有亲缘关系的妃子勾结在了一起。
他一边靠着妃子的家族势力笼络朝臣,一边心安理得地指使赫连与寒把持军中事务,不出一年,就掀起了一场注定会赢的宫变。
而赫连与寒也是在这时,得到了一个足以令他肝胆俱裂的真相。
他的生母不是别人,正是那个被拔了舌头,且被他亲手灌下牵机毒药的可怜女人。
原来祥嫔步步为营,只是为了困住他。
她从头到尾,都把他当成一颗可以肆意玩弄的棋子,为了儿子的皇位,召之即来,呼之即去。临了了,还要摆上一道,恶劣地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
杀母又弑父。
这样的人,就算手握大权,也没法和她的儿子争夺皇位。
*
“呵呵……”思绪回笼,赫连与寒扶额冷笑,“母妃。”
他唤得深情,仿佛陷入母慈子孝的戏份中难以自拔。
“母妃,你可曾记得,儿臣以前说过一件事……”赫连与寒放轻了声音,脚步轻快地走到床榻前,俯身于老太妃耳侧,阴恻恻地低语,“儿臣说,当初第一个死在儿臣手里的人,是服用了剧毒而亡。”
“……母妃知道,是什么毒吗?”
他在老太妃因惊恐而瞪大了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赫连与寒的语调里并无半点怨恨,他慢条斯理地舒了口气,抬手拨弄着床榻前的帷帐。
“是牵机。”
话音未落,老太妃已经伴随着重重的一声“砰”,软倒在了床榻上。
“哦?看来母妃很熟悉牵机啊。”
“我……我……”
“不错,母妃还记得我说过的话。”赫连与寒转过身,不去看老太妃因痉挛而扭曲的脸,只浅浅地笑道,“那母妃也肯定记得,服用牵机的人会怎么死,对吧?”
他一字一顿地将牵机毒发后的症状描述了一遍,最后拉下唇角,看老太妃如看散发着恶臭的死物。
“你还记得,谁是被牵机毒死的吗?”
“……是我真正的母妃!她因出身低微,生下我,便被赶去了浣衣局,终日与脏衣为伴。而你与祥嫔,见我天生邪骨,生出掌控之心,拔去我母妃的舌头,故意不让我们母子二人相认,如此多年后,还借我之手,夺去了她的性命!”
“……是,母妃,儿臣三年前就知道了。”赫连与寒回过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在床榻上因为惊恐疯狂抽搐的老太妃,“儿臣的母妃,就是儿臣亲手杀死的第一个人呢。”
“……儿臣喂给母妃的那瓶牵机,可不就是出自您之手吗?”
第75章
*
絮棉被瑞雪带下去后很久,所欢都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世子妃,您身子不舒服吗?”侍女担忧地扶着他的手腕,“要不,咱们还是回府吧。”
所欢回过神,虚弱地笑笑:“我无碍,只是……”
只是想不明白。
诚如絮棉所言,他身边的人,包括已经死得不能再死的谢璧都是这么告诉他的——若是想要活命,就得多吃男子的阳精。
可现在却有人说,这一切都是谎言。
难不成父王骗了他?
不,不会的。
所欢下意识地反驳。
父王不会骗他的,即使真的要骗,也没必要在生死之事上有所隐瞒——他不过是个用来冲喜的世子妃,再受宠,死了也能轻易寻到替代品。
而且别看他现在虚弱,和先前半死不活的时候比起来,已经好了很多了,这难道不是吃了父王的阳精的缘故吗?
可絮棉也没有骗人的必要呀。
他与他不过萍水相逢,若不是路上遇见,或许今生都不会有交集。
所欢一时间有些想不明白。
他浑浑噩噩地上了软轿,到了老君庙也只是草草地上了一炷香,并没有多逗留,待瑞雪再次开口询问要不要回府的时候,立刻“世子妃早些回去也好,”瑞雪扶着所欢的皓腕,生怕风吹起他面上的面纱,小心翼翼地挡着风,“这么多人,王爷知道,该担心的。”
“父王……”所欢的嘴唇微微嚅动,想要笑一笑,却没法忽视絮棉说的那些话,“罢了。”
他顿了顿:“我的身子,还有谁比我自己更清楚吗?”
瑞雪因所欢语气里的别扭而愣神,但当她再想说点什么的时候,所欢已经离开了老君庙。他纤细的身影在道观投下的阴影里宛若一抹鬼影,飘忽不定。
瑞雪无端打了个寒战。
她想起偶尔听到的府中下人的闲言碎语——他们说用来冲喜的世子妃看上去就是一副薄命相,跟了王爷,也活不久。
瑞雪不喜欢这样的话,每每听见了,都要狠狠地瞪说话之人,可今日,她瞧着所欢瘦削的背影,心里当真涌现出了荒谬的想法。
世子妃……不像是长命之人。
“天色不早了,姑娘愣着做什么?”低低的催促将瑞雪从臆想中惊醒。
轿夫看着天边烧得赤红的晚霞,随口嘀咕:“不是个好兆头啊。”
“胡说八道些什么?!”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瑞雪猛地提高嗓音反驳,继而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对上所欢投来的诧异的视线,慌乱垂眸,“世子妃,奴婢——”
“时辰不早了,快些过来吧。”所欢却没有听她的解释,率先钻进了软轿,“天黑了路不好走,别耽误了回府。”
瑞雪连忙应是,跟着软轿急匆匆地往盛京城里赶。
这是个阴云笼罩的夜晚,月光昏暗,唯有下人们手里拎着的红灯笼散发着朦胧的光。
所欢扶额坐在软轿中,视线透过飘动的轿帘,落在轿帘外红雾一般朦胧的灯火上,捧着手炉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
他想,事已至此,再多的纠结也无用,还不如当面询问父王,到时候无论真相好坏,总好过一个人苦思冥想。
所欢正想着,软轿忽而停了下来。
“世子妃!”瑞雪的惊叫在轿外响起。
他刚将轿帘掀起来,手腕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攥住,紧接着,整个人随着一股巨力栽进了熟悉的怀抱。
赫连与寒的身上有风雪的寒意。
“父……父王!”所欢慌乱地抬头。
不过瞬息,他已经从软轿中转移到了马背之上。
距离所欢上次骑马,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冬季。
那时,父王才刚回盛京城。
今时不同往日,他被赫连与寒牢牢地禁锢在怀中,扑面而来的晚风吹走了面纱,他来不及惊呼,嘴就被父王的掌心捂住。
“慌什么?”赫连与寒的心情莫名地好,“为父的马……你又不是第一次骑。”
言罢,坏心地用另一只手暧昧地按压着他的腿根,似乎在提醒,他第一次骑在这匹马的背上时被揉得坐都坐不稳。
所欢腰眼一酸,依偎过去,答非所问:
“父王,你……你怎么来了?”
“不想要为父来?”赫连与寒何其敏锐,一下子就捕捉到了他语气里的彷徨,蹙眉低语,“可是出了什么事?”
所欢咬着下唇,短暂的犹豫过后,还是选择了隐瞒:“儿臣无事,只是……父王,今日不是宫中册立新后的日子吗?您怎么……”
“册立新后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赫连与寒眯起眼睛,觉察出了他的躲闪,但并未追究,而是攥紧缰绳,骑马带着所欢来到一处开阔高地。
所欢揪着衣衫,轻咳着扶住父王的臂弯,探头往下看去。
盛京城的万家灯火映入眼帘。
早春的细雪零星飘落,在所欢细密的睫毛上凝成了薄薄的水雾。
他哈出一口气,小声嘟囔:“父王,你要我看什么?”
赫连与寒扯开衣衫,将所欢好生裹进去:“等着。”
暖意从身后蔓延开来。
所欢眨了眨眼睛,放任自己沉溺在温柔的情愫中,继而转身搂住了父王的腰,将自己严丝合缝地贴了过去。
耳畔平稳的心跳让所欢不安的心迅速平静下来。
他想,无论父王有没有欺骗自己,起码……起码待他好是真的。
也恰在此时,一阵带着焦糊味的风刮来。
所欢再次探出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点上,瞳孔兀地放大。
“父……父王!”他无意识地抓住了赫连与寒的手臂,五指死死地攥紧了衣衫,“那是——”
那是玉清观。
禁锢了所欢六年的玉清观。
赤红色的,如同夕阳一般的血色火舌吞没了他熟悉的一切。
正殿,偏殿,卧房……
他的过往亦如在火焰中倒塌的道观,伴随带着焦糊味的风,化为了灰烬。
“父王……”所欢的眼睛仿佛被烈焰灼伤,泛起钝钝的痛,“怎么会……”
“不喜欢?”赫连与寒的手缓缓地贴近了他的面颊,“为父以为你会高兴。”
所欢的眼尾倏地滚下一行热泪:“父王,儿臣高兴。”
怎么会不高兴呢?
曾经束缚着自己的人与牢笼接二连三地毁灭,没有人会比他更高兴了。
只是一场大火,只是短短小半个时辰,只是如此轻易……
原来只要这样,压在他身上沉重的枷锁就会消散。
所欢蜷缩在赫连与寒的怀里,身子因为抽泣不住地颤抖。
“这是高兴?”赫连与寒见状,不满地捧起他的脸,眼神微变,“还是说——你舍不得了?”
楚王的下颌陡然紧绷,眉宇间阴狠浮现。
所欢先是一愣,继而破涕为笑:“父王……父王在说什么呀?”
他反握住赫连与寒的手:“谢璧是怎么死的,父王忘记了吗?”
所欢柔柔弱弱地垂着头,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
可他说出口的话却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儿臣亲手将金簪插进了他的喉咙……好多血,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呢。”他轻笑道,“谢璧是儿臣亲手解决的,父王可是看见了……儿臣是什么样的人,父王还不知道吗?”
“……谢璧死了,玉清观没了,世上没有人会比儿臣更快活!”
“……儿臣今日流泪,也不是因为舍不得,而是因为高兴。”
更是因为自由。
当玉清观淹没在升腾的火苗中,他才终是挣脱了所有的束缚,自由自在地活在人世间。
第76章
毁于烈火的玉清观前,付段正板着脸看将士将一具又一具尸首丢进火堆。
那都是玉清观中的道士。
不知是不是谢璧已死的缘故,这些道士中,已经没有了双,尽是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浓浓的黑烟直冲云霄。
身披玄甲的将士无声地围着早已没有任何生气的玉清观。
先前,火刚着起来的时候,盛京城中巡城的守卫曾经来过一回。
楚王府的老太妃在道观中清修的事不是秘密,他们生怕老太妃出事,来时还带了长长的水龙。
付段却以玄甲军可以应付为由,将巡城的守卫都赶走了。
“将军,该扔的都扔进去了。”
站在付段身边的将士小声说:“还有那口棺材……”
付段回神,望着遥遥一口丢弃在角落里的破旧棺材,厌弃地蹙眉:“丢进去便是。”
“……这样老太妃走得也不算孤单。只可惜了,下去陪她的,不是她最心爱的皇儿,她可能要发脾气呢!”
付段冷笑一声,想起老太妃临死时的模样,痛快地吐出一口带着血的唾沫。
他原本也算是名门望族出身,然族中长辈得罪了老太妃,竟遭灭门之灾,而今大仇得报,自是痛快。
尤其是付段想起老太妃的死状,恨不能仰天长啸。
彼时,楚王殿下已与老太妃说完了该说的话,唤侍从进屋服侍老太妃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