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晚书却突然咳嗽起来,偏过头去不让顾图瞧见,于是那白花也转瞬即逝了。
顾图垂了眼睑。“殿下……该回郡里了,那边天气比此处好,又有充足的药材,那里的邸舍会为殿下备好一切的。”
“那里没有你。”
顾晚书却突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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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偶尔的任性,总是会让顾图招架不住。
说这种话仿佛是他的特权。说完了,他便好整以暇地等着顾图的回应,像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笃定地相信对方一定不会让自己失望。
顾图的手指抓紧了木桶的边沿,有木刺扎进了指甲,锐痛,却令他忍耐住了别的东西。
半晌,顾图胸膛起伏,却没有回答他。顾晚书立刻又后悔了。
为什么要说得这么露骨?得不到回答的情话,就像在自欺欺人。
他拢着衣襟起身,走到井边望了一眼,换了个话题:“这水凉不凉?”
顾图像吓了一跳般抬眼,“……凉的。”
顾晚书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这一口井在传舍中极其珍贵,每回只能打上来半桶水,一冲一淋,便算是沐浴过了。他曾想过捣腾出一大桶,再烧热了洗澡,但见旁人都不如此,又怕要被笑话娇气;可让他这样淋头擦身,他又从未做过。
于是这数日下来,他反而成了这传舍之中,可能最脏的一个。
不知在顾图的眼里,自己是否已成了个灰头土脸的丑小子,却还要端着架子训猫呢。
“殿下如想沐浴,”顾图又道,“不如——”
“孤不回去。”顾晚书耍赖,“没有别的法子么?”
顾图呆了呆,末了,仿佛拿他没了办法,转身往屋后头走。顾晚书便寸步不离地跟了过去,却见顾图牵出两匹马。
这是要将他强行扭送回郡?顾晚书不高兴了,大声说:“你不能这样对待孤!”
顾图却将马鞍都擦了一遍,调好了马镫,直起身子沉沉地道:“请殿下上马。”
“孤、孤不会骑马!”
顾图道:“那臣去给殿下备马车?”
“顾图!”顾晚书突然拉住了他的手,仓皇地说,“孤不走。”
顾图的手指蓦然抖了一抖,却立刻被顾晚书握得更紧。终于借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冲动五指相贴,却犹嫌不足,顾晚书再不肯放开他了,便死死地盯着他。
顾图叹息了一声。
“沿着烽燧仓库,有一条小河,小河的西边尽头,是一处绿洲湖泊。”他说,“我带您去洗澡。”
顾晚书愣住。
仿佛这一刻才意识到两人贴得过于近了,呼吸相闻,他才发现顾图的手心也很热,甚至冒出了紧张的汗。
那双眼眸的重重灰埃之下,也许是他熟悉的纵容和期待。
顾晚书到此刻才感觉,自己曾经是多么依赖顾图的纵容,又多么享受顾图的期待。
“可以放开我了吗,殿下?”
“不,”顾晚书警醒,手握得更紧了,“不放。”
第49章 哑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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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到底是将顾晚书请上了马车。
从传舍沿河往西,先是到了前日的那座发放衣食的仓库,再往上游走,水流愈宽,在长城烽燧的卫护之下,竟真有一处小小的绿洲,三面掩映着高大的胡杨木,清澈的湖水淌过砂石,反射出粼粼的日光。
“时辰尚早,戍卒还在干活儿,无人会来此处。”顾图一边拴上了马,一边回头将顾晚书车上的换洗衣裳拿出来,顾晚书踟蹰地坐在车衡上晃荡着双脚,等他忙完了,才伸出双臂。
顾图皱了眉,还未说话,顾晚书道:“地上脏。”
这可真稀奇。顾图腹诽,将他从车上抱了下来,放在已铺好了软毡的一块大石头上,道:“这湖水虽比井水强些,但还是有些凉,殿下不要洗太久了。”
他走到胡杨树下,伸手摸了摸马匹的鬃毛,双手抱胸,抬头望向远方。一轮红日已巍巍然悬在无云的空中,今日风沙约莫不会太大,但将会很热,带着迟迟不走的夏末的余威,连他的长衣底下也似要渗出汗水。
然而沙海上的太阳每一日都同样地灿烈,或许永远不能明白他的渺小的烦恼。
身后有轻细的撩人的水声。不知殿下在做什么,横竖他不应当看的。一望无垠的大漠上,处处烽燧相连,有士卒在走来走去地巡逻守卫。顾图知道他们望不见这里,但还是没来由地紧张,连喉头都干哑。
这样想着,他又去马车上,找来水囊,咕嘟嘟地灌下了腹。
“顾图?”江夏王却突然出了声,“顾图你做什么?”
我在等您啊——正要这样理所当然地回答,江夏王的声音却似被水波淹没,一阵手忙脚乱、水花四溅的扑腾声。顾图猛然回头,却见江夏王沉在湖里,长发散开漂荡在水面上——
顾图大惊失色,想也没想便跳入水中,游到那湖泊中央,一把将江夏王揽了起来——
一双手却像蛇一样死死地缠紧了他的腰身,江夏王那美丽脸容从水中披离而出,散落的水珠耀映着太阳,“你来啦!”他还故作惊讶似地笑。
顾图深呼吸了一口气,刚才的恐惧仿佛还盘桓在心腔中,带出空荡荡的回响。他别过头去,不知自己是被殿下气到了,还是受不住他这样突如其来的烂漫的笑。这时候,顾图才发现这湖水有多浅,自己的脚是可以踩到湖底的。
也是在这时候,他才感知到手底的人正一丝不挂,水上晒着温暖的太阳,水下却流淌着凉意,冷热交激出那一双发亮的、孩子气的眼眸,望着顾图时,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错误都不曾发生,什么芥蒂都不曾有。
“顾图。”江夏王赤裸的手臂柔软地搭上了他的肩膀,柔声,“你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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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顾图抓住了他那作乱的手臂,“您为何要来北地郡?”
“为什么?”顾晚书眼中兴奋的光略微地暗了暗,“孤说了,孤是来瞧你的。”
“您为何一定要瞧我?”
这蛮子,好像在逼迫他。他不习惯这样,想收回手,却被顾图抓得死紧。
顾图的一身长袍虽已湿透,但到底比全身赤裸的他要体面一些。太阳透过林梢,照射着他的后背,令他发痒。
“孤,”顾晚书的喉头动了一动,仰着脸道,“孤巡游天下,自然要……要来犒劳一下辛苦戍边的将士。”
顾图眨了眨眼,像没预料到他这样厚颜无耻的回答。半晌,竟笑了,“行。”便放开了他往回走。
顾晚书蓦地心慌,又去抓他,只抓到水波中颤动的衣角。脚底却踩到一块碎砂子,刹那间痛得钻心,没能站稳地往下掉,嘴里吃进了一大口水,咕噜咕噜地乱扑腾。顾图想说您怎么又来这套,没好气地回头,却对上顾晚书半沉半浮的湿润目光。
顾图到底抓住了他的手支撑他站起,后者似乎失了力气,终于垂落眼帘,不再去挑衅他。像只淘气过后臊眉耷眼的小猫。
他的脸上还留着小泥巴那一道爪印,再不处理,恐怕就要破相了。
“殿下,”顾图压低了眉宇,“您到底,还想要什么?”
顾晚书怔忡地道:“孤想要你像从前一样……”
“从前?是您杀死太皇太后之前,还是太皇太后杀死我父亲之前?”顾图讥刺地勾起了唇角。
“那都已经不必提了——”
“为什么不必提?”顾图却突然抬高了声音,“殿下,您为什么不将御医署的线报告诉我?!”
陡然间,一阵冷风吹过,拂乱这浅水上清冷的涟漪,令顾晚书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呢?
他是知道的。就算不知道详细的时辰、地点、方式,但总知道他们是会动手的。但他没有做声,当顾图来寻他做爱的时候,他甚至不曾出言提醒一句。
为什么呢?
好像这个问题他是生平第一次思考,思考得连头都痛了,烈日令他身心发麻,湖水又令他沉溺。顾图的目光剥开了他所有伪装,楔进他那文过饰非的心里。
“您答不上来,我替您回答。”顾图甚至是很耐心地说道,“因为您想让我为您卖命,却又害怕我中途变节。因为您想用浑邪王的死来刺激我,却又不愿意自己做这个恶人,七拐八绕地让李行舟来传话。因为您早已计算好,胡骑入宫,背负骂名的只能是死了父亲的我,有了这个由头,事后您就可以摘个干干净净。
“其实,就算浑邪王不死,我也绝不会背叛您。但您,却不肯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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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一定要辩解,顾晚书也不是无话可说。
譬如他不曾有意让李行舟传话,但他确实布置好了一切,事到临头却不敢亲口向顾图说明。譬如他也想过赏赐顾图与胡骑营,但他既已离京,百废待兴之下,让尚书台拟那样的一份诏书,也该是情理之中。
只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与顾图已南辕北辙,说这些话,或许只会让顾图更震惊。
顾图已抬足,深一脚浅一脚往岸边走去,拿过了大石上的干净衣裳等待顾晚书过来。于是顾晚书一言不发地上前,接过了,披上了,又感觉冷,大漠的日光,透体生凉。
顾图又往马车上扒拉了一阵,拿下来一罐软膏,对着顾晚书,沉默地掂了掂,才道:“殿下,您脸上的伤,痛不痛?小泥巴毕竟不是宫里调教好的猫,性子野得很,平素您不要招惹它……”
顾晚书一顿。他为何可以这样安然地换了话题?
可是顾晚书又不愿打断他,只“嗯”了一声,贪恋一般凑了过去。顾图盘腿坐在石头上,顾晚书就抱着膝盖,面对他闭上眼,任他给自己颌骨下那道浅浅的印迹抹上药膏。微凉,轻痒,太阳一照,软乎乎地渗透。顾晚书复睁开眼,却见顾图怔怔地凝视着自己。
这么近的距离了,近得好像他一伸手,就可以探到顾图眼里的星光。
顾图总是很温柔的,就算是发了这样一通脾气,也仍然要给他擦药,就算是被他出卖为他背了黑锅,也仍然不会离开这苦寒的边塞。
“殿下。”顾图轻轻地唤了一声。
顾晚书竟没来由有些羞耻,咳嗽两声,想站起来,脚底又陡然锐痛,再度跌了回去。顾图吃惊地问:“您的脚怎么了?”
顾晚书不自在地将脚往衣袍底下收。顾图却已经伸长手臂抓住了那只脚,定睛一看,白皙的足底扎了一块尖石,鲜血淋漓地刺痛顾图的眼睛。他不由分说地将殿下的脚搁在自己腿上,再度打开那一罐软膏,细细地给他涂抹,直到血流止住了,又找来一块布头给它包了个严实。
“对不起。”顾图低声道,“我不知道湖底有这么危险的东西。”
“不。”顾晚书脱口而出,“这里……很好。”
两人一时陷入了沉默。顾晚书那不便于行的脚还搁在顾图腿间,一个尴尬的姿势,他只要稍一动弹,或许就会撩拨到顾图那半硬的家伙。但此刻他心底却是些幼稚的懊悔。
就连对不起这三个字,都让顾图抢先说了。
顾图的长衣湿漉漉地贴着那精实的身躯,勾勒出每一块肌肉的形状,曾经都是顾晚书摸过舔过、至为熟悉的。从那喉结滚动的脖颈往上,是干燥的两片嘴唇,是最适合接吻的嘴唇。再往上,是挺拔的鼻梁,深邃的眼,浅褐色的瞳仁里倒映着顾晚书卑怯的影子。
“顾图,你方才问,我为何一定要来瞧你。”他慢慢地开了口,“因为我想要亲口告诉你……我很想你,我……我对你不起。”
顾图蓦然抬起了眼。
顾晚书双膝分开跪在顾图身上,这样让他的视线比顾图更高了一些,他低下头,却捧起顾图的脸,细细打量他眼神里的每一道缝隙。也许他还在计算,在一呼一吸的节奏里,计算顾图终于原谅他的结局。
“顾图,”最后,他说,“我可以亲你么?”
第50章 冷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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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图抓住了他的衣襟。也不知是要推拒还是要迎接,顾晚书攥着他的手,一分分压下来,顾图却好像没有反抗的意思。
顾晚书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他,在水风温柔的一个刹那,他不再等待回答,吻了下去。
顾图却像在他的亲吻中咬了下牙。这个吻隔得太久,曾熟稔的都生涩,两人牙关磕碰,顾图不肯相让,便只能由顾晚书来恳求。他一边捧住顾图的头,一边又将两人下身靠近了摩挲,湿漉漉的水将这块大石都染得滑溜溜,顾图却宛如一座最顽强的堡垒,他除了亲吻之外竟还寻不到空隙。
两人吻得气喘吁吁了分开,顾晚书将下巴枕着他的胸膛往上望,又低声道:“不肯给我?”
顾图突然抓住他腰将他翻了过去,自己压在了上面。
火焰。顾晚书最爱看的那两丛冷亮的火焰,终于从顾图的瞳眸底的深渊沥了出来。
顾晚书迷恋地伸出手,去抚摸他那柔软的眼睑。顾图微微眯了眼,长身立起,手放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他要脱衣裳了。
赤条条的顾晚书笑着看他,像个勾魂的小狐狸。
却就在此时——
“快些快些,待会要点名了!”一个带着土腔的慌乱声音平空里响起,伴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又有另一个声音,比前一个更急切:“有顾将军在,日迹查得比平日严多了,可不能耽误了时辰!”
几个戍卒催啊赶的一路奔来,三下五除二脱光了衣物,扑通一下径自摔进了湖水里,又甩甩头冒出来,奇怪地道:“那是什么,马车吗?”